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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桌對話︱不息的“生生”:中華文明生成的多重維度
中華文明歷經數千載而綿延不絕,體現出生生不息的特質。“生生”是理解悠久中華文明的重要切入點,也是反映獨特時代風貌的哲學概念。2024年5月15日下午,在華東師范大學馮契學術成就陳列室開展了圍繞“生生”的主題學術沙龍。該沙龍也是第23屆上海市社會科學普及活動周系列活動之一。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機械工程學院助理教授李馨明、山東大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李尚信、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張其鳳、上海炎黃文化研究會宣講團副團長王佩玲和上海社科院應用經濟所研究員鄭琦從不同維度探討和呈現了中華文明的生生之道。美國肯庸學院教授和華東師范大學客座教授蕭陽、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施炎平、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智慧研究院院長貢華南、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朱承、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講師張小勇參加對談。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主任、上海中西哲學與文化比較研究會秘書長劉梁劍教授主持本次主題沙龍。

盧明月 攝影
一、生生之道:何謂生生哲學
李尚信:“生生”一詞可以從三個角度理解:生命在生、生生命、生而又生。“生生”從本質上來說就是生而又生或生生命。中國哲學每一家都有“道”,我認為“生生”是“道”的根本,沒有“生生”的宇宙是一片死寂,“生生”的過程形成的道路就是“道”。“生生”包括本體層面的“生生”、人如何參與“生生”和人作為“生生”的目標三個方面。
生生哲學主要起源于中國,中國人是如何走上以關注生命為中心的道路的呢?我認為有三個要點。一是起源于卜筮,卜筮推天道以明人事,而明人事就是圍繞“人”或人的生存、生命而展開的。二是起源于象思維,象思維就是取一個象比類到別的事物上去,既然是推天道明人事,天人又可以類推,那么把人的生命推類到宇宙層面,宇宙自然也應該是一個生命存在體。三是來自現實經驗,地能生物,地生物又離不開陽光雨露,中國人由此推測天地是能生物的,能生物的天地自然也應該有生命,自己沒有生命,是生不出生命的。
生生哲學把宇宙看成一個生命體,繼而以宇宙生命為研究對象,探討宇宙生命如何通過“生生”而展開。宇宙生命的展開分兩個階段:一是天地生成之前的生生階段,二是天地生成之后的生生階段。前者《系辭傳》認為有一個“太極”階段,《乾鑿度》認為在“太極”之前還有一個從“太易”到“太初”“太始”“太素”的形成階段,郭象則提出獨化說來闡述宇宙的終極之生。通過對芝諾“二分法”悖論的分析,我認為宇宙是因生而有質,有質再有變,有變再有量,由此才有了一個生生不息的過程。后者則是天地生成之后,“生生”之易立乎天地之中的生生不息。廣義的“生生”包括生與毀,生命的正常毀滅是合理的,從外界來中斷生命是不合理的。至于人性與物性的問題,我們不能像傳統中國哲學那樣,只關注道德性命,而要完整全面地關注人性與物性。人不只是有道德的善惡之性,也有各種各樣的生理與心理之性,萬物也有各種特質和屬性,都需要我們去把握,否則就不可能成就完整全面的人生。就人在宇宙萬物中的位置而言,生命之間是有等級的,人處于生命的最頂端,但人又離不開萬物。現在很多人完全正面肯定《中庸》“萬物并育而不相害”之說,我覺得是不完全正確的。不談人類中心主義一定是錯誤的,但簡單地談人類中心主義也是錯誤的。
