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54歲的江蘇省副省長繆瑞林突然落馬。

所謂“突然”，是因為事發前似乎一切如常。11月13日，繆瑞林以江蘇省級太湖湖長、副省長的名義，出席了在江蘇宜興召開的太湖湖長協作會議第一次會議。澎湃新聞引述參會人士的觀察說，“繆看上去和平時并無異樣，甚至還挺有表達欲。”多位江蘇本地跑口記者反饋，近兩月來，繆瑞林出席了多場政務活動，看上去也并無異常。

江蘇一位知情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雖然“繆瑞林要出事”傳聞已久，“但這次是突然通報”。

11月15日當天，3000多名中外嘉賓匯聚江蘇南京，參加一場農業領域全國性的博覽會。江蘇多位政要出席了這場會議，但恰恰分管農業的副省長繆瑞林缺席了。繆瑞林戲劇性地在這一天落馬，留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注腳。

“貴人”提攜

江蘇政壇從來不乏“學霸”官員的身影。1980年，年僅16歲的繆瑞林考入江蘇農學院，進入農學系農學專業學習。畢業后，繆瑞林進入江蘇省農林廳工作。在農業系統工作的17年時間里，繆瑞林的仕途一路暢通。他32歲官至正處級，37歲晉級副廳，并拿到了南京農業大學管理學博士學位。在此后的仕途生涯中，年輕也成了繆瑞林履歷的一大標簽。

正是農學專業出身，讓繆瑞林與他的“貴人”仇和產生了交集。

宿遷一位熟悉當地政情的人士王維（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繆瑞林由農業系統調至宿遷任職，是因為仇和的安排，這與繆瑞林的農學專業出身不無關系。繆瑞林曾在接受《時代周報》采訪時曾透露，自己和仇和在省級機關就很熟悉，“當初也有他的因素，我才被交流到宿遷來的。”

仇和也是農學專業出身，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與農業有緣。在主政宿遷期間，他對農學專業背景的人青睞有加。據一位熟悉當地政情的人士稱，仇和主政宿遷時，提拔了多位學農出身的官員，例如鎮江市原副市長蔣建明、沭陽縣水務局原局長李作為等，而蔣建明、李作為此后皆因貪腐落馬。

學農出身的繆瑞林也同樣借由此層關系，搭上了仕途的一班快車。

此后，繆瑞林與仇和的仕途軌跡頗為相似：都是常年在農業領域工作，后由省級機關部門調至宿遷，歷任宿遷副市長、市長、市委書記，且兩人都是在49歲升任江蘇省副省長。

延續“仇式經驗”

2011年，繆瑞林接任宿遷市委書記一職，成為當年江蘇13個設區市中最年輕的一位市委書記。

當地廣為流傳的一個故事是，在是否能接任市委書記一職的當口，繆瑞林卻陷入網帖舉報的負面輿情漩渦中。網絡上時不時出現爆料他貪腐以及私生活問題的網帖，讓他大為惱火。他指令下屬以“招商洽談”的名義，四處公關刪帖，直至網上一片太平。

宿遷多位當地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相比于溫和的前任，繆瑞林的執政風格霸道，頗有仇和的影子。

在宿遷當地一位政界人士的印象里，繆瑞林有江湖氣，說一不二，且脾氣暴會罵人。據澎湃新聞報道，曾擔任宿遷市委農工辦主任的王庚緒，一度被罵得不敢去見繆瑞林。繆瑞林也曾坦言自己“有時對同志們批評過于嚴厲、不分場合、不留情面”。

在熟悉當地政情的人士王維看來，與仇和共事多年，耳濡目染之下，繆瑞林非常了解仇和。“至少他對仇和是認同的。”王維說。

主政宿遷后，繆瑞林力挺仇和。他認為仇和任上推出的改革舉措，外界有爭議，實際上是不了解宿遷經濟社會發展的實際情況。在他看來，有些條條框框應當加以突破。“不管外面有多少爭議，宿遷內部沒有爭議。”繆瑞林說。

主政宿遷的繆瑞林常以改革者自居，誓言拉開“宿遷突圍”的序幕。在經濟發展方面，則繼續貫徹推行仇和的“全民招商”思路。在任上，他選調專門人員，組建專業產業招商局，開展“百人百團”外出駐點招商，并多次強調必須把招商引資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緊緊抓在手上”。

