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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思想的冒險|反思“庸見”的力量
一、何謂“經濟思想史”?
記得十年前我剛入行的時候,親戚們問我在大學里教什么?我回答說:“經濟思想史?!?/p>
“?。俊?/p>
“經濟思想史?!?/p>
“什么?經濟……”
“經濟思想史?!?/p>
“呃?什么……歷史?”
這時家母很明智地在旁補了一句:“就是搞經濟的!”
“哦,搞經濟的啊。是不是能賺很多錢?”
從此以后,我一般都對別人說我在大學里教的是經濟學。
其實不光是普通人,我們學院的學生就不止一次問我:“老師,經濟思想史這門課是不是就跟思政課一樣?”而學院老師也經常問:“經濟思想史和經濟史有什么不同???為什么要開兩門課?”因為“外國經濟史”和“外國經濟思想史”在教務那里一律簡稱為“外經史”。
當然,思想史的尷尬地位也不是經濟學的專利,而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就像我校某思想史大家曾私下里抱怨:“在那些正統做歷史的人眼里,思想史就是小妾生的?!睆乃枷胧返臍v史來講,也確實有這么點意思。因為相對于史學的悠久傳統而言,思想史誕生得很晚,確切來說是19世紀德國哲學的產物。
言歸正傳,經濟思想史,其實是由三個概念構成的,分別是:歷史、經濟學和思想史。
首先,歷史(history)。這個詞的英語詞源來自希臘文?στορ?α,指的是通過調查而獲得的知識。因此早期西方所謂的“史”,既可以是希羅多德的《歷史》這類史學作品,也可以是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這類生物學作品。在英國至少到16世紀以后,“歷史”才局限于由人類記憶所提供的、有關真實空間和時間中的對象的知識。
在中國傳統中,史學一直是占主導地位的顯學。在甲骨文中,“史”字的形象,類似一只手握著一支筆。所以,許慎在《說文解字》中云:“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其字面意思就是持筆記述,仲裁決斷。
將東西方解釋兩相結合,“歷史”就是對過去事件的記錄,這些事件中包含著關于我們自身的知識。
其次,經濟學(Economics)。英語Economics引入中國的時候有過許多的譯名,例如生計學、理財學,最后成為定名的“經濟學”則是源自日本的譯法。所謂“經濟”,經世濟民也。大概與當年斯密(Adam Smith)在《國富論》中的那段經典論述有關,“被看作政治家或立法家的一門科學的政治經濟學,提出兩個不同的目標:第一,給人民提供充足的收入或生計,或者更確切地說,使人民能給自己提供這樣的收入或生計;第二,給國家或社會提供充分的收入使公務得以進行??傊?,其目的在于富國裕民”(《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商務印書館)。
不過隨著經濟研究向著越來越專業化的方向發展,經濟學概念也變得越來越技術化和精細化?,F在較為通行的經濟學定義是羅賓斯給出的,經濟學“是把人類行為當作目的與具有各種不同用途的稀缺手段之間的一種關系來研究的科學”(《經濟科學的性質和意義》,商務印書館)。
羅賓斯這個定義背后其實隱含著許多故事,在此不作展開。對于普通讀者而言,這句話念著有些拗口,其實簡單來說就是:經濟學研究的是“理性選擇”,個人在約束條件下,如何盡可能地實現自己的目的。
而我個人更偏好的則是另一個被當代經濟學遺忘的定義,這是由經濟學巨匠穆勒(John Stuart Mill)所給出的:
“如今通常為人們所知的‘政治經濟學’這一概念,不是一門純理論政治的科學,而是這門科學的分支。它不處理作為整體的、由社會狀態塑造的人性,也不研究社會中有關人的全部行為。它只關注如下的個人,他有欲求去占有財富,并且對達成此目的的各種不同手段之間的比較效率,有能力作出判斷。它僅對于追求財富相關的社會狀態作出預測……以相同的方式,政治經濟學對人做出了一個專斷的定義,個人總是在他們既有的知識范疇內,以最少的勞力和物質犧牲,獲取最多的需要、便利和享受。”(《論政治經濟學中未解決的問題》,1874年英文版)
順便說一句,“經濟人假設”就是源自該定義。
再次,思想史。思想史研究實際上可以追溯到黑格爾的哲學傳統,即人類精神的歷史趨向于世界精神的體現。不過在此我們大可不必將問題過于復雜化。顧名思義,思想史的研究對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史”,而是一類特殊的記憶,其中包含了我們的認知、我們的信念以及通過這種認知與信念建構起來的有關外在世界的理解。所以,如果要用簡單明了的方式來解釋思想史,那么它就是人們在思考那些重要問題時所記錄下來的言論的歷史。
最后,將上述三個概念結合在一起。我認為,經濟思想史就是關于迄今為止人類在描述、理解、分析以及解釋經濟事實時所作出的種種努力的記錄。
二、經濟思想的冒險
因為經濟思想史關注的是有文字記錄以來人類思考經濟現象時所做出的種種努力。而前述那類問題,皆為長期以來存在于經濟事實之中的重要論題,因此相應地就會留下大量有關這些難題的描述、理解、分析以及解釋。通過梳理前人的思考,即便仍然無法獲知確切的回答,至少能讓我們了解此類疑問發生的緣由、已有的解決方案以及成功或失敗的例子,進而對問題本身形成不同角度的理解,才有可能嘗試在當下的情境中給出新的回應。