生生哲學進而探討人如何參與宇宙生命的“生生”,在成就宇宙生命的同時成就人的生命。人要參贊化育。參贊化育的目標是成己成物,手段是格物,法則是仁義禮智,標準則有三:一是在不危害他人的情形下有利于個人的身心,二是有利于社會群體,三是維護生態平衡。根本的標準在于有利社會與個人。
一切有價值的哲學都是生生哲學的內容。只要是有利于成就人、成就物的,生生哲學都應該加以吸收。因為宇宙世界有很復雜的層面和環節,生生哲學只是抓住了終極根據和終極目標,這就有忽視其他某些層面和環節的可能,因而為了防止生生哲學走向片面和僵化,生生哲學同時也提倡從其他角度來談論和建構哲學。
朱承:哲學思考大問題,試圖解決大問題,李老師今天討論的生生哲學就試圖為人與宇宙的關系提供一種解釋范式。李老師所闡發的生生哲學展現了四個特點:一是人參贊天地的主動性;二是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恢弘性;三是由來有自的淵源性;四是兼收并蓄的開放性。當然,還有一些問題可以繼續討論,比如相對于人類生命而言宇宙生命有沒有主體性,以及如何解決生生哲學中還原式的宇宙論描述困境。
施炎平:這次主題沙龍討論“何以生生”以及“生生”如何展開于文明多方面生長的進程中,既有學理性,又有時代意義。“生生”一說很富有中國哲學的精神特色,在中國哲學史上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概念也具很大的外延和內涵張力。近年來,對生生問題的重視,眾多學者參與生生哲學的研究和交流,在特定層面上推動了中國哲學史研究的深化和繁榮。在我看來,這似乎可以作為中國哲學界關于“重寫中國哲學史”的一個新的抓手或突破點。當然,生生哲學的研究探討,目前還處起始階段,還有許多重點和難點問題需要突破,爭論和歧見亦需通過不斷的討論、交流達到互相的理解、融通。就此,我先提出三個問題供大家參考。
一是關于生生問題的意義指向和生生概念的內涵限定問題。有學者論述“生生”涵義的包容性和開放性,似涵括宇宙、生命、本體、過程、人生人性等諸多領域,把“生生”弄成了一個極多義、包羅萬象式的概念。這不妥,既缺乏根據,也不合生生觀念演變發展的實際。其實,在中國哲學史上談“生生”的,主要是《易傳》及深得《易傳》生生之義的孔穎達、程朱、張載、王夫之和戴震等,梳理這個詮釋過程,很容易發現“生生”一說,從術語到問題展開、再提煉為概念范疇,顯然有個問題指向、概念內涵逐步明晰的趨勢。戴震就提出:“在天為氣化生生,在人為其生生之心”。又斷定:“惟條理,是以生生。”把“生生”觀念分殊為天道和人事兩個方面,強調其作為“條理(規律和規則)”的屬性和功能。還繼承孔穎達的“道體”觀念,發揮“道之為體”思想,論述哲學本體論,則反映了戴震對“生生”概念的分殊清理已頗為明確了。
二是關于如何通過中西哲學的互鑒比較來理解和詮釋“生生”哲學。有學者喜歡引入現象學來解釋“生生”觀念,但不注意黑格爾與胡塞爾現象學的思路差異和觀念區別,忽視了中西比較中存在的差異性鑒別和趨同性理解兩者的不同,易導致簡單化套用,造成對“生生”觀念的誤解和錯讀,這是需要避免的。
三是關于生生哲學和中國哲學的關系問題。有學者認為可以用生生問題涵蓋和概括整個中國哲學的問題,并為此撰文論述,這值得商榷。畢竟中國哲學還有宇宙問題、本體問題、認知問題、智慧問題、價值問題、境界問題等等,都是“生生”一說難以涵蓋的。
二、生生之藝:書法的生命意識與生命狀態表達