在治吏手法上，繆瑞林的暴脾氣和強勢做派，也與仇和有頗多相似之處。仇和的一些管理方式也在繆瑞林任上延續。

當年，通過一場鐵腕反腐，仇和樹立了在沭陽以及后來在宿遷的絕對權威。繆瑞林也走了同樣的道路，上任宿遷市委書記伊始，即查處了洋河鎮黨委書記榮佑文腐敗窩案，同樣雷厲風行。

2008年，一件被稱為“瞌睡門”的事件，讓公眾見識了仇和的“仇式管理”，而繆瑞林任上，也有官員因遲到惹得他大為光火，被直接免職。

在宿遷，官員開會有紀委的人拿著攝像機偷拍、第一排留給遲到者的傳統始自仇和，檢查員們還會不定期到各單位去偷拍公務人員工作時間有沒有上網、看電視、玩手機，這項“仇氏經驗”亦被繆瑞林延續。

然而5年市長、2年書記，繆瑞林的政績卻在宿遷當地口碑平平。

據公開資料，繆瑞林從2006年4月起先后擔任宿遷市長、市委書記，提出“一三六七”發展戰略和民生生態理念。期間，宿遷城市建設主張“一核多極”，并實施區劃調整，設立湖濱新城和洋河新城。多位當地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這些政策大多空洞，并無太多新意，對宿遷的經濟發展其實貢獻不大。王維認為，繆瑞林能力平平，相比于仇和，“有其形，但不得其髓”。

值得玩味的是，當年，仇和離開宿遷時，組織部門給他的評價是，“走出一條符合實際的追趕型、跨越式、超常規發展的路子”。而同樣以改革者形象見諸媒體的繆瑞林，獲得的則是“組織領導和協調能力較強”的“常規”評語。

事實上，在仇和離開宿遷后，仇式改革的后遺癥開始顯現，尤其在醫療和教育領域，矛盾突出，讓這座年輕且以改革聞名的城市，頻頻受到輿論的關注。

在醫療領域，宿遷的醫改陷入困局。2011年，宿遷宣布建設一家三級甲等公立醫院，被質疑醫改“翻燒餅、走回頭路”。時任宿遷市委書記繆瑞林表態稱，“可以肯定地說，宿遷醫改不走回頭路，不翻燒餅，不瞎折騰，已改制的醫院不收回，繼續鼓勵和支持社會資本辦醫療，而政府也要加大投入。”

在教育領域，以宿豫中學為代表的一些公立學校實現私營化，而私營化后校方對教學投入不足，師資流失嚴重，矛盾突出。

上述多位宿遷當地人士認為，在繆瑞林任上，這些矛盾和問題其實一直沒能得到很好的解決。

官商暗影

據知情人王維透露，繆瑞林落馬之前，來自浙江義烏、與仇和關系密切的劉姓商人第二次被有關部門調查。此前在2015年年初，該商人第一次被有關部門調查，不久后，時任云南省委副書記仇和落馬。

《法治周末》2015年的一篇報道稱，劉姓商人為了“撈”涉嫌走私偷稅的弟弟，結識了彼時江蘇一位領導，后經該領導介紹，認識了時任宿遷市委書記仇和。

劉從義烏來到蘇北的宿遷后，一路攻城略地，瘋狂擴張成資本數十億的商業大鱷。在他的造富故事中，與仇和的“政商關系”是他最大的法寶。

2005年6月28日，劉決定總投資26億元，興建總建筑面積達146萬平方米的宿遷一家國際商貿城，該項目是當時宿遷建市以來最大的建設項目。2006年，宿遷成立湖濱新區，劉隨即將該區域列為“主攻方向”。

2006年正值宿遷建市十周年。劉姓商人花了800萬元讓“同一首歌”走進宿遷，爆得大名。演出后一個月，劉被宿遷官方授予“建市十大功臣”的榮譽稱號。此后，他顯赫一時，當選為宿遷市工商聯會長，開了江蘇省由外地投資者擔任本地工商聯（總商會）會長的先河。

2007年年末，仇和調任昆明市委書記，劉姓商人亦追隨其轉戰春城，希望把在宿遷的模式復制到昆明。2008年9月28日，劉在云南的首個大項目——中豪·螺螄灣國際商貿城項目開工。它成為昆明市重點招商引資項目，總投資約580億元，主體商城板塊總占地5705畝。2011年，劉組織了25個財團，出資320億投資了新螺螄灣項目。

與此同時，劉姓商人并未放棄宿遷這塊“福地”。2010年，他拿地11平方公里，啟動了運河文化城項目，它被視為“中國最大的運河主題大盤”。此后，宿遷克拉嗨谷、城市展覽館、廣播電視臺、運河金陵飯店、奧體中心、會展中心等一大批重點項目也都由劉承建。

