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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傷害的與傷害的:14歲女孩迷失叢林

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杰 實習生 單暢 薛昱婷 王世佳
2024-02-23 19:45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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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惜又給叫去錄口供了。

已近傍晚,她睡眼惺忪、裹著睡衣上了警車。她14歲,牽涉的案件與這個數字相近。

這次事關她身上新添的一起案子。去年10月23日,她和兩個朋友在一家商場的地下通道打了個女孩,致對方五官及身體多處淤傷、出血。女孩父親報警后在網上懸賞一萬元尋找施暴者。事發兩周,警方找到了她們。

陳惜和朋友在派出所里辨認著監控畫面,看著彼此被捕捉到的“丑照”,她們笑得岔氣,絲毫沒把警察當外人。

直到母親于蘭娟進門,陳惜緊忙捻掉跟警察要的煙,背挺直了些。

接到通知時,于蘭娟開口就問“能判多久?”,到派出所又問了一遍。女兒被處以行政拘留13日,但因尚未成年得到豁免。于蘭娟賴著,不肯簽字領人,也不想見女兒。陳惜此前無數次離家出走、失聯、不斷遭受傷害,這讓于蘭娟反復崩潰,對女兒的情感也愈發矛盾。

懸賞

去年10月23日晚,河南鄭州金水區,正讀初二的徐欣容在家附近的商場逛著,偶遇陳惜一行5人時,陡覺不妙。

其中一個女孩是張穎,徐欣容在小學6年級寒假就通過朋友認識她了。那時她化了妝,染頭紅發,指甲也做得漂亮。因父母忙于出攤賣菜,張穎自小由爺爺帶大,但他同樣疲于生計,三點就得出門拉菜送去餐館,幾乎沒有精力管她。

頭回見面張穎還給徐欣容買烤串吃。半年不到,兩人再碰面,張穎已小學輟學、紋了花臂、花腿,“她說看不慣我,就想打我”,徐欣容說,對方當時礙于現場人多沒動手。

這次偶遇,徐欣容打完招呼,正想溜,脖子就被張穎勾住了,被她直往地下通道拽。陳惜和朋友李鈺跟了進去,陳惜男友與另一女孩未參與打人。

陳惜一行人將徐欣容帶到地下通道前,監控拍到的畫面

事實上,打人是陳惜提議的,因為徐欣容走前跟她男友搭了話,站得太近,“我就不爽。”

徐欣容被打了二十多分鐘,她的臉腫了一圈,右眼充血、嘴唇、兩耳有明顯淤青,全身多處淤傷。“張穎打得最狠”,她說,陳惜動了兩三下,至于李鈺,她甚至不認識。

打完人,陳惜擋著徐欣容的臉,帶她去母嬰室清洗。陳惜問她,是不是可委屈,可想哭,讓她趴在懷里哭了會兒,擦干淚,又去便利店給她買了個口罩。

徐欣容被群毆時,地上的其中一塊鼻血印跡

“我關心關心她,她就覺得我是個好人,就不會報警。”陳惜說,她和張穎很早就這么分工了,一個負責打,一個負責哄。

回到家,徐欣容戴著口罩,扣緊帽子直接進了房間。過了兩天,她藏不住了,跟父親徐偉強說是自己不小心磕的,被追問了半小時才托出實情。

當晚,徐偉強報警,等了十天沒啥動靜,便在網上公開懸賞一萬元尋找施暴者,“(懸賞)第二天警察就把三個孩子找到了”,他說。

彼時,施暴者的父母也才知道自己孩子的下落。

去年11月10日,李曉艷去派出所前,女兒李鈺已離家出走了一個月。她是第一次知道女兒會打人,“瘋了這孩子”。母女見了面,她一下情緒失控,抱著女兒哭,女兒倒是異常冷靜地交代她說,自己確實打了人,但不愿賠償,“要錢咱沒有”。

