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非洲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盡管偶爾的政治動蕩會打破平靜，但在外界普遍看來，肯尼亞依然是一個總體穩定而繁榮的國家。然而，6月底的一場致命騷亂讓人們看到，GDP數據之外的肯尼亞已然處在財政災難的邊緣，人們走上街頭宣泄不滿，他們抗議的不只是增稅。

據新華社報道，肯尼亞國民議會6月25日表決通過2024年財政法案，明確將額外征稅籌集資金，以繼續償還高額主權債務的利息。首都內羅畢當天爆發反對增稅的游行示威活動，抗議人群沖擊議會大樓并與警方發生沖突。肯尼亞總統魯托26日晚宣布不增稅，但是全國多地示威游行仍在持續。

當地時間2024年6月27日，肯尼亞內羅畢，一個催淚瓦斯罐在反對一項財政法案的示威活動中爆炸。本文圖片 視覺中國

這是肯尼亞自2007年選舉危機以來發生的最大規模暴力事件之一。據路透社報道，當地媒體稱警方使用催淚瓦斯、橡皮子彈和實彈驅散抗議者。根據肯尼亞醫學協會的數據，6月25日有23名抗議者死亡，至少50人受傷，后續幾天抗議活動的死傷人數尚無明確統計數據。

肯尼亞的這一幕，是全球數十個被債務壓垮的發展中國家的縮影。美國開放社會基金會主席比奈費爾·諾羅吉撰文指出：“全世界有超過30億人生活在償還債務的支出高于教育和衛生公共支出的國家。”

自肯尼亞獨立以來，美國和肯尼亞一直保持著友好關系和持久的伙伴關系。在魯托的領導下，今年5月，肯尼亞成為美國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首個非北約成員盟友。但魯托的國內政策并不那么受歡迎。在他上臺一年后，肯尼亞市場調查公司Tifa去年夏天的民調顯示，過半肯尼亞人認為魯托政府一無所獲，國家正朝著錯誤的方向前進。

6月28日，在內羅畢的貧民區，一群年輕人抬著一個棺材送葬，里面躺著在抗議活動中死亡的19歲少年。肯尼亞攝影記者博尼費斯·姆旺吉對媒體說：“Z世代已經失去了純真，他們要求建立一個更好的國家卻被殺害。肯尼亞已經永遠改變，再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

當地時間2024年6月30日，肯尼亞內羅畢，警察向反對政府稅收法規并進入議會大樓的抗議者開槍后，全國各地爆發了游行。

繁榮虛境中的債務難題

肯尼亞此輪抗議的導火索源于一項財政法案，該法案明確將以額外征稅的方式籌集3467億肯尼亞先令（約合26.7億美元），用以繼續償還高額的主權債務的利息。根據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的最新報告，肯尼亞國內和國外公共債務高達800億美元，相當于肯尼亞全部經濟產出的近四分之三。

作為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的第三大經濟體，肯尼亞經濟復蘇形勢并不差。世界銀行今年發布的《肯尼亞經濟更新》報告顯示，該國2023年的經濟增長率為5%，高于2022年的4.8%。世行預計，肯尼亞今年經濟增長率為5.2%。但是該國一些民眾認為，經濟和金融體系對他們不利。

中國非洲研究會會長、南京大學非洲研究所所長張振克在“構建非洲全球發展轉型伙伴關系：多邊開發銀行和中國的角色”會議上對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表示，肯尼亞經濟發展很快，但這是一種虛的繁榮，外部資金流入較多，卻依然有大量人失業，證實這些資金沒有真正用到就業和民生項目。在此背景下，增稅只是抗議的誘發因素，主要是民眾利益受損，政府即使撤回財政法案也難以平息怒火。另外，肯尼亞是跟美國關系最緊密的非洲國家，受民主化影響強烈，也是大規模抗議持續的原因之一。

“肯尼亞不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實驗室老鼠。”6月26日，內羅畢示威游行中的抗議標語牌上醒目地寫著這樣的口號。美媒報道稱，許多肯尼亞貧民認為增稅措施是IMF強加給該國的政策建議，使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

