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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基斯坦打破組閣僵局,但政治世家與新興力量的斗爭還沒完
2月20日深夜,巴基斯坦兩大主要政黨——巴基斯坦穆斯林聯盟(謝里夫派)【簡稱“穆盟(謝派)”】與巴基斯坦人民黨(簡稱“人民黨”)在首都伊斯蘭堡宣布兩黨達成正式協議,同意組建聯合政府,打破了大選后持續近兩周的政治僵局。
兩大傳統政黨的合作,被外界普遍視為該國兩大政治世家(謝里夫家族和布托家族)再度攜手,并在巴軍方的支持下排除前總理伊姆蘭·汗代表的新興力量。盡管伊姆蘭·汗已經入獄,其支持者關于“選舉不公”的抗爭并未消失,幾方力量的博弈仍在繼續。在此背景下,如何治理這個近年來深陷政治和經濟危機的國家,無疑是新一屆政府的最大挑戰。

當地時間2024年1月27日,巴基斯坦拉瓦爾品第,在即將到來的大選之前,前巴基斯坦總理夏巴茲·謝里夫在競選集會上講話。視覺中國 資料圖
一場“伊姆蘭·汗阻擊戰”
從某種程度上說,2月8日的巴基斯坦國民議會選舉,是2022年該國政治危機效應的延續:自當年4月伊姆蘭·汗成為首位被該國議會罷免的總理以來,他領導的正義運動黨、謝里夫家族領導的穆盟(謝派)、布托家族領導的人民黨、在巴政壇影響力舉足輕重的軍方之間政爭持續不斷,激烈地呈現了社會新興政治力量、傳統政治世家、軍方的博弈和沖突。
本次大選之前,各方的矛盾與紛爭愈演愈烈,尤其是伊姆蘭·汗與傳統政治力量的爭斗,令巴基斯坦陷入曠日持久的政治危機。伊姆蘭·汗與正義運動黨多次針對繼任的夏巴茲·謝里夫政府發起抗議活動,致力于在地方選舉中攻占后者的傳統勢力范圍。結果伊姆蘭·汗不僅遭遇過槍擊事件、住所被警察搜查,并經歷約180起司法起訴,最終以腐敗和“泄露國家秘密罪”被累計判處14年監禁,深陷牢獄之中。
此外,圍繞這次大選舉行日期的早晚問題,各方不止一次向巴最高法院和選舉委員會發難;自2023年5月起,巴當局啟動司法程序,保釋了因貪腐獲刑七年但流亡海外的穆盟(謝派)領導人、前總理納瓦茲·謝里夫(夏巴茲·謝里夫的哥哥),還修改法律使其重獲參選資格,同樣引發巨大爭議。到了投票前一個月,最高法院更是通過裁決,剝奪正義運動黨的選舉標志,該黨候選人僅被允許以獨立參選人身份競選。
執政當局一系列舉措,在客觀上壓制伊姆蘭·汗陣營,為傳統政治世家“保駕護航”。加上納瓦茲·謝里夫得到了軍方默認的支持,外界一致認為謝里夫家族和穆盟(謝派)會輕松勝選。然而結果卻出乎意料:在軍方嚴陣以待、當局封鎖與伊朗和阿富汗邊界、網絡管控加強的緊張氛圍下,正義運動黨支持的候選人贏得了93個議席,伊姆蘭·汗陣營繼續成為議會第一大力量。