李曉艷是單親媽媽,做幼師,女兒5歲時她就離婚了。“母親弱,孩子就強(勢)了”,她說,之前她談過一個男友好耍酒瘋,倆人經常打架,女兒會在一旁兇他們別再打了。

她回憶說,自從疫情上網課后,女兒成天在家打游戲,成績掉得厲害,之后頻頻離家出走,學了抽煙喝酒紋身,不肯上學。李曉艷氣得扇她耳光,她只是掉淚,不吭聲。去年李鈺鬧跳樓,去醫院查了才知道患有重度抑郁。至于她在外經歷了什么,她不說,李曉艷也沒敢問。

與之相反,張茂財對孫女張穎更多的是憤怒,去派出所接人時,孫女沒說幾句,他就吼了起來,她索性摔門離開,氣得他想拿鐵鏈把她拴起來,“她要再跑,我打斷她的腿。”

盡管張茂財和于蘭娟都認為是對家孩子把自家的帶壞了,這次立案后頻繁在派出所碰面,兩人還是收斂了怨氣,約著“捏兩盅(喝酒)”互倒苦水。徐偉強發布懸賞視頻后,于蘭娟的社交賬號被扒了出來,一些網友開始網暴她。

去年11月17日,經派出所多次調解,三個女孩的家長再次向徐偉強道歉。當時,于蘭娟哭著說怪自己沒教到位,突然下跪,重重磕了幾個頭。

錄完口供沒幾天,陳惜又一次在深夜的馬路上喝醉酒了。對她而言,過往的出走并沒有帶來自由,反而一步步迷失在叢林中。

侵犯

這位年幼的施暴者在初涉社會時,也曾是受害者。

2021年4月,陳惜剛出來混那會兒,也被群毆過,臉都打腫了,連著幾天不敢回家。在母親于蘭娟的敘述中,女兒對遭受欺凌的經歷三緘其口,“我也不敢提,一提她都是崩潰的狀態。”

同年5月,陳惜的哥哥陳耀把母親叫到身邊,讓她一定要挺住,隨即拿出手機,社交平臺上,陳惜發了和男友魏志杰在賓館睡覺的視頻。當時,于蘭娟整個人蒙了,緩過神,好不容易把女兒哄回家,問她有沒有跟人發生性關系。

陳惜不承認,直到于蘭娟要拉著她上醫院檢查,她才點頭說,“有。”

于蘭娟曾找魏志杰對峙,在雙方聊天記錄中,對方并未回應與陳惜發生性關系的事,僅表示他并未主動提出性要求。

于蘭娟沒有立即報警,她告訴魏志杰的父母,別再讓這倆小孩見面,更別再發生關系,“我沒管好自己的孩子,我也認了。”

當時,于蘭娟一點點擠牙膏般追問女兒,才知道她已被多次性侵。

早在陳惜第一次離家出走前,她的朋友趙怡清以處對象的名義給她介紹了17歲的彭浩。2021年2月19日,趙怡清與男友、陳惜、彭浩在網吧打了會兒游戲,隨后四人在附近酒店開了間雙人房。

2021年6月8日,于蘭娟報警,當天彭浩被警方刑事拘留。之后,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檢察院指控彭浩犯強奸罪,向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據法院一審判決,案發時被告人彭浩17歲,初中文化程度,無業。經法院審理查明:彭浩經趙怡清(13周歲)介紹后,在鄭州市金水區一酒店與被害人陳惜(11周歲)發生性關系。

一審判決書顯示,被告人彭浩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

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法院對彭浩的判決

而在2021年3月,陳惜第二次出走時,又被一個叫劉成賀的31歲男性強奸。

于蘭娟說,劉成賀事后好幾次打來電話懇求和解,說他并不清楚陳惜的實際年齡。于蘭娟直接把民警電話發了過去,讓他自首。

同年5月25日,劉成賀被警方刑事拘留。據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劉成賀,大專文化程度,經思琪(12周歲)介紹后,在鄭州市金水區一酒店與被害人陳惜發生性關系。經判決,劉成賀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

