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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硝煙③|月光奏鳴曲下,老兵的悔恨
當我看到他殺死和傷害的所有人——婦女、老人和兒童時,我向上帝道歉。我當時放他走了,我并不想向受傷的人開槍。但如果我知道這個下士逃跑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我愿意用現在十年的生命以換回當時五分鐘的洞察力。
——亨利·坦迪
一、1940年11月14日,月光奏鳴曲
1940年11月14日的夜幕降臨前,與往常的其他日子一樣,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考文垂會發生什么特別的事。圣三一教堂的尖頂在落日余暉中向上伸展,戴姆勒工廠的女工們結伴從戈黛娃夫人雕像旁走過,整修福特醫院的建筑工準備去老地方喝上幾杯,考文垂大學足球隊的球員還在草坪上跑圈,年輕的情侶手挽著手涌向影院和舞池,布羅德蓋特街上的咖啡館和蛋糕店迎來了一天中最大的客流……
與此同時,巴黎以東112公里的瑞萬庫爾機場,德軍第三航空隊第100戰斗群13架亨克爾111轟炸機的發動機已經進入怠速狀態,而后它們緩緩拐入主跑道,加速、拉升、拔起、沖向云霄,沿著“威悉河航線”向北飛行。一個小時后,它們將抵達考文垂,用一個晚上時間給這座軍需工業重鎮換個面貌。
晚上7點10分,渾圓飽滿的月亮已經掛在了天空,考文垂市中心的防空警報驟然響起,亨克爾111的轟鳴聲震得人耳膜都快破裂。這一刻,德軍領航機X時鐘上的兩根指針重疊,投彈電路自動接通,第一枚燃燒彈從彈艙探出,搖頭晃腦又無比精準地命中了目標。從轟炸機座艙往下看,布羅德蓋特大街綻放出一朵美麗的火花。機長打了個響指,不錯,正是作戰地圖上打叉的位置。緊接著,13架德國轟炸機群像倒垃圾一樣,把燃燒彈全部傾瀉到第一朵火花周邊。地面上,鋪開了一塊以布羅德蓋特大街為軸、大約半英里方圓的火毯。第一波次德軍轟炸機的任務,就是先在市中心標個記號,后續的德國轟炸機將源源不斷來此打卡投彈。
相對詳實的戰報11天后才呈給丘吉爾,在那個很多人生命中最后一次看到月亮的夜晚,515架次的德軍飛機參與了對考文垂的轟炸,它們來自從布列塔尼半島到日德蘭半島的15座機場。在持續11個小時的轟炸中,德軍飛機總共投下1600枚近500噸高爆炸彈、33000枚燃燒彈和50顆延遲爆炸的降落傘地雷。市長約翰·莫里斯牽頭對戰損進行了統計,轟炸造成568人死亡,865人受重傷,4000多人受輕傷;41500間民宅和500間店鋪遭損壞,71家軍工企業處于短暫癱瘓狀態,水電煤通訊等公用設施停擺一月有余,市中心四分之三的建筑被損毀,包括古爾森圖書館、歐文百貨大樓和沃里克郡醫院等等。尤為令人心碎的是,城市地標圣米迦勒大教堂被夷為平地。

圣米迦勒大教堂在大轟炸中被夷為平地
其實自1940年7月起,英國各地的城市就陸續遭到德軍空襲,考文垂也不例外。但在11月14日之后人們才恍然大悟,今時不同往日。此番對考文垂的大轟炸,是二戰爆發后第一次以徹底摧毀一座城市為目的的行動,無差別轟炸在人間創造了一個地獄。德國人給行動起的代號很見水準——“月光奏鳴曲”,既應了天時,又彰顯了音樂民族的不凡追求。作為維也納美術學院的落榜考生,希特勒以這次轟炸踐行了“破壞即創作”的藝術主張。六天前,11月8日晚,英國皇家空軍對慕尼黑進行了小規模空襲。空襲給德方造成的損失不大,卻著實驚嚇到了元首。兩個小時前,元首還在勒文鮑恩啤酒館給納粹黨的老伙計們演講,以紀念啤酒館暴動十七周年。
