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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張宏杰 | 別被曾國藩“成功學”騙了
大家好,我是凹叔。
今天凹叔想和大家聊聊一位資深的傳奇“北漂”。
他剛來北京做北漂的時候,已經28歲了。
剛到北京的他,馬上就放飛自我,這倒與他射手座的身份非常相符,特別愛social,像風一樣自由。
他喜歡參加北京各種酒局,愛在胡同串門子,在飯局上一邊聽八卦,一邊傳八卦。

除了飲酒,下棋也是他的最愛,一路過藥店門口的老人象棋攤就挪不開腿,看完了還要去茶館繼續找人下圍棋。
在他剛來北京的40多天里,除了寫了幾封家信,一篇文章,整日就是晃來晃去,喝大酒,吹牛逼,睡懶覺……
雖然考了公務員,但他還是窮,買不起名牌,穿著一件淘寶買來的T恤,上面寫著四個字:“相當暴躁”。

與其他北漂不同的是,他還有一個特別的愛好——隔三岔五的,他就給朋友發微信:明天上午八點,菜市口那邊又要殺人了,我們先去看一場,再一起吃炒肝好嗎?
對不起,這不是我們常玩的殺人桌游,是真正的處決死刑犯。
因為這個愛好,他后來干脆被人稱為“曾剃頭”。
對,這個資深北漂,就是在歷史書上被人稱為從劊子手到圣人的曾國藩。

前幾天,我的小助理把這本書遞給我,說:“凹叔,送你一本好書,你一定會非常有共鳴!”
我看了看封面說,哥恩-GUN,我對歷史不感興趣。
小助理嬉皮笑臉地說,凹叔,請你打開第20頁——
“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曾國藩得知他的朋友納了一個妾,長得很漂亮,于是借故到這個朋友家,聊了一會兒天后,再三強迫這個朋友把小妾領出來讓他看看。曾國藩見了小妾,又和人家開了幾句玩笑,調笑了幾句,回家他在日記當中寫道:“友人納姬,欲強之見,狎褻大不敬。”
還有一次,他和一個朋友聊天,不知道怎么,聊到了女人,那個朋友說起自己如何情場得意,曾國藩“聞色而心艷羨”,暗暗罵自己“真禽獸矣”。
另一次,曾國藩過年參加進士同學的團拜,到了一個大富之家,發現此人家中姬妾如云,美女眾多,曾國藩大開眼界,拼命看了好多眼。《日記》中說:“是日,目屢邪視,直不是人,恥心喪盡,更問其他?”
哎呦,這個曾國藩,比機場書店里面那些心機婊曾國藩有意思多了啊。
于是,凹叔連夜看完,翻開了萬能的通訊錄,找到了這本書的作者——出版過《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等百萬級暢銷書的作家張宏杰老師,打算與張老師來一番掏心掏肺的訪談對話。

有人說曾國藩是“巨蟒轉世”?呵呵,除了說明他患有神經性皮炎之外,這個傳說一點價值也沒有!

張宏杰:我想讓這本《曾國藩傳》跟市面上已有的都不一樣。
朱東安老師的《曾國藩傳》雖然寫得很扎實,但是受階級斗爭史觀影響的痕跡太明顯,整個思路還是階級斗爭史觀的思路。
剩下的好多都是從成功學的角度去解讀曾國藩的,也有很多把大量野史放在里頭的。比如說曾國藩看官員時相面,有人低著頭,有人昂首挺胸,然后做出他的種種判斷。還有包括好多人大量引用的“巨蟒轉世”,這類傳說一看就知道是不靠譜的,也沒什么價值。這個“巨蟒轉世”除了用來說明他是皮膚病之外,感覺也沒什么用。所以我寫東西基本上不會用這類的野史傳說。
這本《曾國藩傳》,我就是希望在別人注意得比較少的地方、但是我覺得有價值的地方著重去寫。比如“天津教案”,這個在別的傳記里寫得比較少,或者別的傳記中寫他是“漢奸”“賣國賊”,但是我認為,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是他一生的光明點,而不是污點。

