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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海斌︱陳匡時與《梁啟超年譜長編》“復旦校注本”(二)
按: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以極高的史料價值,素為學界所重,然其存世版本眾多,形態(tài)復雜。1961年,復旦歷史系受中華書局近代史編輯組委托,指派青年教師陳匡時整理《梁啟超年譜長編初稿》十二冊(油印本),后者參校上海圖書館藏《初稿》陳叔通等批校本,窮兩年之力,完成整理工作。此“復旦校注本”交給書局后并未出版,長期湮沒無聞,這也成為陳匡時“大半生來一個難解的心結”。近年隨著俞國林《梁任公著作在中華書局出版始末》、王立誠等編《陳匡時先生與梁啟超年譜長編——檔案文獻與歷史》等資料的披露,這樁學術公案之來龍去脈漸漸明朗。2024年6月,筆者有幸拜訪時年九十一歲的陳匡時本人,對他的梁譜整理工作及近代史研究有了更深的一層理解。
梁譜“復旦校注本”的來龍去脈
(一)中華點將、復旦接手
據(jù)“《梁任公年譜長編初稿》專檔”,目前可見發(fā)起動議的第一函,為1961年11月3日“中華書局近代史組”致復旦大學胡繩武、金沖及函,內稱:
《梁啟超年譜長編》,外間要求頗急,我們計劃在明年出版。前次李侃同志在武漢開會時,曾向您們說及此事,并蒙同意擔任校訂、增補工作。劉德麟同志對整理工作提出的初步意見,也已送請參閱,未悉尊意如何?可否在近日內將您們對這一工作的具體意見(整理方式、完成時間、是否需要補充材料、如何增補等等)見告,以便商量。
按,李侃(1922-2010),時為中華書局近代史編輯組組長。1958年金燦然擔任中華書局總編輯后,提出中華書局要搞近代史圖書出版,從歷史編輯組析出歷史二組,后改稱近代史編輯組,張靜廬任組長。同年7月,李侃從商務印書館調到中華書局近代史組,主持編輯組全面工作。1961年張靜廬退休,李侃任近代史組組長,盧文迪為副組長,編輯有劉德麟、趙仲蘭、何炳然、段昌同、胡宜柔、段雙生等人(《我與中華書局》,收入《李侃史學隨筆選》,中華書局2008年,610頁)。
據(jù)盧文迪撰寫的情況說明:“《梁啟超年譜長編》以史料價值較高,打算出版。61年8月19日總編室通知,此書已由田家英同志看過,同意出版,但不加刪節(jié),內部發(fā)行。”(《盧文迪關于陳匡時整理〈年譜長編〉的說明》,1964年5月8日)1961年10月,李侃赴武漢參加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紀念活動時,與復旦大學胡繩武(1923-2016)、金沖及(1930-)面洽,商及重新整理《梁啟超年譜長編》事,并得到后者“同意擔任校訂、增補工作”的允諾,故11月3日去信咨詢“具體意見”,同信并提出“請您們兩位撰寫《梁啟超》一書,亦請慨允”。

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學術討論會留影(1961 年10 月21 日,武漢)
胡繩武、金沖及當時均為復旦大學歷史系青年教師。按1952年院系調整,教育部規(guī)定綜合性大學的歷史系都要開設中國近代史的課程,復旦歷史系在當年成立中國近代史教研組,由陳守實為教研組主任,成員則有胡繩武、金沖及二人,后來陸續(xù)增加戴學稷、趙清、陳匡時、張遵驤、余子道、黃美真等(金沖及:《合作數(shù)十年的老大哥胡繩武》,收入《經(jīng)歷:金沖及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3年,第188頁;另據(jù)金光耀老師提示,“1952年成立的是中國史教研組,近代史教研組要到1955年秋季才單獨成立”,此處待考)。
劉德麟(1925-2023),浙江吳興人,中華書局資深編審,1957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歷史系,同年進入中華書局工作,1990年退休。他也是中華方面梁譜整理工作的主要參與人,當時提供了書面的“初步意見”。以上可見1960年代梁譜再版計劃啟動之初,即具有濃厚的“復旦”背景。
1961年12月1日,胡繩武復函李侃,附信“寄上我們教研組陳匡時同志起草的‘關于重印《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的補充意見’(系指對劉德麟同志原草案的補充),請你們提意見,并對今后如何具體進行工作,予以指教”。復旦方面正式確定陳匡時擔任梁譜長編的整理工作。

《李侃史學隨筆選》,中華書局2008年

《經(jīng)歷:金沖及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3年
陳匡時于1956年復旦歷史系畢業(yè)留校,1960年曾發(fā)表論文《關于對梁啟超的評價問題簡介》(《學術月刊》1960年第2期),這可能也是他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雖然文章主旨在于“分析和批判梁啟超的政治思想”,但處理“舊史家”相關言說相當熟練和全面,表明作者對于梁啟超著述及其傳世情況多有掌握,文中言道:
解放前的舊史家們對于這個作為政治人物梁啟超及其政治思想,尚沒有作過認真的系統(tǒng)的分析和批判。在整理方面,《飲冰室合集》的出版只是極初步的[地]提供了研究資料。直到解放前幾年,梁的后人及朋友才主持了和整理了篇幅較大的《梁任公年譜長編初稿》。這個年譜在編寫和整理方面并沒有越出舊式的觀點和整理方法,但卻集中和保存了大量的和有些是很重要的研究資料,為后來研究梁啟超者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關于《年譜初稿》,又有注釋說明:“據(jù)中國史學會編《戊戌變法》叢刊的書目解題中說,此年譜系稿本,梁思莊先生藏。上海圖書館和復旦大學都藏有該年譜的油印本(上海圖書館藏的是有當事人批論批注過的)?!睋?jù)復旦歷史系近代史教研組《科學研究與教材之計劃》,胡繩武在1959、1960兩年的工作計劃是“完成辛亥革命史與梁啟超傳”,陳匡時在1960年則是“梁啟超傳,協(xié)助教研組搜集史料”(《歷史系一九五八—五九學年度各種方案、規(guī)劃和計劃(附58—62年工作規(guī)劃綱要)》,復旦大學校史館藏,案卷順序號:25)。陳匡時在梁啟超研究和史料方面已有不少積累,這大概也是胡繩武、金沖及將梁譜整理工作指派給他的重要原因。

