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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春《見字如來》:我讀與我寫
編者按:2019年3月,臺灣作家張大春所著的散文集《見字如來》將由理想國出版。
自認沒有散文行世資歷的作家張大春,六年前接下《讀者文摘》的專欄邀請,起因于他愿意學習前輩梁實秋先生當年在該刊主持的專欄“字詞辨正”,借著重新辨識文字,寫字詞源起故事,同時為這個時代沒落的漢字文化盡力。見字,如見故人來。本書收錄的四十六篇說文解字,每一篇都有一段“得勝頭回”,說的是作家生命里與字相逢的風景、際遇,后文便是關于漢字的形、音、義與詞組的說解、甚至延伸變化。
以下為文章選摘:

我讀與我寫——一個書法觀眾的場邊回憶
從上小學三年級開始,書法成為一門課程,每周一堂,大約就是將衣衫書本弄得墨沈淋漓,始為盡興。至于所習,通常不外顏、柳,師長謂為立本,也不知這“本”究竟何所指。
總之,我追隨坐在前面一排的同學段鴻銘的選擇,他臨柳公權的《玄秘塔》,我也臨《玄秘塔》。我還記得:段鴻銘幾年下來只寫《玄秘塔》某頁上的八個字:“滔然莫能濟其畔岸。”只此八字,能夠寫到一筆一畫與原帖全無二致。但是一旦寫別的字,他就全然不能夠學樣了。我也沒有多少長進;除了《玄秘塔》,就是《皇英曲》,整本寫完幾次,還不知道《皇英曲》是一首詩。就這么一路寫上初、高中,前后十年,沒有改過模樣,始終就在那橫平豎直的“本”上,追求著點畫相似的趣味。
直到上了大學,進入輔仁國文系,有了近似專業培育的書法課,依舊是每周一堂。上課第一天,陳維德老師看了看我隨手擱置在桌上的硬筆字筆記,說:“你寫寫褚遂良罷。”
那是一九七五年秋,距今四十二載。一個轉捩點,我選臨的是《雁塔圣教序》,才臨不過數字,就發現起筆大異于之前十年的體會。多年以后偶然于臺北華正書局得《沈尹默論書詩墨跡》,讀到沈公勉勵曾克端(履川)學習書法五古一首,有:“欲暢褚宗風,精意入提按。”方才大悟:所謂“立本”,并不是把一副柳公權或褚遂良的骨架搬來紙上,而是學會如何揣摩那看似靜謐莊嚴、不動如山的字是如何鮮活靈動地從筆尖流蕩而出的。
更早些年,輔仁大學在臺復校,繼戴君仁教授之后,恢宏輔大國文系教務的老主任是王靜芝先生。靜芝師也是書家,師承民初大家沈尹默,規橅唐楷,追蹤二王;據王老師課堂上轉述,沈公從鐘、王入手,于唐楷最得意于褚河南,于北碑最衷情于《張猛龍》。就在我進入下半學期的書法課時,陳維德老師看過我的第一張作業之后,便對我說:“你可以寫寫《張猛龍》了,看看喜歡不喜歡。”
“喜歡不喜歡”這話也很新鮮─雖然當下并沒有太多體會,然而年事漸長,所結識的朋輩之中,越多長年習字的友人,他們的書跡各自不同,心摹手追,如同面目,作為一個書藝的外行人,我卻很容易有一個發現的角度:但凡是那些能夠令我受到觸動、甚至勾起美感的作品,無論什么家數、什么書體,都來自“喜歡寫字”的人。令他們著迷的,也是那波折點畫在紙上從無到有、一次浮現而終古不易的歷程。
四十年間,我從來沒有妄想成為專業的寫字之人,倒是幾乎每天都要讀幾本法帖,讓一千多年以來那些令后世之人不斷揣摩、效法、仿習以及力圖恢宏開拓的墨跡一次又一次地爛熟于胸。這種沒有目的性的內在驅動,只能用“喜歡”一詞加以形容或者是掩飾。于是,我能夠回顧的,大約就是多年來偶有體會,吟之詠之、諷之誦之的二十首讀帖心得,通名之曰《論書五律》(見附錄第二篇)。