于蘭娟從劉成賀的口供得知,思琪錄了陳惜的視頻發過給他,還將視頻發在朋友圈,寫著“誰喜歡的話可以說一聲”。在派出所錄口供時,警察給陳惜買了奶茶,她卻要等朋友思琪錄完口供一起喝,于蘭娟看著她們心里堵得慌。

另據相關一審判決,法院僅支持兩位被告人均擔醫療費用1085元。對此,于蘭娟以一審判決量刑過輕、附帶民事部分判賠過少為由,提出抗訴,均被駁回。

案件調查期間,陳惜幾乎每天都在家鬧跳樓、割腕。據于蘭娟提供的照片,她的左手腕劃了十余道深淺不一的刀口。據鄭州市第八人民醫院檢查報告,當時她患有重度抑郁。

2021年6月,陳惜被診斷出患有重度抑郁

陳惜的抑郁病情讓于蘭娟心力交瘁,她不得已將女兒送去一所封閉式準軍事化管理學校。不出3天,陳惜受到體罰,兩腿發軟,路都走不穩。于蘭娟只能把孩子領回家,卻再度陷入愁苦,“帶回來之后怎么辦?假如她死了怎么辦?”

禁區

陳惜童年的多數時間,于蘭娟在外奔波忙碌。陳惜回憶說,幼兒園放假時,她常被獨自放在商場游樂園里,跟其他小孩吵架了,別人有父母撐腰,她只能自己在那“嘰嘰喳喳吵”。

曾經,母親問她想上哪讀書,她見有個學校樓頂上畫了塊游泳的牌子,喜歡游泳的她隨手一指——私立的,學費一年快兩萬,母親咬牙送她進去。但她成績總墊底,“讓我去學習還不如要我命。”于蘭娟曾想托關系給女兒轉校,但因陳惜成績太差不了了之。

四年級沒讀完,陳惜退學了。“她連100個字都不認識,20以內的加減乘除也不會”,父親陳慶東說,班主任勸退過她,說不如找個技校。那時,于蘭娟創業不順負了外債,家里生計僅靠丈夫開的一間雜貨店。陳慶東讓女兒一塊兒看店,但她偶爾去了也是睡覺,寧愿在家刷手機。

她沉迷于一款具備同城功能的語音社交軟件,用父母的手機號注冊了賬號,經常跟人聊到半夜。很快,她自稱認識了一些“社會邊邊的雜碎”。

2020年年底,本該上六年級的陳惜第一次和朋友溜進酒吧。對酒局游戲還很生疏的她一直輸,喝得暈乎,音樂又吵,她抱著身旁一個男孩猛親,后來還是朋友打車把她扛回家。她和朋友大多年齡相仿,在小升初階段就時常游蕩在外,有的也已輟學。

此后的夜晚,他們時常溜進酒吧、迪廳、KTV等未成年人“禁區”消磨時間。為了避免被父母察覺外出,陳惜會把房門鎖了,再爬出窗、踩著樓沿翻進隔壁衛生間出門。她喝酒、蹦迪,半夜父母都已睡熟才回家。每次翻窗外出,月亮似乎離她很近,遠處還有一座燈光隨時在變的索道橋,“特別夢幻。”

沒多久,她對酒吧輕車熟路——工作日查得不嚴走后門,周末就PS個身份證照片應付一下;她說,開個“美女臺”,她也就花二三十塊;喝完,她總要摳嗓去吐,這樣她能喝上將近一斤白酒,“最起碼不會被灌多然后撈走。”

輟學后,陳惜多學了些字,只是拼音不會用,發消息靠的“手寫”,實在不會就發語音。她覺得和在校的同齡人相比,她“學的是他們學不到的東西”、起碼她會看臉色,尤其是喝酒的規矩,碰杯要是比人高,還傻個臉一口悶,“是不是特別不尊重?”

