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沒有發達的互聯網和便捷的交通，晉商、徽商、粵商、閩商等商幫卻能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們的成功秘訣是什么？他們如何在“重農抑商”的時代背景下突破限制，創造商業奇跡？官府與商幫之間又存在著哪些錯綜復雜的關系？當傳統社會終結時，為何除了個別商幫成功轉型，其他大部分商幫都退出歷史舞臺？

“走進商幫看傳統：五百年前的商業世界”講座海報

8月3日，著名經濟學家梁小民教授做客首都圖書館社科講堂，以“走進商幫看傳統：五百年前的商業世界”為題展開講述，帶領讀者領略各大商幫的經營之道、商業智慧以及興衰成敗，揭開五百年前那個充滿智慧與傳奇色彩的商業世界的神秘面紗。

今年已經81歲的梁小民退休后依舊筆耕不輟，新作《回望商幫》今年6月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推出。該書以詳實的史料和生動的案例，為我們描繪出中國明清時期十大商幫的興衰畫卷。從晉商、徽商，到粵商、閩商、寧波商……作者不僅展現了他們在傳統社會中崛起、發展，并取得成功的獨特商業智慧，更深刻剖析了他們面對新時代挑戰時的應對策略，以及其成敗的根本原因：由于固守傳統、思維保守封閉，大多數商幫未能成功轉型，最終隨著傳統社會的終結而日漸式微。這一洞察為現代商業發展提供了寶貴的歷史借鑒。

梁小民教授

“我們對商幫并不陌生”

“商幫這個名詞可能有些朋友聽來耳生，但我們其實對它并不陌生。”梁小民在講座中開門見山拋出引子，“大家都看過電視劇《亮劍》，片中李云龍腰間纏著炸彈，只身赴晉綏軍楚云飛的鴻門宴，那段戲就是在山西太谷縣曹家大院拍攝的，而曹家就是晉商里面最大的一家。而提到鄭成功，其實他也是閩商的代表人物。”

梁小民回憶說，自己研究商幫緣起于2002年為清華大學EMBA學員講授“管理經濟學”。“傳統的‘管理經濟學’內容抽象且多用數學分析。為了便于這些事業有成的企業家容易理解接受，我就改用案例教學，以便讓他們在理論上有所提升：過去做對了的，現在知道為什么對；過去做錯了的，也知道錯在什么地方。學員們聽了后對晉商極有興趣，甚至還去了山西平遙等地，實地參觀學習。以晉商為起點，我把研究范圍拓展到其他商幫，多年的研究精華濃縮成《回望商幫》一書。”

反映晉商的電視劇《喬家大院》劇照

中國歷史上明清兩代一共出現了10個商幫，梁小民依次給予了點評，“第一是晉商，被稱為天下第一商幫；第二是徽商，徽商并不是安徽商人，而是徽州商人，古徽州六個縣的商人；第三個是粵商，主體是十三行，大家看電影《鴉片戰爭》都記得，林則徐就是通過十三行逼迫英商交出鴉片，十三行兩頭受氣；第四是閩商，就是以鄭芝龍、鄭成功為代表的‘海盜商人’，這是一個海商集團；第五和第六是浙江的兩個商幫，一是寧波商幫，另一個是龍游商幫，龍游商幫是現在徐州市龍游縣為中心的商幫。余下四個商幫分別是，贛文化下的江西江右商幫，以及陜西的陜商，山東的魯商，還有一個小商幫叫洞庭商幫。洞庭商幫是現今蘇州市吳中縣吳中區，這個地方有兩個島嶼，東山島、西山島，島上的商人形成了洞庭商幫。”