算是一個癡情的讀者,我對書法的喜愛也有相當程度的偏見。“喜歡”二字,在最常用常見的層次上,就是不講客觀、沒有理據的。然而,從一九八八年春天開始,這心境有了些許的、漸進的動搖。那一年我三十一歲,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第一次回到祖家,也是第一次見到我的姑父歐陽中石先生。
那一年北京的春寒凜冽又漫長,除了有那么幾回天氣晴爽,出門踏游,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東四前拐棒胡同的家宅中向老人家請益:談京劇、談邏輯學、談文章和書法。
在那狹仄湫隘的書齋、臥房兼客室里,有兩句教誨始終令我不明白,日后多年,總和那屋里成天價蒸騰著熱氣的煤球爐的記憶聯系在一起。每當我自己練起字來,就會想起的兩句話─說是等我年紀大些,自當體會:“活得越老、練得越勤,小時候犯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
想到小時候的毛病會來找我,就覺得好奇,眼前仿佛出現了坐在煤球爐上不斷冒著氤氳之氣的熱水壺。“氤氳”,是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柳公權字帖上也有那么一句:“太和氤氳二儀分”,如此沒頭沒腦的斷句當然是不對的,就像“萬古皇英曲,鏗然發杳冥。依稀傳寶瑟,縹緲意湘靈……”明明是柳公權《皇英曲》開篇的原文,但是由于書法課堂上每每大字八個,九宮兩行,從此寫起,所以我對此詩的記憶亦復是四字一斷讀,成了:“萬古皇英/曲鏗然發/杳冥依稀/傳寶瑟縹/緲意湘靈……”記憶中的《玄秘塔》也老是記成了:“唐故左街/僧錄內供/奉三教談/論引駕大/德安國寺……”
但是我要說的“小時候的毛病會來找我”尚且不只此也,實則也一直不能進一步體會。直到二○○五年初,父親過世,喪事依遺囑一切從簡,不發訃文、不驚親友,原本甚至還不許舉行任何儀式。這一點令我頗為難,還是稟告了幾位至親的長輩,入殮后隨即火化。在這個簡單的葬禮之前,還有幾天停靈之期,我推算時間,認為若勉力為之,還來得及以大楷抄一部《地藏菩薩本愿經》,好放在棺木中,一同火化。
于是便張羅了幾百張半開大的生宣,一字一字抄去。抄到第二天,我就發現小時候數學沒學好的毛病早就回來了:依照我原先計算的經書篇幅和每日抄寫進度,恐怕再增加三五天都來不及,我能做的只有加班,在不太影響字體美觀─起碼是工整─的要求下,排除萬事,夜以繼日。
寫到第四天,手肘已經幾乎懸不起來了,然而心情上卻像是年幼時挨了訓斥,不肯服氣,寧可頑抗,鼓足一股不知從何處竄起的拗勁,始終不肯將就著放下手肘。但見紙面上的字跡居然逐漸迤邐歪斜不說,原本寫的是我大學時代專攻的褚體,再幾行走下去,便不由自主地寫成了柳體。非但結體似柳,還是粗帶著硬筆字習氣的柳。我看這一張前后肌理不暢、骨肉不勻,索性扯去重寫,不料重新寫過的更糟,連一綹也不柳了!
姑父的話這時在耳邊響起:“活得越老、練得越勤,小時候犯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可是他沒說該怎么對付,只告訴我:如果對付不過去,若非失之于油滑,就會失之于蠢笨。我在《地藏菩薩本愿經》的后半截上根本來不及想“書法”該如何了,只有一筆一畫扭折勉行,想想柳,再想想褚,明知兩頭靠不了岸,起碼“菩薩”二字算是寫得“熟到不認識”的境界了。
直到第七天,告別式前幾個小時的深夜兩點鐘,我的手肘在剎那間輕了,毫尖也靈動起來,這是最后一張。當我寫完“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忽然明白過來,回頭跟空氣里的父親說了句:“是你壓的,是罷?”