2021年春節剛過,事態開始失控,陳惜每月至少離家出走一次。于蘭娟回憶,女兒曾帶著陌生女孩回家。好幾次,她進女兒房間,發現被窩里多了個叫思琪的女孩,兩人還未酒醒,一臉濃妝都沒洗掉。而且女兒像突然變了個人,脾氣暴躁,在家抽煙喝酒罵人,“每天鬧得家里雞犬不寧”,有次還偷了她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千塊錢。

哥哥陳耀回憶,那時父親試圖管過妹妹,“我爸屬于那種揍多了,不管用,那就爛攤子丟給我媽。”但于蘭娟也未能察覺到陳惜種種異常背后的“隱情”:她已被彭浩、劉成賀侵犯。提及此事,于蘭娟的眼神難掩疲態,“可后悔沒讓她繼續讀書。”

于蘭娟報案后不久,為女兒爭取到了2021年秋季升入初中的機會。當時,于蘭娟和女兒去學校領了書,在家陪她上了一個月網課,補落下的功課,她寫作業手指都磨出了水泡,也不覺得疼。

陳惜說,那時她也想著好好學,“混個畢業證”,但學得再認真也跟不上、聽不懂。而且她在家要出門的話,必須定時定點回,“可壓抑”。自己每次和于蘭娟吵架,“她都要說你之前被傷害得還不夠嗎?相當于反復揭你的疤,明明我已經快忘掉這件事了。”

“出賣”

初中開學前一天,2021年9月20日,陳惜失蹤了。于蘭娟只好報警,等到女兒的消息時,她已被3名男性輪奸。

陳惜選擇逃跑,是為了見男友魏志杰,當時他上初一,算是她談過最久的對象,“有兩個多月”。后來他有了新歡,她仍糾纏他,“怪我太傻。”

離家當晚,陳惜、魏志杰和幾個朋友去偷電瓶車,拿著贓款吃了頓海底撈,吃完想在外留宿,錢不夠,就把陳惜的手機賣了。隔天晚上,魏志杰找來3個嫖客,讓陳惜“接客”。

“如果我不去干那個的話,我的手機都贖不回來。”陳惜說。22日凌晨,警方趕到現場將她、魏志杰和朋友帶走。于蘭娟隨后到派出所領人時,女兒像昏迷了,眼都睜不開。

于蘭娟說,之后她多次報案,案件輾轉多處,卻幾無進展。

當時,彭浩、劉成賀強奸案開庭在即,陳惜精神狀態堪憂,于蘭娟分身乏術,只能先將女兒送去福建一家寺廟休養,至2021年11月下旬,她將女兒接回鄭州后繼續報案。

目前,此事仍處于受理未立案階段。負責調查此事的惠濟區刑偵大隊的一位民警向澎湃新聞表示,他與陳惜事后去事發酒店調取監控時,發現已錯過保存時效。

上述民警說,需要先找到那3名嫖客。具體調查進展及魏志杰的情況,因涉及未成年人隱私,不便透露。

“我被賣過,我也賣過別人。”陳惜自陳,她有個朋友,干偷車的,嫌丟人,想換個方式掙錢,她和張穎一起把那個朋友“賣”了。

曾經,陳惜把趙怡清當姐妹,但在2021年4月,趙怡清讓她去酒店陪自己玩,卻找了個理由先行離開,之后陳惜遭到兩名男性輪奸。于蘭娟得知后曾想報案,但女兒“想不起來酒店的位置”,也不愿重提此事,她只好作罷。

陳惜牽涉的案件,多是于蘭娟在操心,陳慶東忙著看店養家。這幾年,磨難接踵而至,于蘭娟的公司破產,房子被起訴拍賣用來還債;她的父親被查出膀胱癌晚期;她被查出乳腺癌。

一度飽受失眠折磨的于蘭娟,確診癌癥的那一刻,“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她說,反正自己死不起、活不下,干脆像個正常人“快樂地活著”。2022年底,一家人在外租房住,條件差了些,好在陳惜的狀態看著恢復了不少。