相比之下,穆盟(謝派)和人民黨分別只贏得了75席和54席,甚至兩者加起來都無法達到議會過半的169席,難怪英國《衛報》將這次選舉結果視為對納瓦茲·謝里夫的“羞辱”。在國內反對派、境外選舉觀察團、國際媒體質疑選舉公正性的輿論環境下,正在服刑的伊姆蘭·汗對這一結果仍不滿意,還通過生成式人工智能發表了“勝選講話”,強調其陣營實際上贏得了三分之二的多數議席。正義運動黨則表態將與其它反對黨(尤其是宗教政黨)合作,在中央和部分省份組建政府,以終止兩大傳統政黨的執政希望。
伊姆蘭·汗陣營誓要抗爭“選舉舞弊”、志在卷土重來,反過來穆盟(謝派)和人民黨也要延續“阻擊”伊姆蘭·汗的努力,繼續將其排除在執政舞臺之外。盡管伊姆蘭·汗堅持著自己的政治理想,民間希望終結“家族政治王朝”的呼聲也很強烈,但政壇各派勢力都不得不正視官方選舉結果和議會版圖的現實,這也決定了組建聯合政府的主動權從一開始就在穆盟(謝派)的手上。
就在選舉結束后兩天,納瓦茲·謝里夫便提出要尋求與人民黨組建聯合政府,同時至少有六名以無黨籍身份當選的議員宣布將加入穆盟(謝派)的陣營。不過作為影響組閣成敗的關鍵因素,人民黨一開始并未明確表態,而是希望通過談判和博弈,謀取總統、參議院主席、國民議會議長等領導職務。

當地時間2024年2月6日,巴基斯坦拉爾卡納,大選前夕,巴基斯坦人民黨主席比拉瓦爾·布托在最后一天的競選活動上向支持者揮手致意。視覺中國 資料圖
因此在穆盟(謝派)主動伸出橄欖枝后,比拉瓦爾·布托·扎爾達里(巴已故前總理、“鐵蝴蝶”貝·布托之子)拒絕出任內閣部長,反而希望其父親、人民黨聯合主席阿西夫·阿里·扎爾達里出任新一屆總統(巴現任總統為正義運動黨籍的阿里夫·艾維),而后者在數小時后便暗示要組建“所有黨派的聯合政府”。在最初幾次會談結束后,人民黨的官方聲明絕口不提大家關切的黨派合作問題,而是強調高通脹、失業、減貧等具體議題,甚至暗示有可能撇開穆盟(謝派)與伊姆蘭·汗合作,更令聯合組閣的前景一度撲朔迷離。
然而在伊姆蘭·汗陣營拒不與兩大黨合作,積極聯絡伊斯蘭神學者協會(JUI (F),巴最大的宗教政黨)等黨派,醞釀聯合發起抗議示威的情況下,穆盟(謝派)和人民黨都不想錯過組建政府、選出總理的截止時間(2月底),更不希望沒有穩定政府的狀態延續下去。盡管目前內閣人員安排仍未對外公開,但經過多輪談判,兩黨在2月13日同意組建聯合政府,七天后正式召開聯合記者會,宣布兩黨達成一致意見,且統一民族運動黨、穆斯林聯盟(領袖派)、巴基斯坦穩定黨也將加入其中。
至于最關鍵的職務分配問題,兩黨各自最熱門的人選——曾三度擔任總理的納瓦茲·謝里夫和前總統阿西夫·阿里——都退出了總理競爭,一致決定舉薦夏巴茲·謝里夫競選新一屆總理,支持阿西夫·阿里爭取二進總統府。為了將伊姆蘭·汗繼續排斥在政治舞臺之外,兩大家族、兩個政治光譜不同的政黨終究實現了“攜手”。
巴基斯坦能否走出危機?