為了挽救經濟和解決債務危機，魯托今年再度向IMF貸款，1月的最新貸款金額為9.41億美元，使該國欠IMF的債務達到35億美元，并且多年來一直在穩步增長。IMF提供貸款的同時也迫使借貸國采取嚴格的緊縮措施，并重新調整經濟方向，肯尼亞也不例外。2022年9月上任后，魯托立即對IMF提出的條件做出回應，取消了前幾屆政府向消費者提供的玉米粉和燃料補貼，這導致日常商品的價格飆升。

去年夏天，魯托政府將燃料增值稅從8%大幅提高到16%，導致燃料價格在2023年創歷史新高。因征稅和取消補貼的措施，2023年內羅畢多次爆發抗議活動。

據半島電視臺報道，批評人士長期以來指出，公共支出的大量浪費可以抵消債務，還指責總統迎合西方主導的機構，例如IMF，該組織支持增稅作為償還貸款的一部分。今年4月，IMF指出肯尼亞稅收存在嚴重短缺，這將使其國內借貸需求持續增加。

實際上，讓肯尼亞陷入財政困境的不僅僅是貸款。除了新冠疫情的沉重打擊，美國匯率和利率結構的調整以及俄烏和巴以沖突帶來的全球食品和能源價格上漲，都對肯尼亞的經濟造成影響。此外，氣候變化引發的洪水災害也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而在處理債務負擔方面，肯尼亞沒有太多選擇，不償還貸款可能會在短期內減輕肯尼亞人口的一些負擔，但會降低該國的信用評級，影響該國未來的借貸能力。美媒分析稱，如果肯尼亞違約，將很難快速獲取現金來應對另一場新冠疫情級別的危機，還可能在獲取外匯方面遇到更多困難，就像斯里蘭卡在2022年經歷的那樣，最終導致大規模內亂和該國總統下臺。重新協商貸款條款則是另一種選擇，可能有助于降低該國向外部債權人支付的金額，但仍然需要實施一些緊縮政策。

無論魯托政府是否能找到債務償還的方法，問題在于肯尼亞人并不認為政府在為他們的最大利益著想，這在抗議中有所體現。據半島電視臺報道，抗議者認為盡管國家經濟增長強勁，但許多年輕人幾乎沒有就業前景，他們想要終結多年來政府普遍存在的腐敗和低劣治理。

當地時間2024年6月27日，肯尼亞內羅畢，警方在示威活動中逮捕了一名男子。

“公民參與被簡化為投票”

近日肯尼亞多地爆發的抗議活動與過往略有不同，多家外媒報道稱，抗議者主要是年輕人，而且更多是自發參與，沒有真正的領導者。

英國廣播公司（BBC）稱，社交媒體已成為激勵和協調肯尼亞基層抗議活動的重要工具，最近幾周產生了強大的影響。在魯托政府即將簽署增稅法案時，#RejectFinanceBill2024 （#否決2024年財政法案）與#OccupyParliament （#占領議會）的標簽在肯尼亞的社交平臺上流行起來，包括Instagram、Tiktok和X。6月25日，在沒有明確的個人或政黨領導的情況下，由年輕人組成的抗議者走上了內羅畢和其他城市的街頭。

20歲的伊曼紐爾·塔塔在抗議中因吸入過多催淚瓦斯窒息身亡，他的叔叔對半島電視臺說：“Z世代已經成年，他們正在做我們一直懶得做的事情，我感到很悲傷，但知道孩子的死沒有白費，我們把他當做英雄埋葬。”

1997年至2012年出生的一代肯尼亞人——Z世代，首當其沖地承受了該國經濟問題帶來的影響，更高的失業率、更低的收入水平和更少的投資。根據肯尼亞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22年底，15歲至34歲的肯尼亞人有1840萬，其中350萬未就業、未受教育或培訓（NEET）。還有一些年輕人盡管受過高等教育，但仍然失業。經濟增長沒有跟上或超過人口增長，導致正規經濟中的就業機會有限。

在此背景下，年輕人對政府的信任感越來越低，在大選中投票參與度也很低迷。肯尼亞獨立選舉和邊界委員會（IEBC）稱，在2022年選舉中，只有約40%的登記選民是年輕人，而35歲以下的人口約占肯尼亞總人口的四分之三。該國評論家卡羅琳·莫斯撰文稱：“我們生活在一個公民參與被簡化為投票的國家，政客們只有在希望民眾投票時才會與之接觸，不投票的人試圖表達的觀點之一是，公民參與需要超越這一點。”