于蘭娟沒想到,2023年,女兒又逃走了。

“傻子”

自陳惜接連受到侵犯,家人想方設法把她關在家里,手機也給收了。除非她做點家務、去店里幫忙,哥哥陳耀才會給她刷會兒手機。去年3月初,他發現妹妹用手機又談了新對象,但她不肯承認,把聊天記錄都刪了,他氣得揍了她一頓。

為這事,陳慶東還開了個家庭會議,訓兒子不該動手,手機應交由他管。沒幾天,陳惜就拿模型機調了包。去年3月19日,陳慶東撞見她在約會時才察覺原委,直接把她手機砸了。

隔天,陳惜跟著朋友張穎跑了。

兩人認識一年多,陳惜說,同齡人混社會的,有錢的,只在意玩得開不開心,窮的才在意混得好不好,她們算后者。當時,張穎告訴她,要帶她混大,去干“跑單”——跟嫖客收錢后借機逃跑。

陳惜之后才明白“跑單”只是個幌子,“其實就是賣淫。”

她回憶說,張穎帶她去找了王建平,他讓她們去賣淫前,均與她們發生了關系。平日里,他們擠在一個小單間里同吃同住。

據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檢察院起訴書,王建平36歲,初中文化,無業,曾因犯尋釁滋事罪于2009年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因涉嫌引誘、容留、介紹賣淫,他于2023年5月21日被警方刑事拘留。該案由鄭州市公安局金水分局偵查終結,以被告人王建平涉嫌組織賣淫罪、強奸罪,于8月16日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據起訴書,2023年2月至5月,王建平在明知被害人張穎、陳惜系幼女的情況下,仍多次與兩人發生性關系;同年3月至4月,王建平組織二人在鄭州市金水區多地進行賣淫活動。

王建平的伯母王宏麗說,王建平曾在河南淅川縣老家開了個摩托車店,他有3個女兒,最大的16歲,小的也有14歲了,“仨娃子他不管”,都在老家由妻子照顧,他獨自跑到鄭州好幾年了。

王宏麗說,王建平的父母都是農民,“一年留不下幾個錢”。王建平曾找她借了五千塊錢,他母親分了四年才還清。他是家里獨苗,母親自小寵溺他,“舉在頭頂上怕嚇著了,擱在手上怕掉地下了。罵也不敢罵,說也不敢說,放縱得很。”在老家,他拉皮條的事“人人皆知”。

賣淫期間,陳惜因多次服用避孕藥,經期變得紊亂,一個月能來四五次。“也算變相地保護我了”,她說,王建平讓她去“賣”時,她只有來月經才可以不上床。而且他只給張穎錢,陳惜還得跟她伸手討生活費,兩人因此打過架。

那時,于蘭娟總在半夜失眠中給女兒留言,想聽聽她的聲音;每次陳惜都說會回家,結果一拖再拖,于蘭娟則在失望、哀求、憤怒中度過一個個漫漫長日。

于蘭娟試圖讓陳惜回家,但被她拒絕了

陳惜一面欺騙于蘭娟說自己在朋友家,“很安全,不用擔心”;另一面會自欺,覺得她和王建平待著,至少來月經時有個人養著她。

“其實我們很容易就能逃跑了”,她邊喝酒邊回憶著,說話怔怔愣愣,又帶著某種篤定說,“如果逃了的話,沒地去了,我不想回家。”

外出的一個多月,她們四處逃竄躲著警察。陳惜說,很多事她都記不清了,因為總嗑一種咳嗽藥,“時間過得特別快。”

有次她嗑完藥,房間變成了一個搖搖晃晃的迷宮,她怎么也走不出去。突然,房頂消失了,前任開著直升機來接她,她滿是驚喜,“他居然還喜歡我、來接我。”緩過勁兒后,她給前任打了電話,“他給我罵了一頓掛了。”每次嗑藥,她覺得自己特別傻,“不過傻子有什么不好的?”