陳匡時:《關于對梁啟超的評價問題簡介》,《學術月刊》1960年第2期


《科學研究與教材之計劃》,《歷史系一九五八—五九學年度各種方案、規(guī)劃和計劃(附58—62年工作規(guī)劃綱要)》,復旦大學校史館藏,案卷順序號:25
由陳匡時起草的《對重印年譜的一點補充意見》(1961年11月),就劉德麟原建議有所商榷補充,提出“底本問題”“刪節(jié)與否”“一些政治問題”“建議直排”“附錄問題”“旁注”“目次”“其余標點、分段、引文、注釋”等八點意見,并一一具體說明。如“底本問題”,陳匡時注意到上海圖書館藏陳叔通等批校本(即前揭論文提及“有當事人批論批注過的”的油印本),強調各類眉批、夾注和題跋的史料價值,相應提議:
增加上海圖書館所藏修改本(油印)作校補用。具體做法,仍用油印本為底,若上圖藏本有刪者不刪,有增者則視參考價值大小予以全錄或摘錄,添入頁注。這樣,在內容上更為充實。上圖修改本系陳叔通先生所贈,有梁的后人及同時代親朋輩眉批、夾注和題跋,所以對于油印本初稿的錯誤和失實處,會有進一步校正。
劉德麟意見書頗具政治敏感,言及年譜中“反共和民族問題”,擔心“是否會涉及現(xiàn)實的政治影響或梁的后人是否同意重印”;陳匡時則更關心年譜的“使用價值”,“補充意見”堅持認為:
這一部分正是研究梁的政治活動和思想發(fā)展關系較大,而且也是年譜中比較重要的部分。如果考慮刪節(jié),則年譜使用價值就會降低,研究工作者也不得不重新利用年譜油印本,進而使重印的目的也會部分的達不到,形成研究者又要交叉地使用重印本與油印本的困難。這一點,請考慮。(批示:要請示)
年譜初稿因總體份量較大,又引起是否必要“刪節(jié)”的爭議,陳匡時也從“主要是供研究工作者參考和使用”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還是保留年譜本來面目為宜,僅作一些技術上的改動;另外,刪節(jié)的要求與界限也極難劃分與掌握,弊病較多”。
再則,為年譜更加方便利用,陳匡時主張因事制宜,制作多種“旁注”“頁注”與“附錄”,表示“原建議要求人名、字號、暗號別為一表作附錄,我們覺得不如隨時列入頁注為宜,以便閱覽,不令讀者往返翻閱”,“年譜份量較大,附一簡明活動及思想年表,以便閱者查考”(《對重印年譜的一點補充意見》)。據(jù)李侃批示:“此書,不必要求過高,整理也不需要很復雜?!保?961年12月7日)在中華書局重印梁譜的考量,整理工作似乎是偏技術性,“不必要求過高”,但從陳匡時的“補充意見”看,其秉持學術工作的嚴要求和高標準,必然會將這一工作“復雜化”。


陳匡時:《對重印年譜的一點補充意見》(1961年11月)
本年,陳匡時在接受訪問時,就梁譜整理的緣起回憶如下:
中華書局的李侃先生和胡繩武先生不知道什么原因,說讓陳匡時整理,四十多萬字。
這個事情可能是中華書局的李侃負責,李侃與胡繩武先生講起這個事情,因為《梁啟超年譜長編》編好了以后油印了,之后給他所有的朋友都事先看過,許多人在上面批注,遇到熟悉的話、某個事情就會箋。因此這里面有很多注解,就編成一個注箋版。上海這個注箋本,里面有好多梁啟超朋友的加注,這個油印本就變成了一個(重要的)稿本,也被上海圖書館收藏。(陳匡時訪談記錄,2024年6月23日)
1961、1962年之交,李侃為推進這項工作,曾前往上海,與復旦方面人員面商。按當時計劃,陳匡時以《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1936年油印本為工作底本,參校1958年臺北世界書局排印本及上圖藏批注本,前兩書均由中華書局寄給,然至1962年3月仍未收到。3月8日,陳匡時致函李侃稱:
關于年譜問題,自您回京后,我們一直在等候您把油印稿和臺灣(本)寄來,再進行。剛從繩武同志處看了您的來信,我們商量之后,認為油印稿我校只有殘本(不全),又不能毀掉,而臺灣本從未見過,所以若要整理“年譜”,確實需要你們將上述兩稿見寄。不知您的意見如何?致請早日復信。

陳匡時致李侃(1962年3月8日)
1962年3月13日,近代史組復函陳匡時,“將《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的油印本(十二冊)和臺灣本各乙部寄奉”,同信囑咐:“請從速著手整理,力爭在上半年完成才好。至為感盼。又,這兩部書,切請妥善保存,用畢即行寄回。在油印本上進行整理加工,亦請保持整潔,以免污損。”至此,《年譜》整理工作開始進入軌道。
(二)“《年譜》整理工作”的初步方案
1962年5月18日,中華書局近代史組致函胡繩武、陳匡時函,詢問進度:“前接來函,囑將《梁啟超年譜長編》油印本及臺灣世界書局本寄申,已于 月 日掛號寄奉,想早蒙察收,并已著手整理。邇來已進行多少?如何進行?便中尚希示知,俾可安排發(fā)稿時間。如能將加工好的先寄一部分來,更是企盼。”(此信起草人:劉德麟)同信并提及上海圖書館藏批注本,正式建議以“腳注”形式補入——
湯志鈞同志最近來信,提到上海圖書館藏有徐勤、何擎一等浮簽批注過的梁氏年譜(此時[事]您們也曾談及過),建議補入。我們認為最好作為腳注,而不動原文。這僅是初步意見,提供參考。
1962年7月4日,陳匡時復函近代史組:
來信收到了。《年譜》整理工作已在進行,預計全部工作定能在年內完成。整理工作是依李侃同志來滬時所指示幾點進行的,嚴格遵守保持《年譜》原來內容這一原則。
信中就目前整理進度,提出兩個問題, 即(一)“附錄要求有一個著作目錄的內容,應包括哪些?”(二)“某些編輯體例上混亂地方的刪改問題。請答復解決。”關于“刪改”問題,陳匡時表示慎之又慎的態(tài)度——
因為“有刪改”,研究者將來使用時就勢必產(chǎn)生“不放心”的感覺(目前古籍整理工作亦有存在著刪改得不很恰當?shù)睦?,更影響這種看法),若“不放心”這種“刪改”,而去查原油印稿,豈不更使他們增加不便。所以覺得這“刪改”的地方雖無關緊要,但是否太好,原編者(趙豐田尚健在)及譜主家屬、朋友是否有意見,這一點也要體察。

