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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汎森:讀史與“心量”的擴充
研讀歷史有助于增加思考復雜度,以斯坦福大學Sam Wineburg和Daisy Martin教授的《像史家一般閱讀》(Reading Like a Historian: Teaching Literacy in Middle and High School History Classrooms)為例,它頗能反映近來歷史教育中將史事復雜化的特色。首先是極端的脈絡化,用巨細靡遺的史料將歷史上重要的紀念日(如哥倫布紀念日)、偉大行為(如美國獨立戰爭在列辛頓一役,及林肯的解放黑奴),甚至是“沙塵暴”的歷史,極盡可能地脈絡化以培養歷史性。譬如:一、林肯也可能是一個現代意義的種族主義者,但是林肯相信其《解放奴隸宣言》中所宣稱的,所有人一律平等;二、“哥倫布日”不應是1492年,而是1892年,因為哈里森競選美國總統時,為了爭取美國一向被邊緣化,且被想象成帶有羅馬教廷秘密的天主教徒等移民的選票,用哥倫布日來賦予這些天主教移民正當地位,而不是真的要紀念“偉大”的哥倫布。這些討論所形塑的特色,是歷史人物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偉大,動機那樣單純,或是能像傳統史學有意無意間認為的,意志與行動是聯成一線的,這當然為“師法古人”或“以史為鑒”增添了一定的困難。

《像史家一般閱讀》(Reading Like a Historian: Teaching Literacy in Middle and High School History Classrooms)書封
歷史是超越(beyond)人類生命限制的,人的生涯有限,但通過歷史知識可以擴充心量、超越現在,從生活環境及條件的限制中解放。現代人因為歷史意識不足,滿眼所見都只是“現在”,很容易把我們所處的這個環境、所看到的東西,當作人類自然而然的東西,也就是把現狀本質化,忽略了人類歷史上其實有過多元、豐富的可能性。人類的經驗并不是只有這一刻才是對的,或是只有這一刻才是最進步、最有價值的,過去可能也有我們可以取法的資源,而且未來也許還會再改變。
前面所說的歷史的種種作用,都有助于擴充我們的“心量”,然而“心量”是什么?“心量”的觀念是從佛家來的,譬如《六祖壇經·般若品》中說的“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即是。
在佛家的觀念中,“心”是一個空間,佛經中經常有“心量廣大”之類的話,其中有大小之別,而得道者心量大。宋明理學承襲“心量”的概念,而且每每用來詮釋先秦思想,如程子解孟子,每每以“心量”大小來講圣人與別的圣人,或圣人與凡人之間的差別。有時他們也用“公”“私”來講心量,“私”則心量狹小,“公”則心量寬大。朱子曾說:“人之心量本自大,緣私故小。蔽固之極,則可以喪邦矣。”宋明理學中有不少“心量”或擴充“心量”的想象。理學家設想內心的世界可以是一個很大的空間,要用格物窮理的工夫把它填滿、擴充開來。
《朱子語類》中有許多這類的詮釋。朱子說:“是其(周武王)心量該遍,故周流如此,是此義也。”又如:“蓋他心量不及圣人之大,故于天下事有包括不盡處。”照朱子的想法,必須窮盡天地萬物之理,而始到達此心之有全容量,故是窮理以盡“心量”,造成由結果來決定本源之現象。陳淳后來發揮朱子理學并編有《北溪字義》這樣的觀念辭典,他說:“此心之量極大,萬理無所不包,萬事無所不統……孔子所以學不厭者,皆所以極盡乎此心無窮之量也。孟子所謂盡心者,須是盡得個極大無窮之量,無一理一物之或遺,方是真能盡得心。”我想稍微解釋“此心之量極大,萬理無所不包,萬事無所不統”。這句話可以從“心統萬理”的思路出發去理解,所謂“擴充心量”可以理解為心中天生便具有眾理,應如大廳中由千燈組成的吊燈,每窮一理,便開啟其中一盞小燈,讀書窮理,基本上是使得人心原有的各盞燈(眾理)獲得開啟。
朱子說:“道理固是自家本有,如今隔一隔了。”“致知工夫,亦只是且據所已知者玩索推廣將去,具于心者本身無不足也”。但又說:“天下無書不是合讀底。若一個書不讀,這里便闕此一書之理。”對朱子而言,求知是去隔、去蔽,開顯的工夫,而我則認為人的性分中本有的道理固然很多,但以歷史知識來說,更多的是擴充、積貯的工作。朱子以為所有“理”,都是人性本有的,只是因為“隔”,所以未曾開顯,讀書、格物就是使底片顯影的顯影劑。我則認為讀史一方面是可以“窮理”,但同時人的內心世界也是一個潛在的或無限大的空間,里面有許多小空間,要用知識、經驗去充填,它才會撐開,否則它會皺縮在一起,而這兩者都是擴充心量的工作。
延伸上述的理論,在這里請容我用一段比喻來闡述“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我們的內心像是一卷可以使“萬有”成像的底片(“性即理”),而讀書窮理,包括讀史,是在照相——在底片上曝光留下各種影像。但是一定要在暗房中用藥水沖洗,才會有漂亮的照片。“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也就等于是我們努力地在“心量”(底片)上積貯古往今來的史事(照相)。最后,這些史事是否形成我們的“同時代性”、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參照架構,還是由我們自己決定(沖洗)。