張其鳳:中國書法從整體上看就是一種生命藝術。中國書法從用具到創作過程到藝術鑒賞的整體設計,無不充滿生命意識。與油畫的刺鼻氣味相比,中國書畫墨香四溢。中國書畫用的墨都是中草藥和香料做成的,對人的身體健康有益。從創作過程來講,書法家真正進入創作狀態時,呼吸如沉睡般均勻,這是一種生命的良性狀態。從鑒賞過程中也體現出生命意識,如好的用筆被稱作用筆很活,好的線條是很活富有彈性的,好的結構緊湊舒展,筆畫與筆畫之間充滿對話的親密感,筋肉骨氣血神都是人鮮活生命的體現,南宋詩人陸游就曾有書法是特健藥的譬喻。
生命狀態有時候是強的,有時候是弱的。人生對某種體驗達到生命的極致狀態之時,那種強烈的體驗感,使需要表達的內容與所表達的藝術語匯高度契合,從而讓描繪這種體驗的藝術語匯不再浮乏,而是具有了很強的現場存在感、充溢感,由此才會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我上大學的時候,對老師所說的氣息強弱、厚薄、清濁并沒有感覺。異質同構要有大量的實踐和觀賞經驗才能感受到。我們生活中很多道理,知道的人很容易去對應挖掘,但沒有經驗的人就很難發現,這是認知的一種實際情況。
書法作品實現生命意識投射的秘密在于異質同構。異質同構是完形心理學的概念,不同質的事物在大腦生化學力場里的力學結構一致,從而能獲得共同的審美體驗。例如,不懂漢字的歐洲文藝評論家可以在看到一位日本書法家所寫的“崩壞”二字書法時擁有類似的感覺,這就是異質同構的典型范例。在我自己寫的書法作品“凝露”中就傳達著荷葉飄舉、水汽蒙蒙的感覺。
張小勇:我結合古典語言來談一下古希臘語和拉丁語里的“生生”。從詞源上看,“自然”本身就來自“生”,古希臘語的φ?σι?(自然)源自動詞 φ?ω(產生),拉丁語中的natura(自然)同樣出自動詞nascor(產生),可謂“生生自然”,而古希臘語的φ?σι?和拉丁語的natura本身又引申為本性,“生生為性”。此外,我們還可以說生生之謂“類”,因為無論拉丁語的genus(種類)還是古希臘語的γ?νο?(種類)都源自“出生”,genus出于gigno,γ?νο?出于γ?γνομαι,輔音詞根均為g-n-;生生之謂“易”,因為φ?σι?(自然)及其動詞詞根 φ?ω(產生)通拉丁語同音動詞fio,都有生成變易之義;生生之謂“成”,因為已經生成的自然則是facta est,從無人稱角度來說,自然自成,這里的facta是fio的過去分詞;從有人稱的角度,上帝創造自然,這里的facta則是動詞facio的過去分詞,后一種說法即“生生之為造”;生生之謂“氣”,因為φ?σι?和φ?ω不過是類似女媧造人那口氣,φ?音fu即模擬吹氣音,而古希臘語的靈魂ψ?χ?和拉丁語的anima(靈魂)、animus(精神)的本義都是氣息、呼吸。
回到書法上來講,書法講的“生動”也和“生”相關,是一種生發的動態過程,其中就體現出一種虛實、曲直、粗細、干濕的變化和相生關系。書法中最簡單的虛就是留白,實就是點線。在拉丁語里,虛可以說vacuum,仿佛“洼谷”,“空無”,有待填充或留余或通氣;“點”即punctum的本義就是刻、切、鑿,pungo,“線”即linea的本義就是勒、畫、抹,lineo,則是充實、占據或行氣。
三、生生之人:王退齋先生的生平故事與思想精神
王佩玲:我從王退齋先生講人之生生。人之生生首先必須要有兩個條件,一個是承載人的動物性的血肉之軀,另一個是承載文明的思想精神。“人類生存的意識除了覓食以維持生命以外,還有比較重大形而上的文明的要求。……人類所以異于禽獸,是因為它富于復雜的思想和豐富的情感。因為思想和情感的作用遂產生了種種的文明。……文明造就了有意義亦有志趣的人生。”(王退齋《文藝與青年》)