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2年7月4日)
1962年7月18日,近代史組就以上兩個問題,給予正式回復:(一)“原要求編一梁氏著作目錄作為本書附錄,既嫌龐大而又不易全面,可如尊意,不必另編?!保ǘ瓣P于原書中雙重出注,僅取其一,我們以為這并不能算作刪改,如在‘出版說明’中加以交代,似亦不致使讀者‘不放心’”。同信提出“如能將已整理好的部分,先寄示若干,更是企盼”(寄“上海復旦大學6舍19號”)。
總括而言,“復旦校注本”的工作,主要有幾個方面:一則“校”,年譜各類引文的???;再則“注”,對其中不易解的人名、專名做必要注釋;三則完整迻錄上圖藏陳叔通本的“批注”內容。在1962年9月16日致近代史組函中,陳匡時論及“《年譜》的校點”問題,頗能反映其史料學觀點:
(1)凡正文和書信等部分無法找到其他資料核對的,與臺灣本互校。
(2)引用梁啟超文字的,盡可能用最初發(fā)表在期刊上文字(第一次發(fā)表的,如用《清議報》就不用《清議報全編》),其次才用《合集》或乙丑本《文集》校。
(3)年譜中“上諭”“奏折”引文大都抄自《國聞報》或梁的《戊戌政變記》之類,錯訛較多,現(xiàn)盡可能一一據(jù)《實錄》等查對。
(4)引用今人筆記、日記部分,上海地區(qū)能找到的也盡量找出查對(如孫寶瑄《日益齋日記》,最近獲知上海圖書館收藏有原稿本;但如王照《水東集》,上海沒有,將來要向北京圖書館借閱)。
(5)《年譜》所引梁文出處,是注出乙丑重編《文集》本卷、頁的,我在校點覺得不便,不如一一改成《合集》中《文集》或《專集》之xx為宜。而且在前面幾本已開始改動。我的理由是:第一,經(jīng)核對,乙丑本《文集》的篇目已全印收入《合集》中,而《合集》錯字也較少;第二,與《年譜》所引乙丑本《文集》的以外各文,亦可以統(tǒng)一改為《合集》本的頁碼,以利讀者。目前讀者引用《合集》是最多,而《合集》發(fā)行量也較大。這是主觀的做法,是否對頭可行,請即考慮,以便將來返工。