去年5月,她被警方控制,14歲的生日是在派出所過的。她怕于蘭娟知道自己的事承受不住,求民警幫忙隱瞞。當時,于蘭娟與她正失聯,急得不行,過了幾天收到警方通知,突然又不愿面對了。

但見到女兒,她忍不住抱著女兒痛哭了一場。于蘭娟說,回家路上,她們一句話沒說。晚上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女兒親她、抱她,她沒回應,“我是心都死了。”

隔天,陳惜主動去沙發睡了。

陳惜曾向母親表示,她活著沒什么意義,家里的矛盾都是由她而起

“不死鳥”

在家待了不到一周,陳惜和于蘭娟說,她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要去找工作。

以前她發過傳單、端過盤子,都沒堅持多久,“一是無聊,二是沒錢。”這一次,她找了家理發店當學徒,月薪八百,包吃住。才干了兩個星期,有男同事半夜進她房間毛手毛腳好一會兒,發現成不了事,抽了支她放桌上的煙,臨走又順了兩根。

她索性辭職,跟著大她兩歲的郭梓彤干陪酒。陳惜說,她們情同姐妹,手頭有錢的話都會請對方采耳、按摩;陪酒碰到手不干凈的客戶,郭梓彤還會替她去擋,每次下班,倆人少不了一起罵客戶。

鄭州的KTV查得嚴,她們主要游離在周邊縣城。陳惜說,一般陪一小時一百多塊錢,扣掉十個點的抽成,一晚能掙好幾百。拿到第一筆錢時,剛好父親節,她給她爸微信轉了188塊,說是發傳單掙的,他沒收。后來她在家,他又問起錢怎么來的,她如實說了,被罰跪了一個多鐘頭。

但她并不覺得自己錯了,“我不想一直可卑微地(跟家里)要錢。”

為了錢,陳惜曾主動去賣淫,“很痛苦的”,她說。經張穎介紹,她與陳凌義多次發生性關系。

陳凌義65歲,在鄭州金水區一家中醫理療館做推拿師。經澎湃新聞記者向其本人求證,2022年至2023年初,他與陳惜在他家、理療館內,先后發生了3次性關系;而且他事先從張穎口中得知陳惜未滿14周歲。

據陳惜的微信轉賬記錄,2023年6月至9月,她的月均收入約8000元,最高收入過萬。“那個錢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無所顧忌地給自己買化妝品、衣服,小時候父母不給她買的小玩具,全想買一遍。有次她買了個氫氣球,躺在床上看著它飄了半天,突然覺得空洞。

那時,她在外租房住,“我是真的希望有個家,自己的小家。”她一個人睡覺怕黑,經常叫朋友過來陪她。前男友過來時,總提起他媽媽,她腦海一下浮現于蘭娟對她“罵罵咧咧”的樣子,“又想(于蘭娟)、又不想的感覺,可難受。”

這種矛盾,如同她的紋身。她掙錢在全身紋了四條蛇(她父母都屬蛇),它們纏繞在她最喜歡的hello kitty旁;她最早的紋身,是手腕上的朱砂痣,她說古代女人有這顆痣,說明“處還在”,不過她紋了兩次,都因為太癢給摳掉了。

伴隨陳惜的出走成為日常,于蘭娟鉆研起了六爻、《易經》、《梅花易數》,試圖通過卜卦算出女兒的位置以及她是否會有新的劫難。但玄學沒能緩解于蘭娟的不安,為了見到女兒,她甚至同意女兒帶男友回家住,晚上她睡沙發,看著女兒上個廁所都怕給跑了——兩天后,女兒還是跑了。