元首是個有仇必報的人,為了讓他滿足,戈林掛帥的德國空軍迅速策劃了“月光奏鳴曲”。戰略欺騙工作卓有成效,直到11月11日,英方才截獲部分情報:德軍會發動大轟炸,規模遠超以往任何一次,行動最有可能發生在滿月之日。不過空襲目標具體是哪兒,讓英方密碼破譯人員犯了難。情報顯示,可能的目標有三處:目標一、暗語“單價”,解碼后可能是伍爾弗漢普頓,該市伍爾沃思商場著名的廣告詞是“不超過六便士”;目標二、暗語“雨傘”,解碼后應該是前首相張伯倫的故鄉伯明翰,張伯倫剛去世沒幾天,他生前標志性的隨身物品就是雨傘;目標三、暗語“Korn”,出現的頻率最高,含義也最不明顯。復盤下來,“Korn”就是考文垂,德國人編碼時用了最簡單的頭韻,是英國人想多了。
丘吉爾也是輸掉猜謎游戲的人。11月14日上午,在張伯倫葬禮上,丘吉爾還堅稱德國空軍會沖著倫敦來,他心中的等式是Korn=London。下午6點,皇家空軍科學情報處處長雷金納德·瓊斯博士送來一份報告:當晚德軍將對英國中部沃里克郡(伍爾弗漢普頓、伯明翰和考文垂1974年之前都屬該郡)展開轟炸。報告事實上否定了倫敦的可能性,固執的丘吉爾仍執迷不悟,他把私人秘書約翰·科爾威爾趕去了防空洞,將唐寧街10號的打字員姑娘送回了家,“你們還太年輕,不能死。”首相自己,則傻傻站到了中央作戰室的屋頂上,等待“月光奏鳴曲”開演。此時,德國飛行器里的好小伙們已經越過了多塞特的英國海岸。
大英首輔尚且如此,普通百姓自然更是蒙在鼓里。在防空警報響起之前,考文垂市民沒有收到任何警報。盡管皇家空軍在當日下午探測到德軍無線電定向信號集中于沃里克郡,考文垂市政當局也要求警察局和防空警衛隊(ARP)加強值班備勤。可在人們觀念里,無非是落單的德國飛機隨手丟幾枚炸彈,消防隊拿水槍和沙袋忙活一陣,事情就完了。
想當然了吧。考文垂是被元首欽點的城市,雷神般的復仇欲讓事情沒完沒了。第一波次轟炸,布羅德蓋特大街密集的木結構排屋成為極佳的引火物,火勢蔓延得又快又猛,火光映照著城市的天際線,像是要跟皎潔的月光別一別苗頭。消防隊在短短50分鐘內就記錄了240起火災,而消防局自己的建筑也被點燃。當消防車硬著頭皮闖進燃燒彈編織的火毯,消防員絕望地發現,街頭的消防栓多半已被炸壞。就在消防隊聊勝于無地撲滅了一兩處火點時,頭頂上傳來了更為可怖的轟鳴聲。德軍第二波次的轟炸機抵達,數量是第一波次的10倍。不消說,這一波攻擊投彈量更大、范圍更廣、殺傷力更強,地獄之門被推開,地獄的圖景瞬間展開——沃里克郡醫院的一處防空洞被炸塌,驚恐萬分的病人、護士和醫生四散奔逃;小公園街上的一家書報亭被炸彈的氣浪掀到十幾米高,重重落下后玻璃碎了一地;圣米迦勒大教堂的查理·霍華德教務長聽到幾聲悶雷般的撞擊,支撐教堂的巨大石柱倒塌了,終身奉獻給上帝的人對人間失去了信念,他喃喃自語道:“考文垂完了。”
不,還沒完!當時還活著的市民朋友還不知道,第二波次轟炸也只是“月光奏鳴曲”的序篇。那個晚上,每隔一到兩小時,德國轟炸機群就會趕來給考文垂犁一次地。消防車和救護車的鈴聲響個不停,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硝煙,人們在殘垣斷壁中呼喊、尖叫、哭泣和挖掘。
意想不到的后果,此起彼伏的轟鳴和震耳欲聾的爆炸,錘煉了英國佬原本就韌勁十足的神經。人們發現,恐懼和絕望無法讓天上的飛機產生共情,也改變不了挨炸的事實。他們變得疲憊、麻木,進而是詛咒和謾罵,這樣的確好受些。一貫溫文爾雅的考古學泰斗約翰·謝爾頓,搜腸刮肚才想出了最過癮的詞匯:FUCK。