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2年9月16日)
鑒于中華書局來信提議“將上海市圖書館藏本中陳叔老等批改之處作為頁末注(腳注)”,陳匡時對該藏本情況進行了深入的走訪調查,在掌握版本源流的前提下,全行抄錄“批改”部分。他對此有專門說明:
上海圖書館所藏批改本《年譜》系陳叔通先生所贈。這個本子是準備修訂、刪節(jié)后出版的,主持者林志鈞,年譜第十二冊后有林的箋注“民卅六年六月八日覆看畢”(林數(shù)年前在北京病故)。這些修改箋注部分,我在最近集中了較多時間,去市內圖書館一一抄錄下來,準備今后校注之用。
最近同時也詢問了顧廷龍先生(上海圖書館),承他對年譜整理提出許多寶貴意見,他還說陳叔老過去與他通訊中也提起年譜問題。顧先生并介紹上海方面尚有劉厚生先生與梁較密,但劉老先生已九十多歲,去年冬天以來已有些神志不清,難以詢問,甚為遺憾。梁的親友故舊主要在北京,其所遺書札又收藏在北京圖書館,今后的工作的進行,是需要您組同志的經(jīng)常指點和大力幫助。
關于“注釋”方法,陳匡時起初并未在作為工作底本的“油印本”上直接操作,而是先一一抄在“另本”中。為此,致近代史組函也有所咨詢:“目前的頁注寫在另本上,因為冊數(shù)較多,前后可能互見,又怕遺漏。暑假中祁龍威同志來滬,教我用紙片夾注。因為我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不知哪種對排版有利,特為請教。” (《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2年9月16日)按祁龍威(1922-2013),時為揚州師范學院(今揚州大學)歷史系教師。
為更有效率地推進整理工作,陳匡時注意調查《年譜初稿》的史源和具體編纂過程,故而希望通過中華書局與原編者趙豐田取得聯(lián)系。他說:“目前校注中的資料有少部分尚未見到或一時似難以找到,主要是一些近人回憶和當時報章上文字,而且也不知去什么地方找尋(報紙文章為汪洋大海),最重要的對年譜編寫過程以及所引用資料的情況尚不甚清楚,工作中總帶有許多盲目性,所以迫切需要請教趙豐田先生?!碑敃r提出想了解的兩個主要問題:
第一、年譜編寫的經(jīng)過大略,丁文江生前是否已編好,或編定多少。
第二、年譜引用過或搜集到的資料主要有哪些?其中較重要的珍貴的資料目前流失、保藏情況怎樣?
就客觀條件而言,陳匡時的工作環(huán)境是艱苦的。上海地區(qū)所藏梁啟超資料不算充分,他在教學之余從事《年譜》整理,時間原本有限,為了參校上海圖書館藏“批注本”,每每需要從復旦長途跋涉到市內看書、抄書,奔波勞頓可想而知。陳匡時回憶說:
原來上海圖書館,最早一部分是鴻英圖書館(筆者按:建國后改稱上海市報刊圖書館,1958年正式合并為上海圖書館),它的館長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他拿出這個東西作為稿本讓我看的。我看了以后,就來整理,把里面批注的東西都整理出來。這個東西,我搞了快兩年,我從復旦到上海圖書館,南京西路那個,這兩年我有很多時間都到上海圖書館。
這個稿本,也不能在我手上,因為這里面有??钡膬热?,上海圖書館作為一個特別的東西(機構),一般的人不能看。當時我因為是整理,就每天跑到它那里去。
那個鴻英圖書館的館長,老先生很有名,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我找到了他,他很好,帶我到他一個特別的房間看這個稿本??锤灞疽院螅揖桶焉厦嫠械呐⑷空沓鰜?,而且給有關的人物寫了小傳,把這些人整理出來。因此有兩年的時間花在這個上面。我沒有最后完成這個稿子,但基本上已經(jīng)弄好了。(陳匡時訪談記錄,2024年6月23日)
至1962年9月,也就是距這項工作啟動半年后,整理進度已近完成三分之一,陳匡時向中華書局說明如下:
綜合以上情況,前一階段工作進展較慢是有許多原因的,而主要的在于校勘需用資料分散,集中查閱費力,逐字校對,所用對校本子較多,費時,在注解上化[花]的時間也不少,主觀上能力也有所限制。目前除全稿準備了資料外,逐本校對有的已校了四冊,約占三分之一。想以后進度會快一些的,爭取早日完成,還是需要你組諸同志多多幫助指導!現(xiàn)在我的工作許多資料,要到市內上海圖書館去查閱。(《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2年9月16日)
同年9月25日,中華書局回信,就《年譜》整理待定各節(jié),一一答復如次:
梁譜主要工作有二:一是校,二是注。校勘工作,除改正錯字外,關于引文的校核,我們的意見是:凡政論文字,最好以最初發(fā)表時的報刊為準;學術著作,則以最后之結集(即民國廿五年中華版“飲冰室合集”)為準。注釋工作,主要是對信札中涉及的一些人物及不易理解的“隱語”等,略加說明,俾便參考。
此事工程頗為艱巨細致,以一人之力進行校注,定有諸多不便,請您盡力而為,實在索解為難、材料不夠之處,可暫付闕如。
頁末注如果經(jīng)校訂無誤,清抄后可用紙片夾注。如果僅系草稿,還以另本寫出為好。總之,在排版以前,要做一番校核整理工夫也。今后,如有問題,當請隨時聯(lián)系。
(三)梁譜整理被納入《梁啟超集》總規(guī)劃
針對9月16日陳匡時來函,李侃批示:“請文迪、德麟同志研究一下,有何意見?此事與梁集如何結合?”(1962年9月21日)按“梁集”,即《梁啟超集》。1962年8月1日,由吳晗出面邀集梁思成等八位同志座談討論后成立領導“《梁啟超集》編輯小組”,并議定若干基本原則和辦法。10月6日,借調河南省歷史所趙豐田到京,工作小組正式成立,開始辦公。小組成員四人,王代文(中華)、趙豐田、李國俊、王宗虞(以上三人河南省歷史所),具體業(yè)務由趙豐田負責;負責領導有丁樹奇、李侃、魏文敏,故又稱“七人小組”。 同年12月17日,梁思成托人將《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原稿二十二冊(即“長編之長編”),送到中華書局《梁集》編輯室, 此原稿想是為編纂《梁啟超集》而交來,并不是為出版《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之用的。因為在“《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專檔”里沒有任何信息提到過這部資料(俞國林:《梁任公著作在中華書局出版述略》,《仰顧山房文稿》,142頁)。
1962年9月25日,中華書局近代史組致函陳匡時:
為了整理梁啟超的全部著作(包括年譜),此間并著手成立一個小組,并請趙豐田先生具體負責整理工作,約于今冬明春可以開始進行。我們很希望您能參加,共同商量。整理《年譜》中未了之事,亦將有此小組研究介[解]決。年內如能初步竣事最好,但亦不必勉強趕任務,免得過于疲勞也。
此函通知陳匡時成立“《梁啟超集》編輯小組”的消息,并邀請參加,“共同商量”,可見至此《年譜》整理工作已被納入《梁啟超集》的總體規(guī)劃。12月28日,陳匡時復函,就“梁集”編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關于整理梁啟超全部著作的報道,已在《簡報》中看到,這對于我們從事史學教學和研究的同志來說,是一個好消息。來信提起希望我參加商量問題,我自問能力、學識都較差,又是初學,可能幫不了什么忙;只是興趣尚濃(整理《年譜》也是不自量力了),所以今后在這方面只要我能力所及,或上海方面的資料(如上海圖書館藏汪康年信札中有梁的信)一定為整理梁著工作出一分力。
近年來,我主要是注意了梁的政治論著方面,在搜集他的《合集》以外論文和對著作進行年代的排比,這些主要是結合我的科研時所做的,看過報道,因此有如下想法:
從年譜長編來看,我個人的想法,梁的書札很重要,而主要藏在北京,如能先選擇整理出版,這是最急迫的。因為《合集》對梁著搜集是相當完整的了,排印得也不錯(我以為它能代替乙丑年[1925]編的《文集》),印行量大,非近代其他人物如章炳麟、康有為或孫中山(孫的集子主要不全)可比。我系有些先生亦有這個看法。當然這僅根據(jù)它的迫切意義來說,全部梁著的整理仍是很需要的,對于科研將是一個推動。(《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2年12月28日)
同信附識,將年譜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即“初步校勘和加注過”的第三、四冊寄送中華書局審閱,李侃批示:“此信待稿來后再覆。稿來后我翻閱一下,即送梁集小組?!?span style="color:#7f8c8d;">(1963年1月3日)此時《年譜》整理稿的審閱工作已統(tǒng)歸“梁集小組”負責,而《年譜》后續(xù)出版也與《梁啟超集》捆綁在了一起。


