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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剿《如懿傳》?是什么在主導著我們的評價標準
此前估計誰也沒有想到,播出于2018年、于2020年下架的《如懿傳》,會在2024年遭遇它播出以來最大的危機。以B站為中心的《如懿傳》吐槽浪潮成功破圈,全網掀起轟轟烈烈的“圍剿《如懿傳》”。

《如懿傳》劇照
這起風波源于去年7月,B站某游戲UP主對《如懿傳》的吐槽,遭到劇粉的攻擊,由此幾個游戲UP主不平則鳴,開啟對《如懿傳》的系列吐槽,率先在B站走紅。
2024年2月,一些吐槽視頻因侵權遭到投訴被下架,反而進一步引發UP主和網友的逆反心理,對《如懿傳》的圍剿也更大規模地從劇集溢出,上升到對主演周迅演技和為人等多方面的批評。4-5月份,圍剿《如懿傳》議題破圈,“周迅是否塌房”成為多個文娛公眾號的選題。
作為一個曾經給過《如懿傳》好評的觀眾,浩浩蕩蕩的圍剿《如懿傳》浪潮確實讓人短暫地陷入自我懷疑:這部劇真這么差嗎?當時自己看走眼了?這部劇完結時超過30萬人在豆瓣上打出還不錯的7.5分(超過60%是四星五星好評),那么多人都被蒙蔽了?

《如懿傳》豆瓣評分仍然有7.5分
在重新溫習了《如懿傳》之后,筆者還是可以說,在當時主流的評價標準下,《如懿傳》的7.5分有它的合理性。而今圍剿《如懿傳》的浪潮中,批評者也有其合理性——它們采取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評價視角。
眾所周知的是,觀眾在評價一部作品時,除了作品自身的美學質感外,還會受到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心態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一部作品在某個時期可能風行一時,但在另一個歷史階段它可能被視為三流作品,某些生前備受冷落的作家,可能在作者去世后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后受到后人的高度評價。
《如懿傳》成為一個典型案例。在2018年,觀眾對《如懿傳》的評價更多是從性別視角出發,從帝后的婚姻圍城揭示女性的生存困境與抗爭,此時的階層視角基本隱身;時下對于《如懿傳》的圍剿中,階層視角是最鮮明的,故事變成以如懿為代表的權貴階層不自知的惡,以及她們對于以衛嬿婉為代表的弱勢階層的鄙夷、提防和踐踏。而當階層視角演變為道德視角,從劇情溢出變成對于演員的攻擊,這種圍剿已經演變為分眾化時代的圈層“網暴”。
重要的不僅是評價標準的變化,還包括評價標準所置身的時代背景的變化。這些將是本文所要探究的。
性別視角:贊揚女性的斗爭“姿態”
《如懿傳》是在宮斗劇熱潮的背景下推出的,它改編自流瀲紫2012年所著同名小說,2016年開機,2017年殺青。2011年,改編自流瀲紫《甄嬛傳》的同名劇集是宮斗劇的爆款兼經典之作,齊聚了周迅、霍建華等華麗演員陣容、投資額高達3億元的《如懿傳》可謂萬眾矚目。
然而,《如懿傳》的上星播出之路相當坎坷,歷時一年仍未順利定檔。《如懿傳》殺青后才開機的宮斗劇《延禧攻略》,2018年7月率先于視頻網站播出,迅速引發廣泛關注。《延禧攻略》與《如懿傳》都是乾隆王朝的宮斗劇,兩部劇的正反派剛好掉了個:《延禧攻略》的女主角,是《如懿傳》的惡毒女配,《延禧攻略》的惡毒女配,成為《如懿傳》的女主角。內憂外患下,《如懿傳》實在不能苦等電視臺的排播,在一個月后也選擇網播,兩部清宮劇形成對打局面。
彼時多數觀眾對于《如懿傳》的評價,是以《甄嬛傳》和《延禧攻略》為參照系的。
以《甄嬛傳》和《延禧攻略》為代表的宮斗劇,已經形成典型的模式和特點。比如圍繞著后宮女性之間的權力斗爭展開,主要講述她們如何在復雜且殘酷的宮廷環境中生存并爭取地位與皇上的寵愛,包含大量的陰謀詭計、愛情糾葛、權力交換、家族紛爭等元素;以一位或幾位女性主角的成長為主線,從天真無邪的少女逐漸成長為智謀深沉、手腕高明的后宮強者,如《甄嬛傳》中的甄嬛和《延禧攻略》中的魏瓔珞。傳統宮斗劇是“勝利者之歌”,原本處于弱勢地位的主角,通過智慧、勇氣和堅持不懈的努力,最終戰勝強敵、改變自身命運。
《如懿傳》摒棄傳統宮斗劇的女性成長套路,它并非“勝利者之歌”,而是一出“失敗者之歌”。劇集緣起于乾隆繼后斷發的故事。《清史稿·列傳·后妃》記載:“(乾隆)三十年,從上南巡,至杭州,忤上旨,后剪發,上益不懌,令后先還京師。”劇中女主角如懿并不遵循傳統宮斗劇中“逆襲成功”的路線,她沒有通過權謀和斗爭爬上權力的頂峰,反而形如廢后、與皇帝離心,沒有給予觀眾典型的“爽文”式勝利快感;同時,如懿在整個宮斗過程中幾乎不曾改變,在深宮的爾虞我詐中始終保持一種相對超然的姿態。
在宮斗中失敗的如懿,贏得的是她的“姿態”,《如懿傳》的本意是要張揚女性的某種“姿態”。
劇集以乾隆和如懿的愛情為主線,用四個字概括就是“蘭因絮果”。“蘭因”指兩人的愛情起初如蘭花般純潔高雅,建立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礎上的。雖然乾隆是皇帝,如懿仍然期盼她與乾隆是“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的知心愛人,她與乾隆會是唯一的夫妻。