考古學家好不容易罵出的臟話,在49歲的標準汽車公司門衛兼防空警衛隊員亨利·坦迪嘴里,像開火的馬克沁一樣不知噴射了多少次。每當他從燃燒的房屋中搶出一位幸存者,他會罵上一句;每當他從坍塌的廢墟里扒出一位罹難者的遺體,他更會罵上一句;大多數情況下,當他面對肆虐的火海無可奈何時,還是會罵一句:FUCK。
罵娘,是坦迪宣泄憤怒的方式。這是他自告別戰場以來見證過的最大規模的死亡事件,嗯,坦迪是一位參加過一戰的老兵。仔細辨識,老兵的罵聲中似乎又飽含著另一種情緒,他在表達內疚,一種對自己過失的強烈悔恨。
老兵為什么要恨自己呢?來不及細說,地獄之夜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勉力張羅。坦迪不但是老兵,而且是兵王級的老兵。他與戰火的親密,恰似主婦熟悉廚房里的每一種食材和調料。“月光奏鳴曲”下,坦迪穿梭于考文垂的各個危險角落。實際效果,客觀說是徒勞。然而對于那些志愿醫務人員和消防隊員而言,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兵在側,心里要踏實很多,他們從未經歷過如此大陣仗。病人身邊有個穿白大褂的,感覺明顯不一樣,哪怕是個穿白大褂的獸醫。
轟炸結束的時間是次日凌晨,6時15分。德國飛機覺得再對病人補槍純屬浪費子彈,便如快樂的鳥兒回歸大陸,考文垂收到了中央作戰室“襲擊者已通過”的信號。由于城市電力系統早被炸得稀爛,大多數危險解除的警報并沒及時鳴起。400多名防空警衛隊員只能去一個個防空洞,口頭通知躲在里面的人:出來吧。走出防空洞的人,看到了一座全新的城市,一座骨架子都散了的城市。街上停放著擔架,擔架上是蓋著毯子的遺體。多走幾步,沒準能看到更多殘缺的肢體和沒有頭顱的遺骸。所有的未亡人,都是死城的目擊者。
老兵坦迪走在殘肢點綴的街上,趕回柯普街22號,他自己的家。毫無懸念,他自己的家也成了一片廢墟。壁爐的雕花爐門莫名其妙地被拋到了廢墟頂部,宣示了屋主的產權。稍感安慰的是,老兵太太伊迪絲·沃里克幾天前就離開考文垂,回到了他的老家利明頓。人在家就在,即便現在的家成了廢墟。
就在坦迪憑吊自家廢墟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湊了過來。他是《考文垂先驅報》的狗仔,一年前曾采訪過老兵。狗仔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提醒失神的老兵: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還記得他嗎?老兵答道:“當我看到他殺死和傷害的所有人——婦女、老人和兒童時,我向上帝道歉。我當時放他走了,我并不想向受傷的人開槍。但如果我知道這個下士逃跑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我愿意用現在十年的生命以換回當時五分鐘的洞察力。”
好了,該揭曉答案了,狗仔和老兵對話中的“他”,正是考文垂大轟炸的始作俑者希特勒。
二、1918年9月28日,馬爾康渡口
老兵坦迪是一個被自身傳奇經歷所定義的人。關于他的定義是:沒能射殺希特勒的英國兵王。他如何成為兵王,又為何放生了希特勒?傳奇的起點是緊鄰考文垂的利明頓。