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2年12月28日)
至1964年4月,年譜全數(shù)整理完畢,陳匡時將“其余十冊”寄呈中華書局時,對于出版前景已經(jīng)不甚樂觀,只能委婉地作出如下表示:
在去年的來信中,承告知:你局已成立專門小組,并說趙豐田先生具體負責“整理梁氏著作,年譜的出版亦須與《梁集》一并考慮”。去年暑假中,胡繩武同志亦告知同樣意見;整理年譜的工作亦只是你們整理工作的初步基礎。我完全同意你們的意見。我現(xiàn)在所做的工作,只是極初步的,加上為學力、精力所限,完成得亦比較粗糙。我覺得,只要這個初步整理的東西,于你們的整理有助一二,能為學術界提供研究資料盡一份力,即達到初步整理的目的。
今后我希望能與你們保持一定的聯(lián)系,在許可和方便的情況下,能不時地讓我了解《梁集》和《年譜》的整理和出版情況,以利本人的科研工作的進行。(《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4年4月16日)
(四)“復旦校注本”第三、四冊及趙豐田的“審閱意見”
如前所述,“復旦校注本”分兩次向中華書局交稿,第一次是在1962年底,陳匡時所寄呈者為《年譜》第三、四冊,信中交代:
《年譜》整理年內未能完成,要抵到明年春天了。因為教學工作較緊張時我把它擠一下,連續(xù)性較差,依靠假期才能有連續(xù)性。我想爭取寒假校完,下學期初注完(主要的注,有些需要再找資料),這樣三月份大體上可以把初步的整理稿陸續(xù)寄給您們?,F(xiàn)在先把第三、四冊(初步??焙图幼⑦^)寄給您們審閱,看看對頭不對頭。從校注原則到若干技術問題乃至文字不通等問題,請一一指出,以便把它整理得更好。(《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2年12月28日)
同信附錄《年譜》第三、四冊目錄,據(jù)陳匡時說明:“它的編制主要是以譜中內容為限,只能是輯出一個綱目,其中有些內容上的顛倒也未改正(在譜中已注明)。”第三冊附有箋條54條,第四冊29條。兩冊目錄如次:
第三冊 光緒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1902-1905年) 總251-342頁
1902年2月《新民叢報》(251) 《保教非所以尊孔論》發(fā)表,康梁在保教問題上的爭吵(255) 梁的“自立”主張與《南海先生最近政見書》(265) 《飲冰室文集》(第一次)出版和《新小說》創(chuàng)刊(274) 《新中國未來論》中政治主張的宣傳(276) 黃遵憲反對“民權自由”說(282) 始交蔣智由(289)
1903年2月 游歷美州[洲],先至加拿大(292) ?;蕰郯姆矫鏁T與橫濱方面會員之間的齟齬(294) 梁啟超的“言革”宣傳與?;蕰谕鈩窬柚P系(303) 5月,自加拿大到紐約,在美國游歷兩月(305) 12月,自加拿大返回日本橫濱(318) 《論俄羅斯虛無黨》《答飛生》《答和事人》等文發(fā)表和梁的政治宣傳的新變化(318) 《新大陸游記》出版(321)(1904)
1904年3月(正月杪)以在香港開保皇會返國(322) 4月由港至滬,與狄平子等籌備出版《時報》(322) 6月《時報》創(chuàng)刊,梁作《時報緣起》發(fā)表于《時報》創(chuàng)刊號上(324) 康梁?;蕰肿釉趪鴥鹊拿孛芑顒樱?29) 著《國史稿》,成二十余萬言(332) 寫成《中國之武士道》和《中國國債史》兩書(333) 黃遵憲以肺疾卒與梁之悼文(336) 乙巳(1905)重編本《飲冰室文集》出版,采用分類條輯體例(340) 梁為清廷所派考察大臣端方代草考察立憲等奏折逾二十萬言(341)
第四冊 光緒三十二年至三十三年(1906-1907) 總343-434頁
1906年,仍居橫濱主持《新民叢報》(345) ?;蕰趶V東進行商會和創(chuàng)立廣東公學等活動(346) 與《民報》繼續(xù)論戰(zhàn)(349) 8月,保皇會所派在京活動之梁鐵君事泄,為清廷所捕并被處死(352) 論清廷官制改革并主張組黨以“促成”清政府之“改革”(355) 創(chuàng)立政聞社的醞釀和活動(356) 保皇會改為帝國憲政會(367)
1907年,康有為在中、南美洲的經(jīng)濟活動(367) 為清廷法部尚書戴鴻慈擬定法部與大理院權限事的通信(367) 《新民叢報》停刊(1907.11)(374) 康有為弟子陳煥章在紐約發(fā)起昌教會的尊孔活動(379) 與楊度商議進行改良主義活動的聯(lián)合問題及分歧(383) 7月至上海待岑春煊未遇而返橫濱(413) 梁為政聞社作《上資政院總裁(溥倫)論資政院權限說帖》(422) 醞釀在武漢建立《江漢公報》和“江漢公學”的活動,終于未成(424) 討論整頓《時報》和廣智書局事(426)


“復旦校注本”第三、四冊目錄
針對《年譜》第三、四冊整理工作,陳匡時總結經(jīng)驗,在信中附有“幾點說明”。關于“底本”選擇與互校問題——
油印本與臺本互校,梁著引文已發(fā)表的,均參校《合集》,其中較重要的又直接對照期刊,也校出了若干錯字,均在注中說明。梁著未發(fā)表的或書信,一般只與臺本互校;與臺本有出入的,屬于明顯錯誤的改之,但有個別的當有問題,不敢擅改,因為將來出版時,可能不能注明?從已校對過的大部分《年譜》來看,臺本并沒有細細校勘過,往往油印本、臺本一起錯,甚至有的連《合集》也未核對過,有的則直接從《新民叢報》等期刊進行校對,才發(fā)現(xiàn)錯、漏等字。
關于上圖藏陳叔通等批校本中“箋注”“眉批”等文字的處理辦法——
上海圖書館藏批注本中,有用的箋注、眉批或校對出的錯字,亦一一插入,都用頁注說明之,因為有些箋注可能屬于回憶,間或有錯誤,或年代顛倒,不宜直接改之。已改錯字,較明顯的則不注出,一般也注明。批注本有刪改或擅改的地方(主要出于林志鈞手筆)則不采用。這工作前已在上海圖書館全部對校完畢。
關于“引文出處”的統(tǒng)一問題——
引文出處,已一律改為《合集》。此譜編寫時《合集》尚未出版,今天大量流行在各地重要的也是這種集子,學術界使用也較多,我想這可能對讀者是一個便利。《合集》中文集、專集冊數(shù)與編次不一致,則在附錄中編一個對照表就是了。
關于“頁注”,尤其人名隱語的注釋問題——
注,主要注人,尤以字號、里居及隱名等。錯別異字亦在頁注注出。對于第一□□□或人物的背景等,只有個別的地方才加以注釋。有些人與譜主關系較密,接觸年代較長,則準備在附錄列一譜中較多提到的人名、字號、里居的索引(包括隱名、暱稱等)。大部分人名都能注出,少數(shù)尚未注出,如第四本最后幾頁中提到的“龜山”,疑是指湖北漢陽的“龜山”,影射漢陽人某某,但一時想不起某某,也未查到(大概鄧孝可,但未查到)。這些是遺留的問題,可能尚有不少這類情況。不過有的不甚重要,無關大旨,也不必注了。
按陳匡時校注本在書信隱名考訂方面下了極大功夫。在1962年12月寄上初步整理過的第三、四冊時,尚表示“‘龜山’,疑是指湖北漢陽的‘龜山’,影射漢陽人某某,但一時想不起某某,也未查到”。至1964年4月,將其余十冊(第1,2,5-12冊)全部寄上,附錄“書信中代號及隱名索引”,已經(jīng)注出是“楊度”的隱名,同時為楊度隱名的還有“子云”。關于“隱名”考索,校注本創(chuàng)獲極多,整理附錄如下,以供方家參考:“土”“土頭”“元”“公路”“本初”“袁邵”“邵”“冢骨”——袁世凱、“山公”“山人”“公孝”——岑春煊、“覃溪”——翁同龢、“城北”——徐世昌、“二德子孫(孟德、翼德)”——曹錕、張作霖、“胡兄”——張作霖、“季子”——吳佩孚、“大樹”——馮國璋、 “老嫗”“西皇母”——那拉氏、“周公”——載灃、“巨源”“陶”——載濤、“老蘇明允”——載洵、“龍寓”——隆裕太后、“馬鳴”“蕭郎”——善耆、“?!薄板a”——錫良、“桐”——鳳山、“北江”“南佛”“長者”——康有為、“行者”“過庭”——孫中山、“叔度”——黃興、 “江陵”——張謇、“子云”“龜山”——楊度、“老虎”——徐懷禮(寶山)、“孝[考]亭”“晦翁”——朱慶瀾、“邵公”——何穗田、“肖公”——趙啟霖、“紫陽”——朱淇、“壯悔”——侯延爽、“亭林”——顧維鈞、“象山”(一)——陸榮廷、“象山”(二)——陸征祥、“劉豚”——劉學詢。(《陳匡時致近代史組》附錄《書信中代號及隱名索引》,1964年4月16日)


