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不到兩歲的時候，風從他手上吹走了一只印著維尼熊形象的氣球。不久后他就知道，氣球只是一種玩具，但他再也不愿意買同樣的氣球。因為，他總是想起那只維尼熊可憐的命運。

孩子對物品寄予的情感，并不因為它們沒有生命而減少。如果這些物品帶有動物形象，它們對于孩子的價值似乎介于有生命和沒有生命之間。它們只是不會動，不會叫，卻仍然是真實的玩伴。即使童年結(jié)束了，他們對玩偶的愛也不會完全消失。

對毛絨玩偶的需求很少完全是實用性的，即使只是為了買一只趴在上面打盹的玩偶靠枕，人們對符號價值的考慮，還是會優(yōu)先于對用料、做工和舒適程度的考量。人們并不是在尋找一只裝飾過的靠枕，而是尋找一只可以兼作靠枕的玩具，其中還蘊含著情感因素。

對玩偶的愛會變成人們生命的一部分，并且成為人與世界關系的一個參照。這種愛不求回報，但只要付出，就會得到回報，付出越多，得到的慰藉也越多。從理性的角度看，這種愛只是自言自語，就像睡著的人抱著自己取暖，總有凍醒過來的時候。問題在于，愛是不是理性驅(qū)動的？或在多大程度上是理性驅(qū)動的呢？

電影《A.I.》中的男孩戴維在尋找身份的旅程中，一只玩具維尼熊一直陪伴著他，見證他對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類男孩的渴望。斯皮爾伯格似乎想證明，即便那些被稱作愛的刺激和反饋機制可以設定，但對愛和被愛的渴求卻無法設定，而只能來自和世界的互動。

不管和戴維互動的是人類，還是玩具，互動都是真實的，并且能夠產(chǎn)生一種出乎意料的欲望。這種欲望才是人類所有并且只有人類會有的特征。

斯皮爾伯格的處理不一定符合庫布里克的原意，畢竟在《太空漫游2001》之類的電影里，庫布里克已經(jīng)表達過對人與機器界限的懷疑。

但是在《太空漫游2001》中，庫布里克探討的是另一個話題：機器是否具有征服欲和控制欲，以及它們?yōu)閷崿F(xiàn)目標而采取的策略和人類有沒有分別。比較而言，愛似乎比征服和控制這類話題更復雜，更有社會性，也更微妙，因此難以簡化成為達成目標而設定步驟的過程。

庫布里克沒能完成《A.I.》的拍攝。斯皮爾伯格接手后，這部電影不像典型的庫布里克作品那樣堅持冷酷的反烏托邦立場。情節(jié)被設置為人類簽署領養(yǎng)機器人的協(xié)議后，對機器兒童而言，對人類的愛就會變成一個不可撤銷的指令。電影還特別表明，這樣做是為了保護人類不受機器人的傷害——似乎機器人公司也汲取了《太空漫游2001》的教訓。

但電影并沒有真正回答，為什么一個機器兒童會產(chǎn)生似乎只有人類才有的對愛和被愛的渴求；電影也沒有回答，玩具熊對戴維的關切是否出于同樣的渴求。實際上，在電影中，玩具熊對戴維的關切以及這種關切的自主性表現(xiàn)得更早，但玩具熊從來不是為這個目的設計出來的。它只是一種低等級的、原始的玩偶，幾乎就是一只真正的毛絨玩具。

孩子和玩偶之間的游戲可能是模仿成年人之間的互動，這意味著他們會通過游戲強化自己對成年人主導的社交活動規(guī)則的適應。但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孩子并不是把成人人際關系簡單移植到他們和玩偶的關系中。他們其實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情境。

在成年人的人際關系中，刺激和反饋機制都是雙向的，但在和玩偶的游戲里，刺激和反饋都由一個人設定。孩子需要對玩偶說出第一句話，以啟動這個游戲，這句話經(jīng)常是對現(xiàn)實的模仿，但當孩子代表玩偶作答的時候，答案往往來自他深層的期望。

-你好，小熊

-你好，marco

-你喜歡我嗎

-當然了

-你為什么喜歡我呢

-你聰明又勇敢

孩子設定了問題，然后又設定了答案，其中混雜了困擾、自我期待或者自我評價。有時候他們是為了將對話的情境和內(nèi)容變成現(xiàn)實。

-你好，小熊

-你好，marco

-你喜歡我嗎

-不喜歡

-為什么不喜歡？

-你惹媽媽生氣

-我再也不惹媽媽生氣了

-那好吧，媽媽會原諒你的

他們相信玩偶一定會做這樣的回答，就像他們相信童話是隨時可能發(fā)生的現(xiàn)實。刺激和反饋的路徑事先就存在于他們的心里，只是通過游戲表達出來，但和機器人根據(jù)程序行動不同，驅(qū)動游戲的是孩子內(nèi)心的渴望。

對社交型人工智能來說，理解情境并創(chuàng)造新情境的能力可能是最核心和最困難的地方。

有一天人工智能會擁有足夠強大的數(shù)據(jù)庫和計算能力，幫助它們快速匹配已有案例和現(xiàn)實，作出符合常見刺激反饋機制的反應。它們會輕易就通過圖靈測試。

但是問題是，他們是否會產(chǎn)生一種渴望：一種贊美自己的渴望，一種獲取原諒的渴望，一種對著毛絨玩具說話的渴望？

（作者系攝影師，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