1891年8月30日,老兵亨利·坦迪出生于沃里克郡利明頓市肯尼沃斯街的斯溫大樓。這棟建筑很早就被拆除,他出生證上登記的地址是他母親凱瑟琳的娘家,阿爾比恩街2號。老兵的父親詹姆斯也是一位老兵,退伍后回利明頓,成了一名熟練的石匠。像許多“狂暴的老式英雄”一樣,坦迪早年的經歷不那么松弛。母親凱瑟琳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家里剩下一老一少兩個姓坦迪的男人,相互看不順眼。無仇不成父子,為了世界的和平,兒子去了孤兒院,他童年絕大多數時間在此度過。在奧古斯都廣場的圣彼得學校完成基礎教育后,坦迪去攝政王酒店當了一名鍋爐工。整天給鍋爐加煤的工作,顯然不是尋求刺激年紀的他所期待的狀態。
1910年8月,19歲的鍋爐工決定接受“國王的恩賜”,入伍從軍。站在上帝視角,命運的齒輪由此開始轉動,身材矮小但武德充沛、勇氣超凡的他是軍營的定制款。坦迪的軍旅冒險生涯始于英軍格林霍華德團第二營,作為該團士兵,他先后在靠近法國海岸的根西島和南非駐守。
1914年7月,一戰爆發,格林霍華德團開赴西線戰場。兵王之路進入提速帶,他過上了不斷收集勛章的生活。說句公道話,坦迪才是貨真價實的勛宗,他的勛章都是由傷痕兌換。鑒于勛宗胸前的勛章太多,只能挑最耀眼的說——
坦迪獲得的第一枚勛章是“1914之星”勛章。1914年10月14日,在血腥的第一次伊普爾戰役中,二等兵坦迪冒著槍林彈雨沖過火線,將一名受傷的戰友拖回英軍陣地,并送到梅林十字路口的急救站。
1916年10月24日,坦迪在索姆河戰役中第一次負傷,胳膊被毛瑟步槍子彈貫穿。蠻巧的,希特勒也在這次戰役中第一次負傷。1917年11月17日,坦迪在帕斯尚爾戰役中第二次負傷,髖骨被炮彈彈片刮傷,險些癱瘓。兩次受傷為他換來了帝國勝利勛章。
1918年7月26日,坦迪從格林霍華德團調至威靈頓公爵團第五營,二等兵榮升一等兵。兩個月后的圣康坦-康布雷戰役,一等兵露了大臉。因為這次戰役,他先后斬獲杰出行為勛章、大英軍事勛章和維多利亞十字勛章。其中任何一枚勛章,都是90%的士兵戎馬一生都難以企及的。1919年12月17日,在白金漢宮舉行的授勛儀式上,連一向嚴肅的喬治五世也忍不住對勛宗開起了玩笑:我把手頭的存貨都別在你身上了。
玩笑歸玩笑,坦迪心里明白,每一份榮譽都是刀頭舔血的買賣。他的袍澤兄弟、一等兵哈羅德·李斯特,是最好的見證人。李斯特在回憶中描述了圣康坦-康布雷戰役中一場對馬爾康渡口的爭奪戰:
1918年9月28日,進攻馬爾康的圣昆廷運河渡口,坦迪簡直就是一條瘋狂的斗犬。我們被德軍的機槍封住了去路,坦迪一個人匍匐前進,摸到德軍機槍陣位前用手榴彈消滅了敵人。我們占領渡口,看到橋面已經被炸出了幾個窟窿。又是坦迪以最快速度更換了橋面的木板,使我們得以順利過河。不過到了渡口那頭,更大的麻煩來了。我們九個弟兄被德軍包圍了,形勢極度危險,看上去毫無希望。這時候站出來的還是坦迪,他端著刺刀就向德軍撲了過去,我們幾個跟著他一起沖。結果德國人被我們嚇壞了,防線一下子崩潰,我們干掉37個德國人。到了晚上,馬爾康渡口被我們徹底控制。坦迪身上兩處受傷,戰斗收尾時,他人都快虛脫了……
即便對戰功卓著的坦迪來說,1918年9月28日的馬爾康渡口爭奪戰也絕對值得大書特書。英國軍方在那一天的戰報里,非常罕見又非常惹眼地五次提到了一位普通士兵的名字:亨利·坦迪。
當然,有些事情英軍戰報里不會提及,白金漢宮授勛儀式也不會提及,卻跟主角坦迪緊密相關。它是馬爾康渡口爭奪戰塵埃落定之時,藏在朦朧夜色中的一枚彩蛋。這枚彩蛋是在事件發生很多年后,由當事雙方回憶、訴說、提醒、補充以及杜撰和夸大最終拼接而成,是無數個脆弱的偶然性勉強縫合的產物。如果你對歷史真相不甚頂真,反倒對歷史偶然性有足夠的偏好,你會發現,戲劇真正的高潮是在臺下的觀眾乃至臺上的演員都以為劇終之后。