“復旦校注本”附錄《書信中代號及隱名索引》
《年譜》第三、四冊整理稿寄中華書局后,即交“梁集小組”負責人趙豐田審閱,在今“《梁啟超集》專檔”存有趙豐田所撰《翻閱復旦校注本〈梁譜長編〉(初稿)第三、四冊的一些初步意見》,概要錄下:
1.這樣加工的內容和方法就可以了,既基本上保持了原貌,又作到了校訂、目錄、注解、斷句標點、改定出處(乙丑本文集改為《合集》)和作注方法的加工等,已經(jīng)基本上達到對讀者負責和超過“臺本”的地步了。
2.就上述各項交工工作及其依據(jù)的質量(包括準備和充分程度)而言,約十分之八估計是好的和可以的,應該肯定的。但也有約十分之二是值得考慮的和商量的。
3.為了使這次加工工作作得更好一些,首先了解一下《梁譜長編》(初稿)的編寫過程和依據(jù)等問題,是有好處的。就個人回憶所及,簡述其程序和依據(jù)情況如下:……
4.關于復旦校注中值得考慮和商量的問題方面(可以肯定的方面從略)舉例如下:(1)可改可不改者,不可輕改,必須值得改和有足夠根據(jù),特別是信札、電稿類,以未見原料(主要指上述第一批資料,兼指資料匯編)故也。例如:……
總體而言,趙豐田對陳匡時的整理工作評價不低。除了指出 “可改可不改者,不可輕改”的少量個例(按,原文只有(1),無(2)、(3)文字),他認為“復旦校注本”的質量“約十分之八估計是好的和可以的”,若與前代梁譜諸版本相比,“已經(jīng)基本上達到對讀者負責和超過‘臺本’的地步了”,這不能不說是很高的肯定了。
(五)“其余十冊”交稿而終無下文
陳匡時的《年譜》整理工作持續(xù)了整整兩年。1962年12月寄回“油印本”三、四冊,1963年3月18日寄回“臺灣本”,至1964年4月,油印本“其余十冊”完成整理,終于可以向中華書局交差:
1962年承交整理《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工作。二年來,整理是在教學之余和假期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除1963年已寄上初步整理過的二冊(第三、四兩冊)外,現(xiàn)將其余十冊(第1,2,5-12冊)全部寄上,請查收。臺灣本《年譜》去年你局急信催用,已寄還,想早已查收。(《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4年4月16日)


陳匡時致近代史組(1964年3月18日、4月16日)
該信后附《有關年譜整理的情況》并《整理說明》(二頁)、《〈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目次》(九頁)及附錄《書信中代號及隱名索引》(四頁)三項。十冊中附有箋條總計兩百七十三條。據(jù)《整理說明》可知此項工作的總體情況,錄下:
一、《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以下簡稱《初稿》)的整理是以油印本為底本。油印本共訂成十二冊,計一千二百六十八頁。據(jù)整理者所知,油印本以上海圖書館特藏部所藏的一部最有參考價值。這部油印本附有梁氏親朋后人不少箋條和眉批,從文字到內容又有認真的刪改,看來,它是準備正式出版用的。這次整理,就是在油印本的基礎上,把上海圖書館所藏油印本(以下簡稱《批注本》)中所有涉及年譜內容的眉批箋注都一一在頁旁注出,以供參考;但《批注本》刪改了的地方,則一律不作刪改,保持油印本原來的面目。
二、《初稿》編者在引用梁啟超論著時,均據(jù)192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飲冰室文集》(線裝,共八十卷),僅在《年譜》最后幾冊中偶爾提到《飲冰室合集》(后者出版已晚在1936年了)。但《合集》所收論著遠較1925年的《文集》為多,目前又是各地圖書館容易找到的本子??紤]到這些情況,在整理時,將《年譜》中有關引文資料出處,一律改成《合集》的頁碼,以利研究者查考。
三、《初稿》中引用梁啟超的著作文字,一般的均依《飲冰室合集》進行校對,尚未收入《合集》的和個別篇章文字則根據(jù)別的本子或原發(fā)表報刊文字校對。根據(jù)《合集》等資料校出《初稿》有錯漏等情況,則依《合集》本等改正,并在頁旁注明《初稿》原有文字;有疑問的地方,則只在頁注中說明,不作改動。
四.頁注的內容,除大部分是屬于校正文字和《批改本》附有的箋注和眉批外,尚有(1)個別的史實本身和編者在資料處理上誤置的地方,作必要的說明或考證;(2)《年譜》中引用的大量信函,是年譜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但有些信函在當時是密信,不便公開,所以對有些人使用了雙方知道的隱名、代號等,這些隱名或代號在整理時作了注釋,但以整理者所知為限。至于編者的觀點和方法,則未在頁注中說明,保持原來面貌,請使用者注意。
五、《初稿》原有新式標點,整理時又作了一番訂正;有些過長而未分段的引文,也重新分段分行;也改動了一些明顯的錯別字。這些地方都不再一一注明了。
六、《初稿》紀年,大致1911年(辛亥)以前用陰歷,1912年后基本上沿用陽歷(但亦有用陰歷,如888頁),整理時未加更動。
七、整理過程中,承上海圖書館顧廷龍館長及特藏部同志同意,借閱《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及有關資料,謹致謝意。