父親是第一個在意我是否把字寫好的人,其在意的程度甚至到不能容忍我天生是個左撇子。他認為:左手執筆的人不可能把漢字寫“對”。這里面還有一個相當極端的假設:漢字從筆畫構造起,就不是為左撇子而設計的。我仍然記得還在幼兒園里初學寫字的階段,就常挨他的訓斥,總要我用右手執筆,我也總是趁著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偷偷換成左手執筆。這樣的角力持續到我上小學,他再一次發現我暗中換手之后,忽然嘆了一口氣,說:“我看你往后連副春聯也寫不上了!”他的話不免有些嘲謔的意思,因為他總說那個年年在菜市口當場揮毫寫“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茂達三江”的老頭兒字寫得糟糕透了。
據說我祖家大門的一副對子是請雕工給刻的,長年掛著,一到臘月底,卸下來朱漆雕版墨漆字,重髹一過,煥然如新。聯語從來就是那么兩句:“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
父親來臺之后,配舍在眷村之中安身立命,不好立異鳴高、作風弄雅,便改了字號,倩人寫來的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有時下聯也寫作“大地回春”。我最早認識的大約就是這十二個字。
在還沒有上學認字之前,父親總是拿這些個字當材料,一個字配一個故事。多年下來,我只記得“象”的故事,大意是說有個善射的獵戶,受一群大象的請托,射殺一頭以象為食的巨獸。那獵戶一共射了三箭,前兩箭分別射中巨獸的兩只眼睛,第三箭等巨獸一張嘴,正射入它的喉嚨。此害一除,群象大樂,指點這獵戶來至一片叢林,群象一卷鼻子拔去一棵樹,拔了一整天,林子鏟平了,地里露出幾萬支象牙來。那巨獸有多么大呢?據父親說:一根骨頭得幾十個人才抬得動,骨頭上有洞,人還可以往來穿行。
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多半是走在路上。大年下,父親牽著我,在縱橫如棋盤的巷弄之間散步,經過某家門口便稍一停步,看看人家的春聯寫了些什么。偶爾故事會被那些春聯打斷─走不了幾步,父親便分神指點著某聯某字說:“這副聯,字寫得真是不錯。”或者:“這副聯,境界是好的。”
等我念了小學,不知道幾年級上,自家大門口的聯語換了,成了“依仁成里,與德為鄰”。父親解釋:這是讓鄰居們看著高興。就我所知:沒有哪家鄰居會注意到我家大門邊寫了些什么。我家與鄰人素來相處不惡,應該是往來串訪不多、難得齟齬之故,跟門上的春聯顯然不應有關。
但是我注意到一個細微的變化:日征月邁,歲時奄冉,父親同我再閑步于里巷之間的時候,竟不大理會人家門上新貼的對聯如何了。有時我會問:“這副字寫得怎樣?”或者:“這副聯的意思好嗎?”父親才偶一掠眼,要不就是說:“這幾個字不好寫!”要不就是說:“好聯語難得一見了。”
上高中之后,我開始比較愿意花時間讀帖練字,父親從不就個別字的結體構造論長短,偶有評騭,多半是:“《張猛龍》臨過沒有?”或者:“米南宮不容易寫扎實,飄不好飄到俗不可救。”那是一九七一年,我們全村已經搬入公寓式的樓房,八家一棟,大門共有。彼時我們父子倆幾乎再也不一道散步了。有一年熱心的鄰居搶先在大門兩邊貼上“萬事如意,恭喜發財”。我猜他看著別扭,等過了元宵才忽然跟我說:“趕明年咱們早一天把春聯貼上罷。”
這年歲末,父親遞給我一張紙條,上寫兩行:“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閑”,中間橫書四字:“車馬無喧”。接著他說:“這是曾國藩的句子,你給寫了貼上罷。”一直到他從公務崗位上退休,我們那棟樓年年是這副聯。
父親退休那年我臘月里出游,到開年了才回家,根本忘了寫春聯這回事。這一年大門口的聯語是我舅舅給寫的,一筆剛健遒勁的隸書:“依仁成里,與德為鄰”,橫批是:“和氣致祥”。
我問起父親怎么又鄰啊里啊起來,他笑著說:“老鄰居比兒子牢靠。”我說這一副的意思沒什么個性,配不上舅舅的字,父親說:“曾國藩那一聯,做隱士之態的意思大些。還不如這一副,”說著又掏出一張紙片,上頭密密麻麻寫著:“放千枝爆竹,把窮鬼烘開,幾年來被這小奴才,擾累俺一雙空手;燒三炷高香,將財神接進,從今后愿你老夫子,保佑我十萬纏腰”,橫批是:“豈有余膏潤歲寒”。
我笑說:“你敢貼嗎?”