與乾隆的愛情,一度是如懿“不屑于爭”的底氣
由于如懿對愛情有著近乎理想化的追求,她對乾隆保持著深厚且純粹的感情,即使面對后宮各種爭寵以及乾隆的一再“妥協”,她依然堅守對伴侶的信任與忠誠,相信乾隆的心在她這邊,她是不屑于斗的。如懿一直是“活得體面”,在宮斗劇中,她難得的能夠保持“姿態好看”。用周迅對角色的解讀來說是,“她的價值觀,我覺得她是不能進入宮斗這個東西的。她是皇后她不行,你連怨恨都不要恨,她不能殺人,她也不能用間接借刀也都不行。至少這是我的一個標準。”
然而,封建皇權下,只有君臣,沒有夫妻。皇帝作為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所有的后宮成員,包括皇后、嬪妃等,都屬于他的臣子,她們需要遵守宮廷禮法,這是封建社會嚴格的等級制度和君臣秩序所決定的。再加上皇帝的婚姻大多是為了政治目的而安排,需要通過聯姻來鞏固政權、擴大聯盟或穩定邊疆,皇帝對某一位嬪妃的過分偏愛,可能會引起其他勢力的不滿和政局的動蕩,影響皇權的穩定。乾隆需要平衡后宮各方勢力,他與如懿的純真感情受到諸多因素的考驗。
最終“蘭因”變成“絮果”,這段感情變得支離破碎,并隨著如懿斷發,將這段感情徹底埋葬。在清朝滿族文化中,女性的頭發被視為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她們尊嚴和貞潔的象征。斷發通常被視為對祖先的不敬,是對家庭和族群的背叛,在滿族社會中非常忌諱。如懿斷發,直接違逆皇室的權威,觸犯滿族的傳統禁忌,但也決絕地表明如懿的“姿態”——寧可玉碎,不做瓦全。

如懿斷發
如懿斷發,固然可以拔高到反對封建皇權的高度,但其實全劇基本均局限在性別抗爭的視角上,因為與乾隆的愛情是如懿始終的信仰。如懿信仰的崩塌,始于她與乾隆愛情的瓦解,而非封建社會嚴苛的等級秩序、皇權的腐敗和人性的扭曲;如懿一度的“體面”姿態,來自于她與乾隆愛情的底氣;如懿最后的斷發,是她對乾隆的失望透頂、義斷情絕。
所以,《如懿傳》宮斗劇的外殼下,拍的是一段愛情/婚姻的幻滅。它重點要表達的是女性對于一段幻滅了的愛情/婚姻的“姿態”——從不屑于為搶男人而斗,到對不值得的男人的不屑。如懿的“姿態”贏了。就像導演汪俊說的,“她在一個艱難的環境里堅守自己、保持本心,是更本真、更有意義的勝利,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逆襲”。
在2018年對《如懿傳》的接受中,受到劇方宣傳的影響,觀眾更多地從性別視角審視這部劇,階層視角是隱身的,尤其是如懿與衛嬿婉等人的出身差別,當時甚少人討論。相反,由于衛嬿婉“奴顏媚骨”的姿態太難看,飾演衛嬿婉的李純的微博被不少入戲太深的觀眾留下惡評。