陳匡時:《有關年譜整理的情況》(1964年)


陳匡時:《整理說明》(1964年)
對于陳匡時的《年譜》工作,中華書局近代史組副組長盧文迪作有一情況說明:
陳匡時的整理工作,前后一年多,校對了上海圖書館的油印批注本,照《飲冰室合集》加注了出處,寫有說明,并編有目次,及書信書中代號、隱名索引,附有箋條273條,全書約60余萬字,擬參照古籍整理稿酬的最低標準每千字5角計算,合三百元之數(shù)。(《盧文迪關于陳匡時整理〈年譜長編〉的說明》,1964年5月8日)
中華書局副總編輯丁樹奇同日批示:“我想了解的是此書整理得如何。如果內部發(fā)行,是否即可發(fā)排?”次日批示:“燦然同志意見,還是看看整理質量,再決定致酬辦法為好。”
5月15日,盧文迪再次寫出說明:
復旦大學陳匡時同志整理的《梁任公年譜長編》,托李國俊同志看了一下。陳匡時同志主要做了如下幾件工作:
(一)采入了上海圖書館所藏油印本上梁氏親友和后人所加的箋注和眉批。
(二)以《飲冰室合集》和《新民叢報》、《清議報》等書刊對《年譜長編》中所引的梁氏原文,作了校對。這項工作做的還算細致。
(三)對梁氏原文中提及的一部分人名、隱名、代號等,作了注釋。這項工作很有用處,也花費了不少力氣,但不完全。
此稿全部六十萬字,根據(jù)以上情形,致酬三百元似乎是低了一些,是否酌增,請核批。
丁樹奇5月16日批示:“稿酬可以增加一些。在致酬的信中,需說明還不能出版的原因?!彼煸诤灠l(fā)此信時,將“三百元”上將“三”字改作“五”字(參閱俞國林《梁任公著作在中華書局出版述略》,《仰顧山房文稿》,153頁)。
本年5月6日,中華書局近代史組錢炳寰草擬致陳匡時函:
接四月十六日來信,并寄下經(jīng)您整理過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油印本十冊,以及您寫的說明、目錄、代號隱名索引等件,均照收到無誤,請釋念。
此項整理工作,花了您不少精力和時間,為以后的工作,打下了基礎,非常感謝!特另行匯奉人民幣三佰元[五佰元],聊表謝意,即請洽收。
但同時告知目前“不擬出版”——
《梁啟超集》的整理和出版工作,①因梁氏文章很有一些涉及對外關系之處,而且這些文章早已為世人所熟知,加以刪節(jié)既多不便,不刪節(jié)又易引起誤會,因此勢將推延。這部《年譜長編》引用梁氏信札頗多,②這些信札多為《合集》所未收,您也可能未曾見到原件,這部分還須補做核對工作;③“梁集”小組還搜求了一部分趙豐田先生編《年譜長編》時所未見到的信札,也有必要加以補充。因此,《年譜長編》目前亦不擬出版。
該信經(jīng)書局領導批示后,于5月18日簽發(fā)。也就是說,作為《年譜長編》整理工作的回報,陳匡時收到中華書局五百元稿費,但是,“復旦校注本”的出版卻再無下文。
為什么《年譜》當時沒有出版,最直接的解釋可見盧文迪的情況說明:
陳匡時同志雖然作了以上許多工作,但還不能即行付排作為內部讀物出版。原因是:
(一)《年譜長編》中引用梁氏信札很多,這些信札,我們現(xiàn)在已搜求到,而陳匡時同志則是無法見到的,因而這部分的核對工作須補做。
(二)現(xiàn)在梁集小組搜求的梁氏信札,也有一部分是趙豐田先生編《年譜長編》時沒有見到。如果我們出版這部書,以把這一部分資料補充進去為宜。(臺灣本僅改正了油印本的若干顯著錯字,同時也錯排了若干字。且有刪改,尤其是不利于國民黨的言論。我們補充以新發(fā)見[現(xiàn)]的資料可大大超過臺灣本。)
(三)趙豐田先生有自行整理這部《年譜長編》的意思,此書如果出版,似以請趙豐田先生親自或由他委托他的助手來最后完成為宜。
因此,如此書決定作為內部讀物出版(我的初步意見可以考慮出版),建議仍請趙豐田先生來最后完成。
毋庸諱言,限于客觀條件,“復旦校注本”在資料補充方面確實存在不可避免的若干缺陷,但這還不是“不能即行付排作為內部讀物出版”的最主要原因,繼《年譜》整理被納入中華書局《梁啟超集》總體規(guī)劃后,趙豐田作為“梁集小組”負責人又有“自行整理”的意向,書局對于《年譜》“最后完成”及其出版的安排已轉移他人,陳匡時被單方面排除在外。另有一個更為剛性的制約因素,由于文化出版環(huán)境的變化,《梁集》編纂本身在此時也遭遇阻力,而被擱起。盧文迪報告對此亦有說明:
《梁集》小組亦于1962年10月間成立,并將“長編”納入“梁集”的出版計劃之中,現(xiàn)“梁集”暫緩進行,而此稿已整理交來,擬酌予致酬。(《盧文迪關于陳匡時整理〈年譜長編〉的說明》,1964年5月8日)
自1962年10月,趙豐田擬定《整理〈梁啟超集〉初步工作計劃(草案)》,有所謂“四步走”的計劃,至1964年初“第三步”基本完成,資料搜集已基本齊備,后續(xù)即為校訂編輯階段,但同時政治環(huán)境變化,“四清運動”逐步升溫,本年中華書局的古籍出版工作陷于停頓,《梁啟超集》亦難幸免(俞國林:《梁任公著作在中華書局出版述略》,《仰顧山房文稿》,177-179頁)。如盧文迪所言,“長編”已經(jīng)納入“梁集”,既然“‘梁集’暫緩進行”,那么作為“梁集”的一部分“長編”當然不可能單獨出版。陳匡時耗費苦心的“復旦校注本”也就從此深藏于中華書局書庫,至今難見其真容。
(六)余聲
2012年7月1日,中華書局編輯俞國林曾拜訪陳匡時先生,就當年整理《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事,了解情況如下:
“文革”后期,“二十四史”重新上馬之際,有人提議出版《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復旦有人提出,要陳匡時自中華將書稿取出,交上海人民出版社。陳匡時拒絕之。
“文革”結束后,趙豐田派助手到陳匡時家,了解情況。
李國俊告訴陳匡時:“趙豐田是丁文江的助手,《年譜長編》是他們兩人編的?!?/span>
湯志鈞告訴陳匡時:“趙豐田要自己整理《年譜長編》。”
陳匡時說:“在上海圖書館整理《年譜長編》時,有些毛筆字是請顧廷龍、潘景鄭幫忙識別的?!?/span>
又說:“《年譜長編》中所引《清議報》資料,當時因為沒有找到原刊本,還得核實?!?/span>
又說:“‘文革’時,上圖藏本轉移保存在皖南的戰(zhàn)略倉庫?!?/span>
俞國林也曾就此事向中華書局資深編審陳錚先生了解過,情況如下:
“文革”結束后,趙豐田派助手來京,商談《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重新整理事宜,欲撇開原整理本,獨立承擔,重新整理,并希望中華提供“長編之長編”、“油印本”等,李侃未允。(以上兩段,均見俞國林《梁任公著作在中華書局出版述略》,《仰顧山房文稿》,第153-154頁)