行啊,就從馬爾康渡口爭奪戰收尾時說起。在控制了馬爾康渡口之后,英軍趁著夜色打掃戰場。衣冠不整、滿身泥土和血污的坦迪沿著河岸搜索,突然,他看見一名受傷的德軍士兵艱難地從壕溝里爬了出來,一瘸一拐地走進了自己的射程。德軍士兵顯然已經精疲力竭,當他看到眼前的英軍士兵,既沒有舉手投降也沒有驚慌失措,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似乎在等待著已無法逃避的結局。令德軍士兵驚訝的是,對面的英軍士兵只是瞄準了他,卻沒有扣動扳機。更叫德軍士兵驚掉大牙的是,兩人目光交匯之后,英軍士兵放下了步槍,揮手示意他離開。德國士兵微微點頭表達感謝,接著轉身慢慢走遠,消失在越來越濃的夜幕中。此一別,山高水遠,相見無期。
人類歷史,卻因這一幕大幅偏離了原有的軌道。饒對手一命的坦迪并不知道,他放生的人是誰?鬼知道是誰!誰會去關心已經消化了的雞蛋是哪只雞下的?事實上,坦迪經常在戰場上放生喪失戰斗能力或已經解除武裝的敵軍士兵,不足掛齒、無足輕重。戰后,他很快就忘記了此類小插曲、小細節。問題是,這一次坦迪放生的人分量屬實不輕,一個可以憑自身力量壓倒時代的人,他是未來的德國元首、二戰的頭號戰犯阿道夫·希特勒——雖然,他走出坦迪視野的那一刻,還只是巴伐利亞第16步兵團的一名傳令兵,軍銜下士。死里逃生的傳令兵29歲,此后他的每一次猥瑣發育都是人類社會的噩耗。

坦迪和希特勒
坦迪沒能射殺希特勒,一個高度存疑的初始條件,引發了一次歷史想象層面的蝴蝶效應。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是,假使坦迪一槍斃掉了那個下士,就不會有后來的元首,不會有元首發動的二戰,自然也就不會有喪心病狂的考文垂大轟炸……
1918年9月28日夜晚的坦迪貌似站在邏輯的起點,等著因果鏈繞圈閉環,在1940年11月14日的夜晚重新找到他。
三、1938年9月16日,梅林十字路口
如果沒有其他誘因,坦迪會像普通的一戰老兵那樣,平靜地度過一戰與二戰之間“20年的休戰期”;也會像普通的考文垂市民那樣,目睹自己平靜的生活被亨克爾111打破,滿腔悲憤卻全無自責的意思。或許,他會比其他人多一些自豪感,他是一戰中獲得勛章最多英國士兵嘛。
一戰剛結束的那幾年,坦迪就是在他人崇敬的目光中逐步過渡到和平生活的。1919年3月14日,坦迪退役。可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一天后他重新申請入伍,還是回到老部隊威靈頓公爵團,轉隸該團第三營。回歸軍營的坦迪拒絕晉升,隨部隊遠赴海外,分別在直布羅陀、土耳其和埃及駐守,最終于1926年初結束了自己的軍旅生涯。退役之后,坦迪回到故鄉利明頓。他結過兩次婚,都沒有要孩子,第二任妻子伊迪絲·沃里克與他白首偕老。二婚不久,坦迪搬到了考文垂,住在柯普街22號。他應聘擔任了標準汽車公司的門衛,一干就是38年。
老兵最大的榮耀,是他的英雄事跡被公眾銘記、傳頌。1919年12月18日,白金漢宮授勛儀式次日,英倫各大報紙頭版都刊發了喬治五世為坦迪授勛的照片,還在后續報道里配發了他背負傷員的照片,那是1914年10月14日的梅林十字路口急救站。1923年11月,駐防埃及的老兵收到格林霍華德團的消息,該團軍史館委托意大利畫家福圖尼諾·馬塔尼亞創作了一幅戰場油畫,臨摹對象就是他在梅林十字路口急救站背負傷員的照片。
梅林十字路口,是坦迪光榮荊棘路的起跑線,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價值。但事情也由此被搞復雜了。