雖然曾國藩自己并沒有去過“曾國藩故居”,但這個“富厚堂”還是很好地體現了曾國藩的特點的。

張宏杰:我在讀博士之前就開始寫《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讀博三年和博士后三年所寫的論文都是關于曾國藩個人的經濟收支的,在那之后又寫了《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2》和《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3》,所以這些年光是寫曾國藩,至少就花了十年時間。
《曾國藩全集》中的內容肯定都要熟讀,相關的《李鴻章全集》《左宗棠全集》《胡林翼全集》《曾國荃全集》也都要掌握,還有比較重要的是臺灣學生書局的一套包含十厚本的影印文集,實際上我的博士論文就是依據了里面他親筆寫的一份賬單。
實地考證方面倒是做得比較少,主要就是曾國藩的“富厚堂”去了幾趟。“富厚堂”這個地方我還是很喜歡的,它和一般旅游景點不一樣,雖說是曾國藩故居,實際上他自己都沒去過“富厚堂”,但它整個建筑的風格、布局,還是很好地體現了曾國藩的特點,因為這個是他兒子和他弟弟主持建造的,主要是曾紀澤設計。從外表看非常雄偉堅固,但內里還是非常簡樸,沒有過多的裝飾,既符合一個侯府的氣派和規模,但是又體現出非常節儉的,耕讀傳家的作風。特別是后面把一個小長坡也包進來了,往山坡上走,里面有很多樹,包括它后面那個墻,都是夯土墻,感覺就特別好,特別接近自然。

曾國藩的毛病以及殘忍的一面
在張宏杰的“中國古人排行榜”里,曾國藩能排第一,但他還是寫出了曾的很多毛病以及殘忍的一面。
張宏杰老師說,他一開始從一個文學青年的角度開始寫作的,寫《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的時候,還能感覺到一些飽含情緒的東西,現在越來越注重呈現歷史的本來面目。到寫曾國藩的時候,這個東西就越來越少了。
張老師還給凹叔提供了一個鑒別不靠譜寫作的方法:比如說有十個證據,你就挑兩個有利的,剩下八個不用了,我覺得這是很不厚道的做法。

張宏杰:在中國的古人中,我對曾國藩的評價是最高的,我認為他身上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正面的東西最多,負面的東西最少。
但是實事求是地講,他也存在很多負面的東西,這些東西我也不避諱講出來,比如他不讓曾國荃把南京城里的老弱婦孺放出來,這實際上是非常殘忍的,曾國藩也有非常殘忍的一面。
理解殘忍的產生,一方面是他吸取了很多傳統文化里“法家”的東西;另一方面是他實際作戰的經歷。他感覺作為一個“老長毛”,太平天國起義堅定的追隨者,放出去之后會有很大的破壞性。
這些我都認為應該寫出來,這是對讀者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的態度。我們寫人,他身上的任何東西都是客觀存在的,都是這個人真實的組成部分,沒有必要去避諱它。
這才是歷史的本分,歷史最重要的就是還原歷史的真相。你不可能百分百地去還原它,但是你要盡無限可能去接近它。


曾國藩一生挫折,但到明知生命將盡的最后幾天,還堅持著大量的工作與寫作。
而洪秀全考了三次秀才不中,就崩潰了。

張宏杰:曾國藩一生確實得益于挫折,一個人的能力有一種叫做逆商,就是說我們除了情商和智商之外,還有一個逆商——逆境商數,是我們該如何面對逆境。
那么像曾國藩這樣的人,因為他實際上天資比較平庸,從小經歷了無數的挫折,所以他的逆商很高,他能夠做到越挫越勇,肯于付出。挫折一般打不倒他。特別是多次考秀才失敗,但是他鍥而不舍,最終科舉成功的事實,對他也是一個很好的自我教育,讓他認識到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堅持到底,早晚會達到成功的彼岸。
曾國藩剛到北京做官的時候,確實也有挫折感。因為他作為一個湖南鄉下的讀書人,帶著一口濃重的鄉音,家境又那么貧寒,來到北京,見到那么多世家大族的子弟,那么多有學識的人,那么多名儒。所以跟人家一比,他確實是有一種自卑感,但是正是這種自卑感促使他立下了要學做圣人的志向,也是立志要對自己進行一次巨大的超越。
曾國藩一生當中最大的一次挫折,就是咸豐七年被解除兵權。也正是因為這次挫折,他的為人處世、他的胸襟、他的性格實際上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就從“申韓之術”轉換為“黃老之學”,懂得“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胸襟更廣,層次更高了。
剿捻失敗,包括“天津教案”處理的結果,對他確實都造成了很大的打擊。那么這兩個挫折在他人生當中發生的都相對比較晚,所以那個時候的精力、體力都已經比較衰退了。所以這兩個挫折,對他來講負面作用比較大。特別是“天津教案”的精神打擊,是造成他在六十歲出頭就去世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直到生命的末尾,曾國藩仍然沒有停止高強度的工作,也沒有停止自省。
同治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即曾去世之前四天,他早晨起床后診脈二次,開藥方。
早飯后清理文件。見客五次。
然后閱《二程遺書》,即宋代理學家程顥和程頤的著作。
有客人來見,一談。
中飯后閱本日文件,見客一次。
核科房批稿簿。至上房一談。
傍晚小睡一次。
夜核改信稿五件,約共改五百余字。
洪秀全和他形成一個很好的對比。洪秀全也是多次考秀才,但是考了三次之后,就精神崩潰了。但曾國藩能堅持到底。這實際上也預示了他們人生的成敗。所以他總是善于把逆境化為動力。