盡管伊姆蘭·汗陣營也推出了自己的總理候選人(正義運動黨秘書長奧馬爾·阿尤布·汗),但他很難獲得足夠支持。不出意外的話,夏巴茲·謝里夫和阿西夫·阿里應該會按計劃分別出任總理和總統。不過新政府正式成立、就職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對“謝里夫-布托家族聯盟”而言,將要面臨的政治和經濟危機,無一不是艱巨的挑戰。
首先,穆盟(謝派)和人民黨能否真正擱置分歧、密切合作仍是一個未知數。從政治光譜來說,前者是中右翼偏保守主義政黨,后者是中左翼偏進步主義的政黨(且世俗化程度更高)。從權力根基來說,謝里夫家族在巴中南部旁遮普省扎根上百年,布托家族和人民黨的權力中心則在毗鄰的巴西南部信德省,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語言族群。世家之爭、政治立場、意識形態、權力基礎和利益群體的天然差異,決定了二者合作過程中難免出現摩擦甚至矛盾。
兩年前兩黨在軍方支持下合作“下架”伊姆蘭·汗、組建聯合政府后不久,便由面和心不和發展為矛盾外露。隨著2024年大選日漸臨近,穆盟(謝派)利用行政資源,在財力支持等方面越發傾向于宗教政黨伊斯蘭神學者協會(尤其是在與阿富汗接壤的開伯爾-普什圖省),無視人民黨籍內閣官員的訴求。
對于當年以反伊姆蘭·汗為宗旨而共同成立的政治聯盟“巴基斯坦民主運動”(PDM),兩黨也存在明顯分歧。由于不滿“部分政黨綁架了這一聯盟”,早在2021年4月,同為立場偏左翼和世俗化的人民黨與人民民族黨撤回所有人員,實際上退出了該聯盟。而人民黨也在經濟改革這一要害問題上刻意與穆盟(謝派)保持距離,例如燃料漲價等敏感政策。
軍方支持的聯合政府之外,伊姆蘭·汗和正義運動黨代表的“反體制”力量仍有可能對現有局勢造成更大沖擊。本次選舉從投票開始前,伊姆蘭·汗陣營便指責此次選舉安排中的舞弊和不公,國際社會也擔憂排除正義運動黨的選舉缺乏必要的公正性。選舉結果出爐后,伊姆蘭·汗更是將兩黨結盟稱為“盜取人民授權的竊賊”,正義運動黨支持的抗議示威在全國各地此起彼伏。
雖然伊姆蘭·汗短期內難以恢復人身自由,但在傳統勢力試圖將其判處死刑未果后,他的存在已然成為巴社會尋求改變傳統政治生態的標志乃至“圖騰”。由于特殊歷史因素,加之獨立以來近半數時間在軍方直接統治或主導下,現代政黨在該國幾無根基,大大小小數十個政治世家在軍方支持下,實際上壟斷著政治資源。
1970年代以來,布托和謝里夫兩大世家幾乎“輪流坐莊”,年輕選民早已對此現狀不滿,承諾打破“家族統治”的伊姆蘭·汗和正義運動黨,則成為他們的希望所系。一次選舉終將落下帷幕,對伊姆蘭·汗的囚禁可以繼續,然而傳統勢力維系、分配權力的努力,與民間社會希望沖破這一傳統權力格局的強烈愿望,注定是短期內難以彌合的結構性矛盾——這便是近年來巴政局動蕩的本質所在。
除了上述可能隨時引爆的政治危機,新一屆政府面臨的社會經濟危機同樣棘手。目前巴基斯坦是亞洲通貨膨脹速度最快的國家,通脹率高達28%。與此同時,該國深陷“債務黑洞”,公共債務的GDP占比超過75%,此前獲得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貸款將于今年4月到期,新貸款的談判已成燃眉之急。
如今巴財政和經濟發展高度依賴外債,同時本國中產群體大幅縮水、消費能力有限,但提高稅收、增加財源的做法又極有可能傷害本國商業和民眾購買力,在通脹的“點火澆油”作用下,這種被IMF點名的“債務兩難”困境,對穆盟(謝派)和人民黨的考驗十分嚴峻——一旦經濟和民生危機惡化,兩大政治世家執政的合法性將遭到更大沖擊,反過來加劇政治動蕩、深化政治危機。目前就連軍方最關切的也是聯合政府盡快緩解巴經濟危機,可見這一問題的潛在殺傷力有多大。
顯然,達成聯合政府協議只是艱難旅程的開始,巴基斯坦脆弱的經濟和動蕩的政局注定了未來兩大黨的合作絕非易事。如果從政壇到民間,不同政治力量和社會群體仍無基本共識、持續進行各種形式的斗爭,恐將繼續延緩該國走出國家危機的步伐。這一點無論是伊姆蘭·汗陣營、傳統世家政黨還是軍方,都需審慎考慮。
(胡毓堃,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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