1938年9月16日,慕尼黑陰謀的前夜,時任英國首相的內維爾·張伯倫乘坐火車抵達貝希特斯加登。希特勒在鷹巢熱情接待了首相,元首要價很高,他希望英國同意割讓捷克蘇臺德地區給德國。為此,元首要對首相進行感情投資,做足戲碼。感情升華的道具,很有戲劇性地被首相一眼瞥見。
在鷹巢客廳的墻上赫然掛著一幅畫,什么畫呢?送分題來了,福圖尼諾·馬塔尼亞創作的《梅林十字路口》。說得嚴謹一些,是《梅林十字路口》的復制品。畫中人物是我們的老兵坦迪,他背著一名受傷的戰友,走在梅林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建筑屬于范登布魯克家族。

意大利畫家福圖尼諾·馬塔尼亞創作的《梅林十字路口》
順坡下驢,元首深情回憶了一段往事,這是德軍下士視角的馬爾康渡口爭奪戰。希特勒指著畫中的坦迪說道:“他差點殺了我,我以為我再也回不到德國了。幸運的是上帝拯救了我,讓我免受這位英國小伙兒的射殺。”元首講述的時候,又習慣性地戴上了主角光環,不合常理之處顯而易見。上帝如果在場,肯定會將他就地正法,并且清空彈夾。真正拯救他的,是具有菩薩心腸和紳士風度的坦迪。罷了,不挑明了,給元首留點面子。
兩處疑問有待解答,希特勒是如何確定《梅林十字路口》里背負傷兵的人,就是在馬爾康渡口饒他不死的英國小伙兒?他又是怎么得到《梅林十字路口》復制品的?
大男主有一套自己的說辭。希特勒是1919年底確認自己的恩主就是坦迪的,白金漢宮授勛儀式剛剛舉行,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英雄的照片和文字介紹。那時的坦迪是歐洲響當當的人物,名氣要比希特勒大得多。可未來的德國元首,天然有著神一般的自我認知,他把放生自己的人當成了上帝為成全自己而派來的使徒。希特勒將報紙上所有坦迪的照片都剪了下來,其中就包括梅林十字路口背傷員的那一張。一位自認會成為世界首富的乞丐,決心將來報答曾丟給過他一只冷饅頭的路人。后來乞丐真的成了世界首富,他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你咋整?
天選之人對坦迪的興趣有據可查。1936年,希特勒得知,格林霍華德團軍史館收藏了《梅林十字路口》,于是他玩起了六度尋人游戲。希特勒有一位幕僚,施文德博士。施文德在格林霍華德團有一位舊識,厄爾上校。次年,《梅林十字路口》的復制品送到了元首手里。為了這件復制品,元首副官弗里茨·魏德曼給厄爾寫去了熱情洋溢的感謝信:“元首對自己的戰爭經歷非常珍視,當我向他展示這幅作品時,他深為感動。他指示我向您致以最誠摯的謝意,感謝您寄來這份充滿回憶的美好禮物。”厄爾收到信時還一頭霧水,他不知道《梅林十字路口》因何勾起了希特勒的美好回憶?好在希特勒與張伯倫的鷹巢會晤,前者即興表演的“看圖說話”,終于牽出了坦迪。
據說,作為感情投資的一部分,希特勒請求張伯倫向坦迪轉達他的感激之情和良好祝愿。據說,張伯倫回到英國后立刻就給柯普街22號打了電話。坦迪夫婦不在家,接電話的是坦迪9歲的內侄威廉·沃特利。小朋友怎么傳話的,無從考證。反正沉寂多年的老兵,又一次成為輿論的焦點。“沒能射殺希特勒的英國兵王”這頂大帽子,嚴嚴實實戴在了坦迪頭上。隨著希特勒不斷興風作浪,遺憾逐步成為英國人統一的表情——嗨,這家伙完全可以憑一己之力阻止戰爭。