讀史當然也是“窮理”,在我看來讀史的窮理、盡性便是擴充心量的工作。《東林書院志》中說:“學者要多讀書,讀書多,心量便廣闊,義理便昭明。讀書不多,理便不透,理不透,則心量窒塞矣。吾人心量原是廣闊的,只因讀書少,見識便狹窄。”
我之所以特別用歷史是一種“擴充心量之學”這個表述,是為了強調“心量”中積貯的歷史知識并不必然是以“律則”“定律”或“重演”的方式使我們從中獲益。現實的情境有無限復雜的變化,即使古今有相似的情境,也不一定能把古代的歷史照著搬到現世來用。故“心量”中的積貯是要經過大腦的吸收轉化之后,再成為生命中有用的一部分。用陳寅恪的話說,這是“在史中求識”。
理學家的心量說傾向于空間上的積貯,而德國的教養學說(bildung)則傾向于人內心中時間性的歷程。“教養”是德文中很重要的一個字,是德國近世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頁,有很多人認為“歷史”是“教養”的一部分。我覺得德國史家德羅伊森(Johann Gustav Droysen, 1808-1884)對這一點的闡發很透徹,他說:“歷史知識有非常實際的功能。這個功能并不在于它能指示具體的行動。它的功能在于,經由擴大人們自我認識的歷史視野,進而提升行為能力,以及開啟更多行動的機會。”他在《歷史知識理論》中有若干關于教養的段落,可以用來說明教養與擴充心量之間的關系。他說:“體會前人以及重演前人的思想,這種練習泛稱為通人教育(bildung)……通人教育是訓練及發展我們之所以為人的特質。”他的討論中述及“歷程”的觀念,即人生有一個向上提升的精神歷程,而學習歷史即是擴充我們原來所不直接經歷的事,即是歷程中的一種形式。
赫爾德是形成“教養”觀念的關鍵人物。他認為每個人都有自我的形象,這是它將來要成為的自己,只要覺得自己尚未成為那個自我形象,他就覺得不滿足。所以,教養的起源是人內在的靈魂,是內在自我的發現,但靈魂的啟悟有賴于外在事件的“引會”——包括歷史的“引會”——才能發現。歷史的探索是通向自我知識(self-knowledge)與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的道路,學習歷史使人們通曉過去思考事務的方式,而它們也可能復活并引導我們現在的行動。正如萊辛(Lessing)所說:“人類致于至善的那條途徑,實際上每個人都該步入而且走完它。”但是,“他們欠缺以心靈經歷往事而得的大倫理資本。因精神的經歷而有的堅定的類型(die festen Typen)并未支配以及充滿它們。記憶并未深入人心;而只有這種記憶才是一切音樂、美術、創作之母”。“人的通性中最基本的,我們已經提到過:是能借著心靈經歷過去的事件,而替自己儲存大量的倫理財產。”讀史是以精神經歷過去的事,為自己儲存“大量的倫理財產”,以心靈經歷往事而得到“大倫理資本”。在我看來,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借讀史以“擴充心量”。
經由上述的討論可見,教養是一種精神歷程,如果用理學的說法,則是“擴充盡才而后盡性的過程”。而歷史是形成“理想自我”過程中的重要資糧。
此外,“教養”也是教人“open to reality”,我的現實世界可以借由納入別的事實而得以擴大,歷史幫助我們“open to reality”,如此則不會任意主觀投射自己的想法(不會像美國前總統小布什政府那樣任意投射自己的想法——堅持伊拉克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后來卻始終未能找到)。而且“擴充自我”——擴充自覺意識,增進認知復雜度,增加眼界、氣勢——或因為讀史而得到一種理性能力,能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乃至相續的因果關系有深切的把握。
教養、見識是一種資產,是一種本領。譬如庚子義和團事變中,慈禧與端王載漪想利用義和團力量對付列強,準備攻打各國使館。當時因上疏強烈反對而被慈禧斬殺的袁昶,即因讀過幾本1860年代與英人交涉的歷史,所以能有與外交涉的開明見識。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種種抉擇往往都是由教養或心量決定的,而在關鍵時刻,憑借“教養”“心量”所形成的一個小小抉擇往往決定了后來重大的結局。二戰美軍選擇轟炸日本本土的地點時,因其中的一位決策者讀過有關日本歷史的書,知道京都是日本的古都,有許多古跡,所以主張不能炸京都,這件事對后來形成了極為關鍵的影響。
美國名將李奇微即曾說,偉人自傳與戰史是一宗最大的資糧:“人們靠自己擁有的個人經驗十分有限,所以你必須依靠外人的經驗。”已經有不少人從他們的人生經歷中,提出閱讀歷史是在心中積貯、擴大自我,使我們得到原先局限于個人生命經驗所不可得的看法。