陳匡時先生(俞國林采訪時拍攝,2012年7月1日)


俞國林:《梁任公著作在中華書局出版述略》,《仰顧山房文稿》,鳳凰出版社2020年
2015年,梁氏家族送交中華書局的《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22冊原抄本(“長編之長編”)得以影印出版,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劉東教授作為主編者,在序文中說:
在中華書局的促請下,大約是從一九六二年開始,復旦大學的陳匡時即著手???,以便重印大陸版的年譜油印本。這項工作經(jīng)過了兩年多的努力,至一九六四年四月十六日宣告完成,并當即全數(shù)寄到了中華書局。所以,細心的讀者還不可不察,這個《梁啟超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或曰《梁啟超年譜長編·油印本》,又有個出自陳匡時之手的“陳氏??北尽?,它至今還躺在中華書局的書柜里,而當時只是出于下述的考慮,才未能被書局順利印行出來。(《又讓任公復生一回——序〈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
所謂“下述的考慮”,實指前引《盧文迪關于陳匡時整理〈年譜長編〉的說明》(1964年5月8日)中提出的若干理由,中華書局當時決定《年譜》出版“仍請趙豐田先生來最后完成”。


劉東:《又讓任公復生一回——序〈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稿本》第一冊,中華書局2015年
對于“復旦校注本”的結局,事隔多年,時年九十一歲的陳匡時面對訪問,坦率談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油印本)全部整理好了,就交給中華書局了。當時胡繩武先生和李侃他們大概是那么想,沒有像現(xiàn)在合同啊簽名啊什么,就通過這樣一個關系,讓我就參加整理。但是到后來,“文革”來了,工作都暫停了。“文革”結束以后,過了好長時間,(中華書局)才說要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的人是梁啟超的學生,這個時候梁的那個學生(趙豐田)帶了他的學生,出面跟中華書局說他們來整理。在我開始整理的兩年過程當中沒有出來過,可是“文革”以后呢,他出來了,他的研究生(李國?。﹣碚椅?,我也不知道他要整理這個東西。我就把我了解的情況(指上圖藏“批注本”)告訴他,沒想到中華書局是叫他來繼續(xù)整理。事實上我整理這個本子,把上面有關的人物、注釋等等,花了功夫弄出來的,沒想到這個稿子給他們用了,后來兩次變成書(指《梁啟超年譜長編》1983初版、2009再版)以后,他們一概沒有給我。
我們沒有定什么制度,所以(出版社)直接就是不理睬我,就這樣子。到現(xiàn)在為止,這本書出版了以后,我還沒有看到這樣。按理來說應該寄給我。
梁啟超的這個學生,派了他的研究生來找我了解這個情況,但是沒有講他們接手了這本書,因此就出現(xiàn)了他們出了書我都不知道。(笑)我過去花了力氣和功夫在這個上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是這樣子。當時我也就算了,年輕的時候搞的。(陳匡時訪談記錄,2024年6月23日)
對照其他資料,此處陳先生的回憶或有微誤,中華書局的梁集(包括梁譜)出版項目,在1964年,也就是沒到“文革”發(fā)生就已被擱置;趙豐田也不是梁啟超的學生,而是顧頡剛在燕京大學的學生,是顧推薦給丁文江作助手參與編纂梁譜。據(jù)中華書局方面說法,“‘文革’結束后,趙豐田派助手來京,商談《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重新整理事宜,欲獨立承擔,希望中華提供‘長編之長編’、‘油印本’等,中華未允”(俞國林:《梁任公先生在中華出版始末》,第36頁)。平情而論,陳匡時整理本的遺憾結局,不完全取決于其本身的學術質量,也很難歸咎于某一具體機構或個人,在政治環(huán)境多變、出版條件不成熟的時代,以及受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遺留問題”的影響,包括“梁譜”“梁集”在內許多有價值的出版物都曾遭遇形形色色的阻力或困境,經(jīng)歷過漫長而波折的出版(未果)歷程。
無論如何,作為中國近代史學界前輩,陳匡時篳路藍縷、付出辛苦的學術工作值得尊重, “復旦校注本”本身具有的多方面文獻學、史料學價值,亦如前述,在此意義上,“至今還躺在中華書局的書柜里”的梁譜“陳氏校勘本”早日重現(xiàn)于天日,無疑是令人期待的事情。承中華書局俞國林先生相告:“梁集、梁譜,原始資料,并未完全保留下來。應該是稍有遺失的。中間經(jīng)過裝箱,運赴湖北五七干校,后又拉回來;再運存王府井,八十年代初重啟梁集時是否有外借(不知),1997年底轉到現(xiàn)太平橋辦公樓地庫,后不幸遭大雨內澇,有部分資料被淹(有損壞)。也真是多災多難。”(2024年7月14日)“復旦校注本”如經(jīng)歷重重“書厄”而能幸存,并再為學界所用,則大善哉!我想,此舉不僅出于一解老人“心結”的良好愿望,同樣也可以為當代學術守先待后、曲折前進的一個深有意味的見證。

陳匡時先生接受訪談,2024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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