《如懿傳》2018年播出時,衛嬿婉的扮演者李純微博上有不少惡評
何以當時性別視角流行?用戴錦華的話說:“性別議題在網絡上聲音響亮,始終和一個特定的人群相呼應。她們是相對年輕的、受教育程度較高的,更重要的是高收入的、生活在城市的女性群體,這些人同時也是網絡原住民,擅長使用新媒體。我們可以觀察到,這樣一個群體確實有著越來越自覺的性別意識。”“當你們還年輕,當你們還美麗,當你們的皮膚還嬌嫩,當你們成功地由于種種原因已經進入到了較高的社會階層和較高的社會階層”時,“你們所面臨的現實,文化的開放,世界的視野,更多的工作選擇,更多的工作機會,更多的生活樣式”。
越來越多的觀眾經濟獨立、精神努力,擁有漂亮的“姿態”,她們不屑于為男兒斗,不屑于用旁門左道實現階層跨越,她們有底氣與男權切割和決裂,她們能夠在如懿的精神逆襲中獲得共鳴。觀眾很自然忽略階層議題的存在,看不到“整個社會權力結構整體地在傾軋什么人,壓迫什么人”。
階層視角:權勢階層對弱者的傾軋
對于老劇的重新解讀是短視頻時代的流行趨向,由于《如懿傳》2020年下架,導致對它的重新解讀有些姍姍來遲。
在時下對于《如懿傳》的圍剿中,2018年時隱身的階層視角,取代性別視角被放在顯眼、首要的位置,成為最重要、最出圈的評價標準。

2023年時,一些關于衛嬿婉的重新解讀就在短視頻平臺上走紅
階層視角下,如懿的不屑于斗的好看“姿態”,開始暴露出它的破綻。
如懿出身名門,自然有眾多仆從協助處理日常事務乃至參與宮斗,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她能夠維持一種表面上的“干凈”與“體面”。她超然物外的姿態帶有一定的文化優越感,是社會結構的產物。如懿在享受特權的同時,也間接導致對底層女性的利用、奴役和剝削,臟活累活都由其他忠心奴仆做了,她超然地占據道德高地。
如懿雖然不屑于斗,不屑于各種栽贓陷害、借刀殺人,但她對于衛嬿婉等其他出身微寒的后宮嬪妃始終帶有一種高高在上的“瞧不上”——覺得她們低級、粗鄙、不入流。
這種鄙夷,首先體現的是如懿潛意識里對于等級秩序的捍衛。后宮等級森嚴,妃嬪和宮女們的生活處處受到規矩和禮教的約束。衛嬿婉作為一個宮女想爬上龍床,這種行為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可能被視為逾越本分,是對既有等級秩序的挑戰。如懿等人對她的指責,實際上反映的是既得利益階層對于底層女性行為規范的嚴格要求和對“安分守己”的強調,如懿是等級秩序的擁護者。

一碗燕窩背后的“文化區隔”
作為主角,如懿本人秉持的原則和價值觀更傾向于忠誠、正直、光明磊落,對于衛嬿婉的野心和手段,如懿基于個人道德判斷和對宮廷純凈情感的維護而產生反感,這固然體現了如懿道德上的勝利,但如懿將底層女性為了生存所做的合理努力也視為不齒,多少有點“何不食肉糜”的味道。面對衛嬿婉這樣出身低微、渴望改變命運的角色,如懿等人總是高高在上冷嘲熱諷,無形中強化了宮廷中對底層出身者的偏見和限制,變成一種不自知的傾軋。
如果說2018年,觀眾觀看《如懿傳》時更多代入的是如懿的視角,那么2023-2024年對于《如懿傳》的重新解讀,更多觀眾代入的是衛嬿婉的視角。2018年對衛嬿婉的評價中,觀眾更多看到的是她野心勃勃、陰險狡詐、心機深沉、自私自利的一面,那么在時下的重新解讀中,很多觀眾看到的是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底層小人物往上爬的頑強與韌性,看到她強大的學習能力。有意味的是,對于宮斗劇中惡毒女配的重新解讀,成為一個趨勢。包括《甄嬛傳》的安陵容,也得到越來越多觀眾的同情。
如此轉變,首先體現在觀眾評價視角的多元化。他們不再簡單地以善惡、好壞來評價一個角色,而是更加關注角色的成長歷程、內心掙扎和人性復雜性。觀眾能夠更加全面地看待衛嬿婉這個角色。
其次,觀眾對權力結構和等級制度的批判意識增強,觀眾越來越能夠體會和理解那些處于弱勢地位的角色。衛嬿婉作為劇中初始的弱勢角色,對她的重新解讀是觀眾對傳統權力結構下小人物努力躍升的肯定。
再則,社會競爭的加劇,階層固化成為一個日益突出的問題。衛嬿婉作為一個出身卑微、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命運的角色,符合年輕觀眾對于階層流動的期望和幻想。
最后,個體主義價值觀逐漸增強,年輕人更加重視個人成就和自我實現。衛嬿婉向上爬的手段固然備受爭議,但其追求個人目標、不甘現狀的特質,與年輕觀眾追求獨立、渴望通過個人奮斗改變命運的心理相契合。衛嬿婉不再是簡單的反派,而是具有復雜人性和動機的個體。