接著我要依序從“志量”“整存零付”“深度”等角度進一步討論讀史以“擴充心量”這個宗旨。
“志量”不是天生的,“志量”也是由各種知識、見聞、典型人物、時代刺激等而形成,所以“心量”可以造成“志量”。正如章太炎所說:“大抵人之志量,不皆天成,率由見聞戟刺,情不自已,然后發為志愿,見諸施行。”章氏舉民初的軍閥、政客為例,認為這些人“志量”不足,所以旋起旋滅,他說:“察其病因,皆由近人不習歷史,小智自私,小器自滿,背逆形便,而不知違反人情而不顧,故一國無長可倚賴之人也。”章太炎觀察民初許許多多乍起乍落的政治人物,認為他們就像是只憑天生聰明在下圍棋的人,“心量”不足、縱深不夠,沒有古今成敗在胸中,也沒有古今許許多多的史事來到心上,所以心量太淺,志量亦不深。加上革命太快成功,沒有機會磨煉其心志,他說如果清末革命能晚兩三年成功,則革命人物心量更深,對國家發展更好。歷史是培養“志量”很重要的資本,譬如明太祖崇拜漢高祖,喜讀《漢書》,所以志量廣大,故能接受“廣積糧,緩稱王”的建議。
前面已經提到,人是有限的存在,歷史提供人們擴充其視野的各種資糧,并借著心量中的積貯點發生命中的各種可能性,帶我們經歷我們所不可能經歷的事。從形形色色的歷史現象中,去發現人的本質并發掘自己已覺知的潛力。
“擴充心量”也是一個“整存零付”的工作,心量中的積貯在遇到某些情境時會流溢出來,使得歷史知識與個人的環境相合,并與我們的意識滾成一個雪球發揮作用。我個人認為,古人對“整存零付”的觀念已經有相當的認識。《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要求學子在很短的時間內,大致是十五歲之前讀誦經書,此后終生可以從這筆儲蓄中生“利息”。用今天的話說,便是“整存零付”的思維——是盡量在一定時間內將心量擴充到一個程度,然后一生玩味、涵泳,不斷地領取“利息”。也就是說知識不只是可以應付手頭上的支用,同時也是要積貯于心中,不斷反思,組合許多面向形成一個縱深,然后如涓流般不斷靠它的利息來生活。
這也好像一個高明的棋手不只靠著天生的聰明,同時也不停地揣度記誦有名的“棋譜”,從中學到許多好的手筋和定式,學習一流棋士是如何判讀局勢的。“打譜”則是盡可能去理解高手在對弈時的用意。一個人若只憑聰明下棋,當然也行,但若能熟讀古往今來著名的棋譜,不停“擴充心量”,這就成了他在遇到困難時可運用的資源。曹操夸說因為自己經歷的事很多,故能預知應變,但“人事萬變,豈能悉經?讀史則事變紛紜,比例昭著”。熟讀歷史則可以經歷許多自己所不可能親歷之事,就猶如棋士熟記棋譜,有了這些“積貯”,像是熟悉或背誦許多棋譜后,可以有機會活用到棋局之中,培養自己能適當地回應往復出現的棋局,此外也幫助掌握未可預見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棋局,用清初學者方中履(1634-1698)的話說,這便是“坐集千古之學,折中其間”。
最后我要談“心量”與“深度”的關系。在這里我要用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談“深度”的觀念來闡發擴充“心量”之重要。威廉·詹姆斯說,所謂“深度”是“一把能抓住多少的東西”。在今天,所謂的“深度”,有各種表現形式,在川流不息的數位訊息世界中,所謂“深度”顯得更成問題。當面對難以計數的訊息、知識、材料時,我們能一把抓住、吸收多少,決定于我們的“心量”深淺。譬如有些科學家發現了某一重要現象,可是因為他內心的“心量”準備不足,所以對他而言,這只是一個新的現象;但對“心量”足的人而言,可以從這個新的現象進而發掘出一整個新的世界。
以史學研究為例。在這個史料反掌可得的時代,有了可檢索的歷史文獻電子資料庫,只要輸入任何詞語、概念,即可以在瞬間檢索到幾萬卷書中的相關訊息,爬梳史料變得不再曠日費時,這個時候“深度”變得更為關鍵,有“深度”的知識積貯才能做出適當的判斷與掌握。“心量”寬、積貯多的人,在“看到相關的蛛絲馬跡,則一把抓住的東西”,比沒有深度的人能抓住更多。譬如我讀傅斯年的眉批,可以從中抓取許多具有學術意義的訊息,這是因為我長期注意傅斯年個人及其著作,有了一定的蓄積及深度。對許多沒有這種舊積貯的人,即使非常聰明、靈敏,在面對一條條零散的眉批時,也可能茫茫然不知所措。
沒有“深度”的生活是怎樣呢?
1970年代,Oscar Lewis在《貧窮的文化》中提到:所謂“貧窮文化”是“from moment to moment”。我的理解是因其內心中沒有生命的深度、心量不足,只能從“某刻”到“某刻”,在那一刻之外沒有任何時空之關聯與想象。這包括過去、現在、未來的聯系感。

(本文摘自王汎森著《歷史是擴充心量之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5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原文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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