父親說:“這才是寒酸本色,你看看滿街春聯寫的,不都是這個意思?還犯得著我來貼嗎?”
回首前塵,想起多年來父親對于寫春聯、貼春聯、讀春聯的用意變化,才發現他的孤憤嘲誚一年比一年深。我現在每年作一副春聯,發現自己家門口老有父親走過的影子。
一九八七年,兩岸音信經由香港方面而開通了許多,父親和失散近四十年的兄長、妹妹都聯系上了。在接到姑父的第一封信、以及隨信附寄的一張橫額大字之后,他喜滋滋地沖口而出說:“你的字有救了!”橫額寫的是“懋德長馨”——“懋德”是我山東濟南祖家的堂號,而擘窠大字則是姑父的親筆。
從一九八八年,到二○一四年,我每有赴京之行,總要上姑姑家討教。就我的體驗,姑父教習書法不多語言,總歸是“一個、兩個、三個字”。一個字是“看”,此字一出,就是一遍一遍地看他寫,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時候。有一次寫行書“壽(壽)”字,一連寫了四十幾遍,為的就是讓我看明白,當第六筆(掠)角度偏斜有些微改變之際,第七筆(勒)如何相應調整;這兩筆,都是長槍大戟,成頡頏之勢,四十幾遍下來,斗陣各具姿態,無不宛轉精嚴。
兩個字則是“臨帖”。每當我問起某字之某畫如何轉筆這一類接近鉆牛角尖的問題之時,他就會指著書架(其實所指的書架上或許并沒有法帖)說:“臨帖。”而他所謂的臨帖也與常法大異其趣,往往一本帖,只令臨某幾頁之某幾字而已。也就是這么臨,也才漸漸體會:那幾個字相連寫來雖然極為枯燥,卻由于密集反復的錘煉,而更有效率地體會了布局的手段。
至于三個字,就是“有來歷”。在他看來,書法不只是講究形體、結構、筆勢、行款之美,更不該是為了創造出一種新穎或罕見的美學標準而獨運生造。書學所承載的匠藝價值更深刻地牽動著流動于字里行間的意趣,必須喚起和呼應更長遠的文化脈絡,在老輩兒那里,“有來歷”也好、“看得出來歷”也好,就是一個學行傳承的軌跡。我和姑父說起早年父親憂心我“往后連副春聯也寫不上了”的話,他大笑著說:“他是擔心你不學,不是擔心你不寫。”那么,寫,顯然是學的一個征候了。
回首五十多年過去,我依舊分不清當初父親說的“往后連副春聯也寫不上了”是不是玩笑話。不過,我始終認為,我還維持著能夠在菜市口賣春聯的小小自信,一直讀著帖,寫著字,也一直惦念著我的來歷。

【作者簡介】張大春,臺灣作家,1957年出生,祖籍山東濟南。曾獲多項華語文學獎項。近作《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大唐李白》系列、《文章自在》、“春夏秋冬”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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