陳惜說,像她這種還在社會上漂著的人,圈子里叫“不死鳥”。她那些朋友,該上學的上學,該進去的也進去了,她已經有4個朋友在看守所了。其中一個16歲的女孩柳晴宇,陳惜和她一起干過陪酒,2023年9月她因結伙斗毆被警方拘留。

柳晴宇的母親柳秀梅說,女兒在學校受同學排擠,初二開始逃學。她把女兒送去了河南一所武校管教,可女兒復學后變本加厲,三天兩頭約著打群架。她無奈又把女兒送去了一所準軍事化管理學校。

柳晴宇從那所學校出來后,男朋友叫上另一個朋友輪奸了她,但她仍不愿分手。

去年11月20日,柳秀梅找于蘭娟喝酒訴苦時,質問坐在一邊的陳惜和郭梓彤,當時為什么不報警?她們解釋說,因為磕了藥,“害怕”、“他們手里有我們的把柄”,說完,她們回避著柳秀梅的眼神,沉默著。

柳秀梅喝下一瓶紅酒,有些激動地晃著陳惜的肩頭。“所有人都在騙我”,她自顧自地,一個接一個念著女兒朋友們的名字,忍不住痛哭,“但凡有一個人拉她一把,她都不會進監獄。”

哭完,她盯著陳惜說,“我希望,你不要走同樣的路。”

“陌生人”

被“懸賞”后,陳惜除了配合警方調查,基本在家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她重新下載了以前玩過的語聊APP,“懷念一下小時候的傻事”,卻發現它更新得玩不明白了。

半夜睡覺時,她總出現幻聽,覺得房門像被推開了,父母想悄悄進來看她。好幾次,她還出現了幻覺,看見身旁有人站著,嚇得一身冷汗,“剛開始還會顧慮,擔心我要喊,媽媽肯定會罵我”,但她實在太害怕了,喊著救她,結果卻發不出聲,才知道是“鬼壓床”了。

其實在陳惜心里,始終有個心結,于蘭娟指責過她好幾次,“說我毀了別人的家庭,毀了很多個家庭,這件事會讓我傷心一輩子。”

她被王建平組織去賣淫時,認識了他的結拜兄弟喬永鈞,兩人發生了關系。陳惜說,喬永鈞濫交,還經常打笑氣,量一次比一次大。

據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喬永鈞因涉嫌犯介紹賣淫罪,于2023年5月10日被警方刑事拘留,因涉嫌犯強奸罪,于2023年6月17日被逮捕。

判決書顯示,被告人喬永鈞2005年5月出生,2023年3月至4月,在明知被害人陳惜系幼女的情況下,仍在鄭州市金水區一酒店與她發生性關系。法院認為,被告人喬永鈞犯罪時系未成年人,到案后自愿認罪認罰,予以減刑,以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五個月。

盡管陳惜知道自己簽的諒解書不具備法律效力,她還是背著于蘭娟,偷偷給喬永鈞簽了諒解書,“因為他也只是個孩子,一個啥都不懂、想玩的孩子。因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同樣能理解他。”

被問及侵犯過她的人,陳惜也時常回避,“我不想講,我不想毀了那么多人。”

去年11月20日,她又打算去工作了,跟朋友郭梓彤商量著到一家臺球廳做助教,“保底(工資)五六千”。還沒面試,兩人先放飛了自我一把,嗑了5盒藥,上洗浴城按了個摩。

當時,于蘭娟開車去洗浴城找她,一路上心神不寧,連著轉錯了幾個彎,險些和其他車剮蹭。等碰面,于蘭娟對工作的提議不置可否,讓她先回家。郭梓彤不愿放棄,說自己一定會保護好陳惜,于蘭娟只是冷著臉,叫她下車。

陳惜說,其實自己早就想跑了,但有次和于蘭娟開玩笑,摸到她胸上一塊腫瘤,才打消了念頭。“她不愿意做手術,說相信佛祖,其實是不舍得花那個錢。”自己這次去打工,搞一萬塊錢給她做手術,“她以后就不會再說我了。”