兩年前，魯托當選總統時承諾要改善肯尼亞青年和基層的命運，表明自己與腐敗、舊精英階層決裂。但他未能兌現承諾，這導致大量年輕人對政府感到不滿。7月1日，魯托在接受肯尼亞媒體采訪時表示愿意在本周與Z世代進行對話，要求主要組織者“盡快”發出邀請。他承認政府與年輕人存在脫節，希望糾正這一問題。

當地時間2024年5月23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美國總統拜登（右二）、第一夫人吉爾·拜登（右）、肯尼亞總統威廉·魯托（左二）和第一夫人瑞秋·魯托抵達白宮參加國宴。

“美國的尷尬時刻”

顯然，脫節的不僅是魯托政府和年輕人，還有魯托總統在海外的形象與這個國家所面臨嚴峻現實之間的鴻溝。

根據肯尼亞《國家日報》統計，魯托在執政的頭20個月里總共在38個國家進行了62次旅行。上個月，他為赴美國的國事訪問租用了一架豪華的波音737-700飛機，每小時至少花費18000美元，高昂的費用讓民眾感到憤怒。而魯托則在華盛頓受到了隆重的接待，這是肯尼亞總統20年來首次訪問美國，也是非洲國家領導人時隔15年再次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

此訪之后，美肯關系提升，肯尼亞成為美國撒哈拉以南首個非北約盟友。魯托自兩年前上臺以來，一直將自己定位為熱衷于經濟發展的西方盟友，近日的暴力事件使美肯關系受到更多關注。“鑒于美國對魯托的支持程度，這對美國來說是一個尷尬時刻。”國際危機組織非洲項目主管里蒂·穆蒂加對彭博社說，美國因魯托在財政法案上的讓步而松了一口氣，如果繼續進行鎮壓，將使兩國關系更加嚴峻。

回顧此輪抗議示威活動，魯托的處理態度出現了急轉彎的轉變。6月25日，內羅畢爆發反增稅游行示威活動的第一天，魯托當晚發表全國講話，形容當天的事件是“叛國”行為。然而不到24小時，這位強硬派領導人26日表示，認真傾聽了民眾呼聲后決定放棄簽署議會通過的增稅法案，并在講話中稱抗議者為“我們的兒女”。分析人士認為，是西方的壓力致使魯托采取克制的行動，也有觀點認為這只是拖延時間的策略。

魯托政府對西方的態度十分明顯。在這次抗議示威爆發前夕，肯尼亞派警察抵達暴力肆虐的海地執行任務，受到了美國的贊賞。在俄烏沖突爆發后，非洲大部分國家態度謹慎地采取中立立場時，肯尼亞參與了6月在瑞士舉行的烏克蘭和平峰會，魯托與烏總統澤連斯基會晤，重申了對烏克蘭的支持。

2024年6月15日，瑞士，肯尼亞總統魯托（左）參加烏克蘭和平峰會。

“對美國而言，可以利用肯尼亞來促進在非洲的利益，但是肯尼亞不是一個大國，難以發出強有力的聲音，而此次事件挑戰了肯尼亞作為美國可靠安全伙伴的形象。”南非金山大學國際關系學系教授加思·謝爾頓（Garth Shelton）對澎湃新聞說，美國沒有太多選擇，因為當下多數非洲國家在東西方之間不選擇立場、保持中立，從這個角度來看，肯尼亞在非洲就像“害群之馬”。盡管從國內情況來看魯托的政策是失敗的，但是肯尼亞的狀況在未來幾年是否會得到改善，比如通過接受美國、日本的援助和投資來促進發展，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如果肯尼亞受益，很難說是否會有其他國家效仿這樣的政策。

在埃塞俄比亞外交與戰略事務研究所所長賈法爾·貝德魯·蓋萊圖看來，“美國想在非洲塑造一個與西方一致的國家，與中國影響力相抗衡。”他對澎湃新聞指出，肯尼亞被美國列為主要的非北約盟友，這給肯尼亞帶來了問題，債務問題就是其中之一，西方正在強加他們的政策，以便肯尼亞能夠償還西方國家的債務。迫于壓力，肯尼亞做出了增稅的政策大調整，這必然會激起民眾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