凹叔:聽說咸豐帝是曾國藩的貴人,提拔他做了團練大臣,創立了湘軍,很多人覺得咸豐不那么早死就好了,是這么回事嗎?
張宏杰:從我個人印象來說,我對咸豐的評價是很低的。我的評價是,咸豐有種婦人之識,曾國藩對他的評價是很準確的,他只注小處,不注重大處。
我在《曾國藩傳》中也有寫到,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咸豐與英法兩國爭執的都是一些禮儀上的事情,比如你不要在我這里派外交使節,比如見面要磕頭,不磕頭不見。鴉片戰爭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打到天津,簽訂了《天津條約》,允許四國使臣駐扎在北京。簽完了人家退兵后他又后悔了,接受不了他們到北京來不磕頭,他就讓大臣把這個推翻,大臣說這個很難推翻,他說那我提個條件,英法兩國關稅全免,你看他們能不能答應?
大臣說皇上,這個事兒不能這么辦,這么辦咱們國家就垮了,關稅一年也有好幾百萬,現在我們財政緊張,再沒有關稅的話,我們的財政就崩潰了。(凹叔注:凹叔正好看過郭建龍的著作《中央帝國的財經密碼》,看了晚清那一章,發現帝國經濟收入,已經不能靠人口、土地的稅收了,主要靠商業流通,以及關稅,尤其是如果沒有關稅,晚清早就涼涼了。)



凹叔:那么,咸豐帝的老婆怎么樣?不是在慈禧太后掌權后,給了曾國藩管理四省軍政財務的大權嗎?她是不是曾國藩的領導和知己?但你在書中評價慈禧:“有權術而無見識”,文化水平也極其低下,寫東西錯別字連篇。用流行的話說就是:沒文化!
張宏杰:慈禧剛上臺的時候,什么都不懂,奕?實際上權力能占到清廷的百分之八十,過了幾年才把奕?搞掉,她對曾國藩非常重用。像奕?、肅順、慈禧,他們那時候都看明白了:不依靠這些漢人,清朝就要滅亡了。
慈禧從政治從能力上說比咸豐高很多,但是她和咸豐有一個共同問題就是她的知識結構比較差。她比咸豐好的地方是她沒怎么讀過書,所以她不會太受君臣、華夷之防的束縛,雖然也有束縛,但是沒那么剛性。
她對世界大事同樣是不了解,比咸豐強的是一上臺就知道必須要重用曾國藩,依靠曾國藩。但是曾國藩一死,過了不長時間,就搞了一個義和團。如果曾國藩活著,可能義和團就不一定能搞得起來。
曾國藩在私下里跟趙烈文是無話不談,很多話他在日記里絕對不會寫,對恭親王的印象啊,對慈禧的印象啊,他都不會寫,幸好這些他都給趙烈文談了,趙烈文也寫日記,都記下來了,不然大家永遠不知道。
凹叔:現在網絡上有一些“清粉”,他們會覺得是偉大而沒落的皇族領導了清朝的“同治中興”!你怎么看!如果曾國藩在世,他會怎么看?
張宏杰:我覺得不是皇族帶領湘軍走向勝利,只不過是皇族解除了對湘軍的束縛,重視湘軍,把這個地盤和資源給湘軍了,讓他們自己去發揮。因為敢于放權所以才活了下來。
就像改革開放,敢于放權的地方馬上就煥發出活力了。為什么說亂世出英雄呢,像曾國藩、左宗棠這樣的人,如果在乾隆時代,曾國藩就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儒臣,左宗棠干脆就出不來。中國的歷史就是這樣,為什么到晚明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呢,因為皇帝比較懶,不管事兒,民間經濟就發展起來了。