王退齋是我的父親,在我與他共處的幾十年的時光里,我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個人自覺傳承優秀中華傳統文化所展示出來的強大思想精神的生命力。從我對他的理解而言,我為他概括出他傳承了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兩個方面:修身正心和天下情懷。“修身正心”是思想層面的,內涵了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情懷天下”是精神的展現,內涵了明體達用、知行合一、百姓日用。如下我用三個不同時段的例子來證明王退齋的思想精神力量。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解放戰爭時期。王退齋在其寫作的《論封建論》中指出封建制度“鮮有思立德于民,立功于國者也”,是不得長久的。在剛開始引進工業化的中國,廣大民眾缺少科學技術教育。王退齋擁有關注天下民生的情懷,在解放戰爭時期從事于民眾教育工作,這是世界觀下的明體達用。解放上海的炮火在浦東打響后他遇到了一個秘密派到學校里來的共產黨員,跟王退齋說共產黨很重教育,希望他作為校長能夠把學校在火線上保護好。王退齋深受感動,覺得共產黨了不起,這樣一所不顯眼的小學校還能在大戰爆發前得到護校告知,便采取了積極行動來保護學校,支持解放戰爭。
第二個故事是王退齋如何度過他人生的至暗時刻,從不戕害他人也不戕害自己,寫下《正心吟》詩篇,這是價值觀上的知行合一。“一時邪正容顛置,千載是非有定論。景行維賢尊古訓,文明建樹世風敦。人生惟德重于才,德劣才優正可哀。端士千秋留正氣,奸邪幾輩化飛灰。”(王退齋《正心吟》)因為當時中國第一個關注計算機應用和研究漢字識碼的科學家支秉彝由于被審查而不允許進行研究,他將驗算手稿層層輾轉到王退齋手上。王退齋很重視科學,他便冒著監視的風險將識碼用蠟紙刻印下來。在人生至暗時刻,他依然能看到科學未來在中國的應用。雖然吃了很多苦,仍然堅守君子要做社會的“草上之風”。
第三個故事發生在改革開放時期,體現了王退齋人生觀下的百姓日用。“重燃蠟炬將灰焰,再吐春蠶未盡絲。君子自強殊不息,吾生不信到行休。”在他九十歲高齡的時候,并沒有放棄人生意義,在參加新加坡的全球漢詩學會活動中,抓住小細節做成了大文章。由于當時中華古體格律詩在中國比較邊緣化,中國去參加大會的人數只有四位,而臺灣也是四位。在大會上,王退齋就人數問題進行發言,指出中國幅員廣大、文化悠久,和臺灣參會人數一樣的話比例不妥。他還即興揮毫作詩,要求臺灣代表與他呼應,但四位臺灣代表無人能呼應,證明了大陸來的代表少不等于水平不好。
修身正心和家國情懷就像他的兩棵參天大樹,支撐了他所有的思想精神。我覺得我們今天的課題,這種思想精神的傳承,在當下注重物質的時代更加重要。王退齋的故事說明人的生活并不在于物質有多么繁華。在他生活的年代,生活還很艱難,但他的精神世界依然非常豐富。如果他生活在現在,我相信他的精神生活會推陳出更新的思想境界,“生生”積累出新的文明思想。
施炎平:王退齋的故事講述聲情并茂,我覺得他非常活靈活現地展現了現代精神和泰州學派豐富遺產結合的風貌,現代文明和君子精神的結合典型地體現了“生生”的精神。之前李老師已經將生生哲學展開得很充分了,我們可以提煉出一個傳統“生生”秩序的展開,并概括“生生”人格品質,從而給出一個清晰表述,感染社會,這就是我們常講的哲學素養和功能。
王佩玲:“生生”這個主題非常寬泛,我講的王退齋的故事是以案例的方式驗證了中國哲學的當代運用和未來展望。王退齋一生經歷了從清末到軍閥混戰到民國到抗戰到解放戰爭到新中國改革開放,一生處變不驚,從不戕害別人,也不戕害自己。我覺得是中國哲學給了他力量,這種思想精神很有必要繼續探討。
四、生生之物:基于歷史視角的文明邏輯——從沙船到紅船
鄭琦:今天跨界聽關于生生哲學的命題,我感覺哲學不是高深的、內部的思辨,而是開放的、社會與自然融合的思維交流。我要用歷史視角來看哲學里的一種文明邏輯。1990年,上海設立市徽,由三個部分組成:沙船、白玉蘭和螺旋槳。其中的沙船與上海城市起源、“五個中心建設”、海上絲綢之路興起以及江南文化、海派文化和紅色文化傳承,都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第一,沙船與上海城市的歷史起源。“生生之道”不僅是個體生命的智慧之道,也是城市精神的傳承之道。沙船是上海江南水鄉古老而特有的交通工具、農耕生產工具和水岸生活工具,它還是世界上最早開辟海上運輸之船。元朝初期上海崇明人率先成功開辟中國最早的南糧北運的海上航線,將糧食從太倉劉家港運至天津界河口,開啟了中國海洋運輸的新時代。隨著海上貿易的繁榮,元代在上海設立了市舶司,起名上海鎮,后又升格為上海縣,標志上海的誕生。