在陳惜的記憶里,兒時的母親身上總帶著淡淡的香味,很溫柔,不管自己做錯了什么,她都會選擇原諒,但這幾年好像一切都變了,“我希望我們能互相去治愈,而不是互相傷害。”

去年8月,她還差點對于蘭娟動了手。那時她退租在家,沒幾天又想去外邊租房,被于蘭娟死死攔著。同在現場的陳耀,原本想和她好好聊聊,最后實在氣不過,把她打了一頓。

陳耀回憶說,那是他動手最狠的一次,妹妹還報了警,不過警察到了后,跟她聊之前的那些案子,也就沒提這事了。后來他去廣州打工,跟妹妹斷聯了,“我已經把她當成一個有一點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于蘭娟如今對陳惜的情感,變得更為復雜。女兒在家里,睡著了不吵不鬧,她能心安點,人醒了,她又怕女兒離開,“但我又害怕跟她獨處”,于蘭娟說,她不知道下一次女兒要走的時候,自己該如何應對。她想著,干脆再給女兒找個好點的準軍事化管理學校。

陳惜對上學仍有陰影,“我會感覺我自己是個廢物”,而且她也怕和同齡人玩不到一塊。她說,現在混社會,也有點玩不明白了。但在家里,母親的愛像在控制,“她只要自私了,愛自己了,才可以去愛別人。我也是。”

去年11月24日,這個藏著諸多心事的14歲女孩把自己灌醉了。她蜷坐地上,握著酒瓶,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過去的事,“是我選錯了路”,她像被自己壓垮了一樣,失聲抽噎著。

但很快,她停止了哭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些事情都沒關系,都能過去的。”

(為保護隱私,本文所涉人物均為化名。)

【編后記】

這是一個14歲少女不幸滑落的軌跡。僅僅兩年間,她從遭受性暴力,發展到對陌生女孩施加暴力。我們在唏噓之外不免要追問,家庭、學校、社會有沒有可能從某種程度、在某個時刻拉住她?

回望她的迷失與不幸,不難發現,除了家長監護的缺位,社會監管也有重重縫隙:她在應當“控輟保學”的基礎教育階段卻能輕易退學,不僅能自如地出入酒吧、KTV等未成年禁入場所,還能便利地開房、租房、購買到成癮性藥物,用成人交友軟件社交。而她還不具備成熟的心智,來覺知與應對險境。

在城市、鄉鎮那些隱秘的角落,可能還有不少像陳惜一樣的孩子,正身處困境當中。

公益組織“女童保護”的志愿者講師王萍曾在檢察院工作多年,接觸過若干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在她看來,通過社交網絡,未成年人部分犯罪行為變得更為隱蔽、便捷,犯罪成本和風險都在降低。“他們在模仿(犯罪)過程中,如果前期沒有出現較大風險,他們就認為這是一種成功的捷徑,容易復制,(因為)對金錢有更大追求,他們會將自己的經驗復制遷移到其他人身上。”

王萍直言,當小孩輟學、長期離家在外,家長的監管也就無從談起。而犯罪案件發生之后,重要的不只是把施暴者送進監獄或者把受害者送去機構治療創傷,“如果孩子的家庭環境、社會環境無法改變,即使在機構里得到很好的教育矯治,一旦回歸家庭、社會,還是容易重蹈覆轍。”

根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未成年人出現結伙斗毆、盜竊、賣淫等嚴重不良行為,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所在學校無力管教或者管教無效的,可以向教育行政部門申請送入專門學校進行專門教育,但有些省份的專門學校設置仍不健全。

去年群毆事件結案后,鄭州警方為陳惜聯系了當地的專門學校,不過她和于蘭娟尚未決定是否去就讀。王萍建議,如果女孩愿意交流,她的母親可向當地婦聯申請心理援助,且盡可能花一段時間“靜下心陪伴孩子”。

    責任編輯:彭瑋
    圖片編輯:蔣立冬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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