從曾國藩案例發現,社交力,永遠是北漂們需要核心掌握的技能。
凹叔與張老師聊得很開心,尤其是在北京期間,曾國藩的社交關系,張老師談得特別透徹,在《曾國藩傳》中,我們贈送了曾國藩家書小冊子,凹叔也特意整理了曾國藩的社交力手冊,供大家參考。
1、社交的初心,應該開放而虛心。
應該是向更多優秀的人學習,交流,相互促進,而不是為了簡單獲得資源。曾國藩是一個比較開放的人,只要是有益于他的他都會接受,所以他在北京期間,朋友圈的人還是很多的。曾國藩在翰林院的很多同事,對他的影響也很大。包括書法家何紹基,在書法方面對他也有啟發。
2、讓人放下防線,反而能交到更多的朋友。
曾國藩看起來很厚道,給人一種老實巴交的感覺,這正是他社交上的特長。別人看到他可能就放下戒心了,像左宗棠那樣,到哪里都是咄咄逼人,很多人就主動躲著他了。曾國藩對朋友也很厚道,效仿他的祖父,有仗義疏財、見義勇為的一面。
3、做北漂,社交不能老是怕累!
今天我們好多人在社交方面都有些懶惰,覺得社交挺費勁的,得跑到一個地方見人,還得琢磨怎么跟人說話,感覺很累。曾國藩一生做事的特點就是不怕累,他覺得自己“笨鳥先飛”,得舍得付出,社交上也是這樣。在他日記里面,很多次都是參加朋友聚會,耐心傾聽,逐漸形成自己的朋友圈。
4、對于性格不合的人,可以先敬而遠之,但也許以后還能做朋友。
他在北京的時候還有兩個非常有趣的例子,跟他脾氣不投的他不來往:一個是魏源,一個是胡林翼。這倆人都是湖南老鄉,也有很多交集,但他跟魏源從來沒有交往過,跟胡林翼的交往也很少。因為魏源身上有種名士氣,很張揚,曾國藩不喜歡這樣的人。胡林翼那時候也是少年得志、花花公子的形象,他不太喜歡這樣的人。他接觸的都是對“理學”有追求的人。后來胡林翼性格大變,在私德上自我要求更嚴,事業上更相互支持,又與曾國藩成為最親密的朋友。
5、與上司或者高官交往,一定要注意界限!
比如,道光帝的寵臣穆彰阿,有所謂奸臣那一面,有糊弄皇帝那一面,但即使是這樣一個人,他也有愛才、希望大清王朝更好發展的一面。他去幫助曾國藩,不是因為曾國藩賄賂他,而是他主動地對曾國藩表達欣賞和提拔,曾國藩一生對他其實也是非常感恩的。他跟咸豐帝的紅人肅順的交往是比較多的,但他保持著一個比較好的尺度,他不是說誰對我有用我就跟他搞得如膠似漆,天天一起吃飯喝酒,他在官場上不都講那個跟人,不搞團團伙伙。
6、與年齡相仿的拜把子兄弟,要注意聽他們的不同意見。
曾國藩跟劉蓉、郭嵩燾拜了把子,他覺得在湖南碰不著這么能聊的人了,遇到他們倆感覺特別投緣。比如,劉蓉對他的影響很大的,他是一個世外高人的感覺,對功名利祿看得很淡,考了秀才之后就不再科舉了。曾國藩功名心很強,劉在他身邊對他有一些警醒和鏡鑒的作用。所以后來曾國藩為什么敢給咸豐上一封讓他生氣的奏折呢,主要原因就是來自劉蓉這些鄉下朋友的壓力,我在北京不能尸位素餐。
7、對團隊內部的分歧,要寬容。
對年輕人的攻擊,能妥協就妥協。曾國藩對湘軍集團內部的人,或者是他的朋友,他是信奉卓誠為本,就是人以偽來,我以誠往。這樣的話減少社交成本,能夠讓大家把心思都放到政策上。

當然,對于對待集團外部的人,包括很多敵人,實際上曾國藩也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也是有時候也會用權術,包括他對王有齡,對何桂清,包括對翁同龢的哥哥翁同書,都是有非常心狠手辣的一面。
【彩蛋】
曾國藩向李誕學講冷笑話?我真不是和你開玩笑的

李鴻章后來回憶說:“在營中時,我老師總要等我輩大家同時吃飯。飯罷后,即圍坐談論,證經論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學問經濟有益實用的話。吃一頓飯,勝過上一回課。”
重點來了,嚴肅的另一面是這樣的——李鴻章這樣描述曾國藩在眾弟子面前的老師形象:“他老人家又最愛講笑話,講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個個東倒西歪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個指頭作把,只管捋須,穆然端坐,若無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真被他擺布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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