簡單化的認知,對坦迪無疑是不公平的。然而,設身處地和換位思考,從來就不是庸眾的技能。英倫報紙的一貫作風,就是在傷口上再撒一把鹽。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考文垂先驅報》的記者采訪坦迪。記者的提問很虐心:“當初如果擊斃他,情況應該不會像現在這么糟吧?”坦迪的回答有些模棱兩可:“我見過希特勒嗎?也許你是對的,但我真的不記得他了。我的槍口瞄準過很多敵人,我永遠不知道是否擊中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一年后,“月光奏鳴曲”下的一片廢墟中,坦迪再次面對《考文垂先驅報》的記者,他坦然納下了關于自己的一切——無論真假。他見過希特勒也罷,沒見過也罷,希特勒的存在就是他的罪。希特勒居然能活過一戰并發動二戰,此事本身是人類的污點,坦迪以自責和內疚劃出了生而為人的一條底線。悔恨,伴隨著老兵的后半生。

晚年的坦迪
考文垂大轟炸后,49歲的坦迪第三次報名參軍。他仍將自己視作一名士兵,或許他還覺得,如果真是他饒過了希特勒,他有義務去親自糾正錯誤。但嚴重的舊傷讓他三度從軍的夢想破滅,二戰期間,他只能效力于考文垂的防空警衛隊。戰后,他繼續服務于標準汽車公司,直至退休。1977年,老兵凋零,享年86歲。應他自己的要求,次年,他的骨灰被安葬在馬爾康英軍公墓。
是不是放生了希特勒,作為一個謎,被老兵帶進了墳墓。
當然,質疑和辯駁并沒有隨著老兵的死而結束。2012年,一部顛覆性的作品《一名士兵與希特勒,1918年》出版,作者是坦迪的利明頓老鄉、歷史學家大衛·約翰遜。這是一本為坦迪辯污正名的書,約翰遜在書中明確指出,坦迪壓根兒就沒有射殺希特勒的機會。約翰遜給出的證據很過硬:坦迪的確參加了1918年9月28日的馬爾康渡口爭奪戰,可希特勒沒有。德國巴伐利亞檔案館的文件顯示,9月25日至27日,希特勒在休假。所以,9月28日這一天,他要么還在休假,要么在歸隊的路上。坦迪與希特勒可能的最近距離,是50英里。坦迪手里的李恩菲爾德,射程擴大100倍,也夠不著未來的德國元首。

大衛·約翰遜所著《一名士兵與希特勒,1918年》
退一萬步講,即便1918年9月28日的馬爾康渡口,坦迪和希特勒有面對面的機會。但兩人此時都受傷脫了形,都是“衣冠不整、滿身泥土和血污”,而且天色已晚,希特勒事后看著白金漢宮授勛儀式的黑白照片,憑什么就能指認出照片上的人就是放生自己的恩主?莫非元首開了天眼?最大的可能性是,元首的主角光環在作祟。他要締造關于自己的神話,選擇一個沒能射殺自己的人,那么誰比英國兵王更合適呢?
此外,還有一些圍繞著坦迪的細節,譬如張伯倫致電坦迪的段子,由于編造得過于拙劣,隨手一個反證都是降維打擊。其一,伯明翰大學收藏的張伯倫日志里,沒有他打電話給坦迪的記錄;其二,查詢英國皇家郵政的業務賬本,1938年,柯普街22號尚未注冊安裝電話。“轉達希特勒謝意”的真相是,張伯倫回國后將此事透露給了格林霍華德團的一名軍官,這位軍官又在一次老兵聚會上告知了坦迪。
就像約翰遜在《一名士兵與希特勒,1918年》中所總結的,在整個過程中,坦迪都是被動的、茫然的,他不得不去承受一個他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所謂事實,而這個“事實”源自希特勒的自我迷戀。一位戰功卓著的老兵,不應背負如此沉重的十字架。
只是,早就長眠于馬爾康英軍公墓的坦迪,無緣閱讀約翰遜為自己澄清的文字。人不可能知道身后事,甚至不知道眼面前已經發生的事。1918年9月28日的馬爾康渡口,坦迪和他的戰友就不知道,有一個叫希特勒的德國下士,可能就是從他們槍口下逃脫,撿回一條小命,在20年后制造了一場更大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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