讀者會發現,這只不過是在用不同的方式重新復述熊彼特有關思想史研究價值的觀點。確實如此。但是我想說經濟思想史能做的還遠不止于此。
“世界的歷史是由宗教和經濟的力量所形成的?!保ā督洕鷮W原理》(上卷),商務印書館)
這是新古典經濟學奠基者馬歇爾在其經典教科書《經濟學原理》開篇所說的話。人類社會生活事務盡管千頭萬緒、錯綜復雜,但歸納起來,左右人類行動,進而塑就世界發展進程的無非兩類:一類屬于那些終極關懷,對于這類事務,哲人們會訴諸抽象的思辨,而普通人則更多選擇宗教的指引;但影響更為廣泛深遠,同時也是耗費人們最多時間與精力的,則是那些凡塵俗事,即由一系列選擇行為構成的廣義上的經濟事務。
從下一頓飯在哪兒吃、吃什么,到找一份什么樣的職業,再到如何決定個人的終身大事、企業的生產投資決策,乃至一個社群、一個國家政策之選擇,所有這些行為都涉及到“權衡取舍”(trade-off),涉及到收益-成本之判斷,都屬于經濟意義上的事務。所以,無論是微不足道的個人計較,還是國計民生、公共福祉等大事,經濟事務不僅造就了個體之屬性,還型塑著不同社會之發展進程。而人類為思考這類經濟事務所付出的努力,則是一個社會之文化傳統、一個時代之精神特質(ethos)的真切反映,這是人類社會所獨有的、區別于自然界和動物世界的特質。
因此,對于經濟學而言,經濟思想史死了。但在我看來這不是一件壞事。因為只有在擺脫了受困于技術手段、狹隘意義上的當代經濟學科之后,經濟思想史才能夠在另一個更為寬廣的知識領域獲得重生,即理解人類社會本身。
正是在此意義上,經濟思想史可以與哲學相媲美,二者關注的皆為人類生存之境況。只不過與哲學沉思面向形而上的抽象體系不同,經濟思想史更為關心的是那些“庸見”(common sense,在此我使用了林語堂先生的譯名)。
“庸見”雖然普通平凡,但與那些深奧難解、富麗堂皇的哲學命題相比,要對庸見作出反思更為不易,因為其往往隱匿于我們的日常行為之后。我們每個人每天都要作出無數次選擇,試問有多少人、花多少時間去仔細考慮過為何要選擇、這些選擇可能產生的影響?恐怕除了極少數特殊情況外,絕大多數人都是無意識地在作出選擇。“無意識”不是說我們在選擇時沒有意識,而是因為太熟悉,每天都在重復著相似的選擇而已。此時倘若有人要追問一句,“為什么我們每天不假思索地做著這些日?,嵤隆薄盀槭裁磩e人這樣做我也應該這樣做”,這無異于一次思想上的冒險,因為這意味著他要特立獨行、違背常規,突破由習慣所搭建起來的觀念牢籠,去質疑那些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習以為常之事,去反思在這習以為常之事背后,為大多數人所接受的庸見。
所以,在我看來,那些為思考經濟事務作出努力的人們,是一群真正的冒險家,他們不把無數人每天重復作出的選擇當作天經地義的東西接受下來,他們不拘泥于常理,但同時他們也不標新立異,空想與日常生活無關之事。庸見表達著社會整體的路徑選擇,通過反思庸見,這些冒險家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歷史進程。
這樣的事跡當然值得記敘,這就是經濟思想史的使命。
我心中的經濟思想史,應當是一部像《魔戒》那樣偉大的冒險故事:從溫暖安逸的夏爾(對經濟現象一無所知的狀態)啟程;來到絢爛多姿的瑞文戴爾——古希臘;穿越曲折深幽的墨瑞亞礦坑——中世紀;到達“黃金之谷”羅斯洛立安——16世紀之后的重商主義時代;而后在蜿蜒流淌的安都因河兵分兩路——啟蒙時代,一方重振洛汗王國的古風——歐陸傳統,一方彷徨于埃敏穆伊丘陵的迷途——蘇格蘭傳統;當我們回望剛鐸之都、日落之塔米那斯提力斯昔日的榮耀之后——古典經濟學時代;進入諸方勢力的交匯之地伊希利恩——邊際主義運動;最終將要面對的,是似乎永遠無法征服的魔多和黑暗之塔上那令人神思恍惚的索羅之眼——當代經濟學正在探索的經濟現象。
經濟思想史所要述說的,就是在這場永無止盡的征途上那些為思考經濟現象而作出努力的人們的故事。他們應當像魔戒遠征隊的英雄一樣為我們所銘記,無論他們的觀點是對還是是錯、有用還是無用。因為正是其精神上的非凡冒險,才促就了今日世界之形成。
如凱恩斯所言:“……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們的思想,不論它們在對的時候還是在錯的時候,都比一般所設想的要更有力量。的確,世界就是由它們統治著。講求實際的人自認為他們不受任何學理的影響,可是他們經常是某個已故經濟學家的俘虜。在空中聽取靈感的當權的狂人,他們狂亂想法不過是從若干年前學術界拙劣作家作品中提煉出來的……不論早晚,不論好壞,危險的東西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保ā毒蜆I、利息和貨幣通論》,譯林出版社)
(作者方欽為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師,經濟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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