鴉片戰爭前的廣州十三行

在當下重提十大商幫，梁小民認為有以下三點意義。“首先，明清兩代是中國歷史上商業最發達的時代。我們要透徹地研究明清兩代的商業狀況，就必須研究商幫，搞清楚這些商幫的商人在做什么，怎么促成了其時商業的發展。研究明清兩代的商業史，離不開商幫這一段的歷史；其次，商幫在經營過程中創造了許多制度，也建立了商業倫理的文化，這在當年促進了商業發展，對今天的企業也非常有借鑒、啟發意義；最后，中國文化體現在生活和經濟活動中的方方面面，在商幫的經商活動中，實際上就體現了中國文化里的許多理念和規范。通過了解商幫，可以進一步明確中國文化優秀的傳統思想到底是什么，以及又該如何繼承。同時也能夠看出傳統文化的缺點在什么地方，要如何克服，進而趕上時代的潮流。”

從晉商的興衰，看傳統文化的利弊

在梁小民看來，明清兩代的晉商以其獨特的經營策略和商業智慧在中國商業史上占據了重要地位，說是“天下第一商幫”也不為過。晉商在清嘉慶、道光年間實現了股份制，這種制度將出資者的資本作為“銀股”，經營者的勞動和技能作為“身股”，實現了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促進了企業的快速發展。“身股”將員工的勞動和技能作為股份，參與企業的利潤分紅，有效激勵了員工的工作積極性。在資金不足時，晉商也采取“貸金制”，即借別人的錢經商。隨后發展為“朋伙制”，即多人共同出資、共同經營、共享利益、共擔風險，類似于現代的合伙制。晉商還建立了一套完善的內部管理制度，包括用人原則、激勵機制和嚴格的財務制度，確保了企業的高效運作。此外，晉商通過與政府官員建立良好關系，獲得了經營上的便利和保護。

“山西南部，河南西部和陜西東部，這個黃河中下游的三角是我們中華文明的核心地帶。而晉商集中的山西南部，可以說是這個核心地帶的核心。而我們傳統文化中最核心的一點是‘義利之辨’，決不能見利忘義。上述晉商的這些經營模式，不管是對外還是對內，首要一條是把這個‘義’字擺在頭里，以這樣的商業道德倫理指導商業實踐，真正做到了以義致利。”

“當然了，官商結合也為晉商的衰敗埋下了失敗的種子。這首先體現在清政府被推翻后，各級政府欠票號的七百萬兩白銀都無法收回，對票號形成了致命的打擊。更重要的是，依靠政府使得晉商失去了創新和轉型的動力，進而失去了一次次機遇。”生在山西，長在山西的梁小民對晉商的衰亡很是痛心。

“清末民初，也就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這個階段，正是中國社會轉型的時期。作為一個商幫，怎么能夠從舊時代的商人轉變為新時期的企業家？這就需要轉型。這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從過去的商業資本轉向現代的產業資本，就是在過去封建社會的商幫只是行商，但到了現代社會，商業從屬于工業，商業資本理應轉向產業資本；二是過去在封建社會里面做金融叫票號，但票號和現代銀行并不一樣。”

“晉商有沒有這個機會？有的，卻沒人利用。晉商從商業資本轉向工業資本最大的機會就是山西的煤。19世紀70年代，德國地質學家李希霍芬（1833—1905），他在這一時期來華進行了7次考察活動，是近代中國地質學的奠基人。他在山西考察時得出的結論是，這里的煤占當時全球總儲量的三分之一，引發了各國的注意。晉商當時完全可以把做金融賺來的錢轉向投資煤礦，進而向工業轉型。但他們覺得票號好賺錢，根本沒有看到世界上工業革命帶來的變化。”

“從票號轉型為銀行，晉商原本也有機會。洋務運動給中國帶來現代銀行體系，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央銀行，過去叫戶部銀行，后來改名叫大清銀行，也就是現在的中國銀行。她曾經想把經營中央銀行的權力交給晉商，但晉商自己堅決不要，他們根本不知道現代銀行是什么東西，躲在自己的小城里自得其樂，漠視現代金融業的變化。從他們身上，我們不難看到傳統農耕文明帶來的保守和封閉——過去從事農業生產，春種秋收，一年年的因循守舊就可以過下來，讓他們逐漸喪失了創新意識。可在新的環境下，抱殘守缺是要不得的，所以我們對于傳統文化中的缺陷要有清醒的認識。”梁小民說。