由此，劉被人稱為“半城”，意指宿遷有一半的城建工程都是由他完成的。

宿遷多位商界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姓商人此前在宿遷的“拿地”能力，商界無人能及。除了仇和，他與繆瑞林也關系匪淺。繆瑞林歷任宿遷常務副市長、市長、書記，劉在宿遷的不少項目都與他存在關聯。

知情人王維與劉相識，在他的印象中，劉有著一身“江湖氣”，講義氣，揮金如土。據他回憶，劉常設宴款待各方賓朋，借此拓展關系，“酒菜1萬元1桌，吃完還送價值不菲的禮品，花費巨糜。”

2015年，隨著仇和的黯然謝幕，劉姓商人在云南和宿遷的眾多項目也陷入停滯。

王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目前已負債累累，“欠了天文數字的外債”。記者檢索發現，2017年5月，劉被宿遷市中院列為被執行人，執行標的額為9億多元。記者檢索中國裁判文書亦發現，劉與多個銀行、金融機構涉及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不少機構已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在南京表現平庸

49歲這一年，繆瑞林官拜副省長，這是宿遷這個江蘇“經濟洼地”走出的第三位省部級官員。

50歲這一年，繆瑞林再一次站在仕途的“風口”上。2013年10月17日，時任南京市長季建業落馬，71天后，時任江蘇省副省長的繆瑞林以“救火隊員”身份補缺南京市長。一時間，繆瑞林的仕途充滿想象。

上任之初，繆瑞林擺出一副“新官不理舊賬”的姿態，對前任留下的爛攤子不理不問，同時又不安排新項目接續，對南京的發展缺乏系統規劃和布局，令南京的發展大受影響。據媒體報道，繆瑞林當選南京市長，剛上任就砍掉103億的城建項目。

履職南京市長，繆瑞林更多的是展現出謙遜和親民的姿態。上任之時，繆瑞林表示，他將以“俯身甘當綠葉，功成不必在我”的胸襟，多干為民實事、多解民生難題、多做沒有鮮花掌聲的煩事瑣事。并表示要嚴以律己、廉潔奉公，管好親屬、管好身邊人，恪守為政底線。“今后，如果有人打著我或我親友的旗號，要求辦私事、謀私利，無論真假，請大家一概拒絕，并向我報告。這既是大家對我的監督，更是對我最大的支持和愛護。”

在出任南京市長之后的媒體見面會上，有記者提問他有什么話對南京市民說，繆瑞林的回答是“爭取做一個少被南京市民罵的市長”，同時鼓勵媒體做好輿論監督，“該批評的批評，該罵的照罵，做得不好你們盡管罵。”

同時，繆瑞林力圖展現自己是一個“言辭犀利”“不說漂亮話”個性十足的官員。

被媒體廣為報道的是繆瑞林至少2次打斷官員講話。2014年1月，在出席南京市政協專題議政會時，時任南京市財政局副局長徐俊作報告時，被繆瑞林當場打斷。“別拿這些項目來騙政府的錢，專項資金一留200多個億，開玩笑！”對于當時200多億元的專項資金規模，繆瑞林表示保留得太多了，“你們財政局別光提意見，自己不落實。”

一年后，2015年1月的南京市政協專題議政會上，面對委員們提出的供水改革問題，時任市住建委負責人回應說：“首先感謝政協委員長期以來對城市建設??兩位委員站在全局的高度，站在城市發展的角度，特別是民生福祉的角度，提出了??”繆瑞林當即打斷：“為什么到現在都還沒有拿出來科學方案？你直接回應委員的問題。”

2014年11月，在南京市媒體的直播節目“政風行風熱線省市聯動直播活動”現場，看完電視臺拍攝的調查短片，繆瑞林嚴批政府工作人員。“剛才這個短片中，你們工作人員對市民百姓是什么樣的態度，推諉扯皮，職責不清，這是很重要的一條。你們有沒有考慮老百姓的切身感受？”他當場要求，對政府的工作人員要進行問責。

在南京市長任上一年之后，與其搭班的時任江蘇省委常委、南京市委書記楊衛澤落馬，繆瑞林位置并沒發生變化。

主政南京4年多，繆瑞林陪伴了4位市委書記，自己卻總是“原地踏步”。

2018年1月，繆瑞林又回到了江蘇省副省長任上，這番尷尬的人事調動，也為他的落馬埋下伏筆。

2018年11月15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消息，江蘇省副省長繆瑞林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原題為《江蘇落馬副省長：被指仇和影子，宿遷風格霸道南京平庸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