衛嬿婉不屈不撓、善于學習
從性別視角到階層視角的轉變,何以發生得如此之快?2022年7月,某明星考編事件引發的輿論危機,可謂一個分水嶺般的事件。在此之前,年輕的明星考編,是網友眼里的“體制內男友”,然而短短一兩年時間后,當網友用階層視角審視這一問題,則變成既得利益階層的“贏者通吃”。
當年輕人發現他們面臨的現實,不見得是“更多的工作選擇,更多的工作機會,更多的生活樣式”時,當他們發現自己竟然也成為弱勢群體時,好看的“姿態”只是強勢者自我標榜的勛章,他們自然而然就開始從階層的視角審視問題——這是一種樸素的、直接的經驗判斷,雖然他們并不一定具備相關的理論知識。
階層視角的凸顯,并不意味著性別視角失效了,也并不意味著《如懿傳》就是一部一文不值的爛劇。事實上,由于原作下架,很多網友只是經由重新解說建立起對劇集的認知。而在重新解讀時,一些UP主存在嚴重的斷章取義,導致很多觀眾誤以為UP主的解說就是劇情。
比如一張廣為流傳的截圖中,如懿在父親、母親、兒子、女兒等人死去的時候,都是一張冷漠臉,卻只有在凌云徹受刑的時候哭泣。但凡真的看過劇集,就知道這張截圖不實。暫且不論哭泣并不是表現痛苦的唯一表演方法,劇中如懿哭泣的場面不在少數。比如惢心出嫁時,如懿的哭戲就很動人。一些評論者為了迎合觀眾的階層情緒,為了“打倒如懿”,已經陷入偏頗。
又比如在合理化衛嬿婉的行為時,只選擇衛嬿婉那些相對正面的舉動來解說,而有意或無意忽略衛嬿婉在往上爬過程中做過的不擇手段、傷天害理的壞事——比如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衛嬿婉設計多起皇子公主被害的事件,多次不惜犧牲他人的生命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在短視頻的重新解讀中,很多觀眾嗑衛嬿婉和太監進忠這組CP。可劇中,衛嬿婉對進忠用完即棄,命人將他活活勒死
追求個人利益固然沒有錯,但劇中的衛嬿婉是極端的利己主義,她所遭遇的各種不公平的傷害,不能成為她無底線作惡的理由。觀眾可以經由《如懿傳》反思毛尖所說的“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財產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絕不意味著衛嬿婉就是更為高尚、值得效仿的人設。
道德視角:分眾化時代的網絡暴力
今年2月份,一些UP對《如懿傳》的吐槽視頻被投訴而下架后,一些網友開始將批評的矛盾轉向如懿的扮演者周迅。他們從幕后紀錄片和周迅訪談中,搜羅周迅的“罪狀”,并搭建這樣一個邏輯鏈:《如懿傳》之所以變成爛劇,周迅是主要責任人之一,周迅改動了劇本,全劇組的人都圍繞周迅轉,周迅的價值觀和審美影響了劇作……一些批評者也開始對周迅的私人生活評頭論足,并進行貶低。