第二,沙船與上海五個中心建設的歷史淵源。上海經歷過從沙船到“六國碼頭”的轉變。上海因地處長江入海口、河運和海上漕運的交匯地,與太倉劉家港一起成為元代著名的六國碼頭,是當時享譽東南亞的航運、貿易和經濟中心。沙船造船基地孕育著中國民族工業的誕生,如今上海造船業銳意創新和科技突破,自主研發設計世界造船頂級水平的航空母艦、大型液化天然氣運輸船、大型郵輪等尖端產品,成為全球唯一能夠摘取造船業皇冠上“三顆明珠”的城市。
第三,沙船與中國開辟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路徑。鄭和首次下西洋是從沙船漕運的起始點太倉劉家港出發,開辟了海上絲綢之路。今天“一帶一路”正是沿著沙船行駛的航線向全球前行。鄭和七次下西洋,不僅把中國絲綢、瓷器等產品帶到了世界各地,而且把中國“和為貴”的外交形象和和平文化傳播到世界,為東南亞睦鄰友好關系奠定了歷史基礎。
第四,沙船與上海城市精神的內在映射。盡管經歷歷史變遷,但沙船所折射的勇立潮頭、自強不息的開拓精神成為上海人共同價值觀。上海城市精神要從沙船通江達海、奮發向上、開放多元、兼容并蓄、求變求新的特質中尋找精神家園的標識,才能全面體現上海“海納百川、追求卓越、開明睿智、大氣謙和”的城市精神和“開放、創新、包容”的城市品格。
第五,沙船與紅船的文明傳承。沙船賦予上海人勇于學習創新的精神內涵,使上海人與生俱來就有對革命性、進步性引領性文化的認同感和追隨追求,紅色文化能在上海燃起星星之火是沙船精神的象征。從沙船到紅船的文明傳承內涵極其豐富,不是一般的物質遺產,而是刻入上海人骨髓里的精、氣、神,是城市軟實力的內核。
五、人與環境之共生:人因工效學的視角
李馨明:我從人工因效學的角度談談人與環境之共生。人因工效學是一門應用科學,研究如何設計和安排人們使用的物品,以使人與物之間的互動最有效、最安全,或者說研究如何安排工作讓人們能很好地工作而不受傷。小到鼠標鍵盤、桌椅、剪刀的設計,大到機械設備、生產車間、工作環境,都有人因工效學在內。
我們之所以要研究人因工效學,是因為它隨處可見。如果我們在生活工作環境中注意到了人因工效學,我們就可以降低成本、提高生產率、提高質量、提高員工參與度、營造更好的企業安全文化。我和我的團隊對工作場所進行人因工效學分析,包括初步體能分析、系統體能分析、自動化分析、肌肉與感官疲勞程度分析等。初步體能分析包括排查長時間站立、感官問題、人工搬運、不恰當姿勢等問題,系統體能分析融入了量化的參數分析方法,自動化分析采用人工智能技術和高新儀器,而肌肉與感官疲勞程度分析則針對極高體能要求任務運用精密的穿戴式儀器進行感知監測。總的來看,進行系統完善的人因工效學分析能減輕工傷,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讓人在環境中工作得更舒適,真正以人為本、實現人與環境的友好共生。
蕭陽:我想從中國哲學的角度對李老師的一些說法重新做哲學的描述。中國的“生生哲學”的一個重要的想法是,所有事情都互相聯系和影響。它還用一個更為具體的概念來談論環境如何影響人的行為,那就是“勢”這個概念。《孫子兵法》給出一個例子:將圓木放在高處就會產生更大的勢能。孟子說,如果讓君子來教自己的孩子,就會影響父子關系,但這不是君子的錯,而是“勢不行也”。孟子建議改變這個勢:讓別人來教自己的孩子,就可以避免這種由勢導致的負能量。在西方,作為一門學科的人因工效學有自己的歷史,但我相信它的出現是出于類似的想法。李老師談到,人因工效學想辦法讓人與物之間的互動更有效、更安全、更舒適。用哲學語言來說:對工作環境中的物進行重新安放時,就可能對人產生不同的正能量和負能量。這可以說,中國古代智慧在外國重新被發現,也就是英美人所謂的“reinventing the wheel”(重新發明車輪)。