《回望商幫》書封

“在開放、交往過程當中不斷地壯大我們自己”

《回望商幫》一書不僅僅是孤立地分析每個商幫，而且建立了商幫之間對比的大視野和框架。為什么晉商輝煌五百年之后最終走向衰亡，再也沒有重振輝煌；而鴉片戰爭以后，寧波商幫卻實現了整體的華麗轉身，創造了新的輝煌？梁小民在書中以詳實的史料和生動的案例，講述了寧波商幫從起家到發展壯大，再到成功轉型的壯闊歷程，剖析了其成功轉型的策略和經驗。

“十大商幫里有沒有不封閉、不保守的？當然有。”梁小民舉例說，“比如廣東粵商，開埠之前就同西方、南洋做生意，這使得他們的思想就較為開放。再比如洞庭商幫，考察他們的出身大都是富人經商，這同晉商大都是底層民眾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才經商是不一樣的。富人有自己的眼界，他們和官家保持一定的距離，而且有眼界觀察世界的發展方向。洞庭商幫中有一家姓席，光這個席家在清末民初的上海外資銀行里當買辦的，就達到14人之多。這點上和廣東商人類似，都成為中國第一批買辦階層。”

乾隆第三次下江南，揚州徽商為南巡捐納了大量的金銀

“商幫中還有重要的一支是寧波商人，寧波商幫出現較晚，大抵是在乾隆時期。寧波作為重要的通商口岸，寧波人的思想本來就比較開放，通過洋人教會辦的醫院、學校，當地不少人也多少會一點英文，可以做基本的交流。當外資企業涌入后，他們充當買辦。在為外商服務的過程中，他們了解到世界變化的趨勢、了解到現代貿易的規則和習慣，也了解到了現代企業的管理方式，從而改變了他們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在中國傳統式經營中融入了現代市場經濟的理念，成為中國第一批民族工業的創始人。”

梁小民介紹說，在鴉片戰爭前，寧波商幫已經形成一個由錢莊業、船運業、民信業和魚、鹽南北貨業為支柱，也包含其他行業的經營體系。“寧波商幫的商人數量多，經營地域廣，缺少像晉商、徽商、粵商中那樣極其富有又處于壟斷地位的巨商。加之他們經營的行業，多數與政府沒有什么關系，所以他們沒有走官商結合之路，保持了草根本色。寧波商人始終不依靠政府的權力，自我奮斗、不斷創新，這是他們成功轉型的重要原因。”

“做買辦的收入很豐厚，然而他們并不像晉商那樣，把錢都用于買地、買房甚至是窖藏。寧波商人除了滿足一些奢侈的享受，主要把財產用于投資新行業和改造原有產業，如進出口貿易、近代船運業、近代工業和金融業。他們在這些行業大獲成功，甚至可以說，近現代上海的繁華，很大程度上都是寧波商幫開創和塑造的。”

“如果我們考察上海近現代的商業發展，不難發現以寧波商幫、洞庭商幫、廣東粵商為主，他們都思想開放，因此成為上海商業版圖最早的開拓者和奠基人。1950年之后，他們又從上海轉向香港，成就了新的輝煌，直到今天還在推動著中國和世界經濟的發展。這其中，到現在寧波商幫依然是一個有組織的，相當完整的商幫。說起來晉商比他們當年厲害得多，有錢得多，為什么最后失敗了？很簡單，就是中國文化里一些糟粕的東西，關鍵就是保守和封閉的觀念害人。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對中國而言，最重要的是開放，向世界開放，學習世界上最先進的思想和技術，同時在交往過程當中不斷地壯大我們自己。”

“《回望商幫》這本書是寫的是歷史，但寫歷史也是為了今天的洞察與借鑒。”梁小民在講座的最后總結道，“通過對各個商幫發展、沿革、興衰的介紹，我想讀者們會體會到，中國文化中優秀的成分，如誠信等，對中國商業和商幫的成功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它保守與封閉的一面也嚴重阻礙了中國商業與商幫的發展。看了這本書，大家如果能有這些體會，我這本書就沒有白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