今年2月份之后,對《如懿傳》的圍剿大規模轉向對演員的攻擊。此為網友在周迅官方工作室下的留言。
一種更極端的批評傾向是,從階層視角評價劇作切換為從道德視角批評演員,他們將周迅等同于如懿所代表的權貴階層,批評者自動帶入衛嬿婉所代表的社會底層的立場,周迅被打成演藝圈里的“傾軋者”,打倒周迅仿佛成為一件特別正義凜然的事情,甚至有不少人認定“周迅塌房了”。
從演員的視角來看,這股有些莫名其妙的批評浪潮,簡直是無妄之災,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怎么出演了一部幾年前的劇集就變成自己人設崩塌了?這恰恰正是網友道德審判的可怕威力。因為我代表道德,所以我一定是對的,我的各種發言底氣很足,我的觀點不由分說,我就能“代表道德指責你”,就能用輿論給你一個慘痛的教訓。
如此道德審判,在當前的輿論生態中愈發流行,網友動輒對熱點事件中的當事人揮舞道德大棒,道德評價也有泛化之勢,娛樂圈的明星動輒“塌房”,不是違法亂紀的道德瑕疵也會被充分放大,甚至這種所謂的“瑕疵”是網友腦補、是無中生有。從對《如懿傳》的圍剿,轉向對周迅的圍剿或是如此。
道德審判的流行,首先與“弱者心態”的流行有關。社會競爭的日益激烈,年輕人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產生一種“弱者”心態,對不公平的感知愈發敏感且強烈,不少人將明星的高收入視為社會資源分配不均的象征。
在缺乏其他有效途徑改變現狀的情況下,一些年輕網友熱衷于扮演道德衛士,構建一種源于社會共享的價值觀和倫理標準的權威,它賦予網友以正義代言人的角色,使他們在道德層面上占據高地,彌補在社會結構中的弱勢地位。通過強調道德規范和價值判斷,“弱者”試圖矯正他們感受到的不公,使強者的不當行為受到輿論和社會道德的壓力,以此作為一種補償或對抗的手段。
換句話說,心理上處于弱勢地位,便在道德上搶占高地,將道德領域作為爭取公平正義的戰場,打倒那些“為富不仁”的強者。這個過程讓參與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權力感。
而分眾化時代,加劇了道德審判的風氣。誠如戴錦華所言:“海量網絡信息的涌流,令任何社會立場,哪怕是極為荒謬的立場,獲得充分理據和例證;而同氣相求的社群狀態相互加盟、背書,則給予你充分的自信和確定。反思的缺席,令人們亦難于追問支配了自己立場與判斷的利益結構。于是,你可能體認到的只是、只能是自己的真理性和對手的悖謬。于是,不是思想、觀點的論戰或交鋒,而是人身攻擊、道德污名;更有甚者,便是人肉搜索,‘破次元壁’恫嚇。”
互聯網時代,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量級被創造和傳播。這既包括權威、客觀的信息,也充斥著錯誤、偏見乃至虛假的內容。信息的泛濫使得任何觀點,無論多么極端或荒謬,都能找到看似合理的論據和例子來支持,從而在網絡上獲得存在感和影響力。
網絡空間傾向于形成“回音室”效應,人們更傾向于加入和自己觀點相似的群體。在這樣的社群中,個人的觀點不斷得到強化,而對立意見往往被忽視或排斥。這種環境給予個體強烈的認同感和自信心,同時也加劇了觀點的極化,減少了對話和理解的空間。
在信息過載和社群同質化的背景下,個體往往缺乏動力或機會進行深入的自我反思和批判性思考。人們很少質疑自己立場背后的利益驅動或思維定式,難以超越自身的局限去審視問題。對于支配個人立場和判斷的深層社會結構和利益關系,很多人難以有意識地進行追問和分析。
由此,網絡上的交流很可能不是基于理性和建設性的觀點交鋒,而是道德審判的強化。當人們深信自己掌握絕對真理,并將對方視為不可理喻的對立面時,就會導向對個人的人身攻擊和道德指責,甚至是通過“人肉搜索”等方式進行的網絡暴力。
所以戴錦華說:“有些網絡的聲音、網絡的評價,簡直就是網暴,根本不是什么網絡媒體、網絡評價,那是網絡出現之后始料未及的一種全球性的暴力形態。而這種暴力形態在近年來格外突出,是因為它被信息繭房所強化,同樣造成了整個社會的部落化……現在我們是完全地進入到分眾社會,分眾文化,在某一個圈層當中就是遮天蔽日。”
B站對于《如懿傳》的圍剿狂歡,起初就是一個圈層事件,而今對于周迅的圍剿,同樣是某個圈層里的狂歡。固然階層視角的引入,打開我們審視《如懿傳》的嶄新視角,然而,當階層視角成為唯一、當道德視角成為一種“代表道德懲戒你”的黨同伐異,那么對《如懿傳》的圍剿、尤其是對于演員個人的圍剿,也有網絡暴力的趨勢。這是我們必須高度警惕的。
當務之急是,將這類導向網暴的圈層議題重新引入到公共論域,“有公共空間,有最大公約數共同關注的情況下”展開理性討論,進行必要糾偏。當然,評價標準變化背后隱藏的時代因素以及暴露的各種問題,也需要更多聚焦,并尋求破解之道,否則,郁積的情緒總會找尋它的宣泄口,《如懿傳》不會是最后一個被圍剿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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