李馨明:謝謝蕭老師將內容升華到了哲學層面。上周末帶孩子去洛基山游玩,看到國家森林公園里一個牌子寫著“we are all connected”(我們都是關聯在一起的),這句話對我觸動很大,也非常符合今天的主題。
六、圓桌討論
蕭陽:我們今天所有的演講都很豐富,精彩,時間有限,我只做兩個觀察。我的第一個觀察是,李馨明老師講機器,鄭琦老師講船,都是人造物。而李尚信老師關于生生哲學的演講所關注的卻是“生命”,用“生命”做比喻來談論“宇宙”。我們的書法家張老師也是用那些通常用來描寫生命狀態的概念,比如,“氣息的強弱、厚薄、清濁”,來描寫一幅書法作品。王老師的演講則是一個生命個體,王退齋,他的人生故事。但是,“生命”通常被定義為“人造物”的反面。張小勇老師提到古希臘語中的phusis,“自然”或“性”這個概念。 當然,孟子也用“性”來描寫動物生命。亞里士多德認為,對于生命的自然生長進行描寫需要這個概念,但是它不適用于人造物。把一張床埋在地下,從生命里面自然生長出來的不會是另一張床,而是一顆樹。生生哲學需要回答的一個問題是人造物。我想提問李老師,他的生生哲學如何解釋人造物。
我的第二個觀察是,李老師提到中國的生生哲學的一個來源是象思維,而張老師也提到書法是生命的投射。我覺得投射其實是比喻的意思,也就是象思維,“宇宙生命”不是一個真正的字面意義上的概念,而是應當從比喻的角度來理解。生生哲學其實是古代中西都有的哲學,古代印度就有人認為宇宙是一棵植物,新柏拉圖主義者也用很多生命的概念來談論宇宙。只是到了17世紀現代科學出現后,宇宙才被說成是一個機器,一個大鐘表。一個法國唯物主義者寫的一本書的標題是《人是機器》。今天也有很多人說宇宙是一個計算機程序,還把它命名為“元宇宙”。生生哲學最重要的洞見是,唯一真實的現實是“整個宇宙”,而關于它的唯一正確的比喻不是機器,不是計算機程序,而是生命。
李尚信:今天幾位老師提的問題很深入,對我很有啟發。朱老師提的兩個問題,一個是宇宙生命有沒有主體性,我認為可能沒有。終極的“生生”沒有主體,天地產生后,天地在一定意義上算是一個主體,但不是有意志的能動主體。另一個問題是如何避開宇宙還原,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是必須的,不是必然的。宇宙有自身的發展過程,講宇宙的終極根據必須從還原上講,還原的講法還是必要的。蕭老師的提問對我啟發也很大,但有一些講法我不是太認可。我認為生生哲學的概念不是受人造物的啟示提出來的,而是從人的誕生、動物的誕生取象比類到宇宙層面上去的。
蕭陽:我的意思是生生哲學對人造物要有一個解釋。此外,現在西方有一些人是用計算機程序這些人造物概念來做元學的,說宇宙就是一個計算機程序。我認為,生生哲學的立場應當是,這些不是談論宇宙的合適的比喻,生命才是唯一合適的比喻。但“宇宙生命”本身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個比喻。
李尚信:中國哲學的核心不在這里,但人造物和生生哲學的確是有關系的。人造物屬于參贊化育,是作為手段而造出來的物,但最終目標是為人服務。就像張老師所說的書法,它效法生生,構成一個體系,但目的是為了陶冶人的情操,為了成就人,還是回到人身上。對于蕭老師所說的,過去我們可能是比喻,今天我們能否不停留于比喻,而是通過分析找到它的核心內涵,這個觀點我比較認可。

盧明月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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