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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重談中國經濟史的研究與寫作

周琳
2024-02-18 12:26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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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重(章靜 繪)

經濟史學家、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李伯重的英文新著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Economic History(《新視野下的中國經濟史》)近日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收錄了二十六篇關于中國經濟史的英文論文。李伯重教授是新中國成立后首批文科博士學位獲得者之一、國際著名經濟史學家,長期從事中國經濟史方面的研究。這些文章發表于不同刊物、不同場合,最早的寫于1986年,最晚的發表于2021年,涵蓋了李伯重教授三十五年的學術歷程。應《上海書評》之邀,經濟史學者周琳近日就本書對李伯重先生做了四次采訪,李先生分享了他五十年來的學術研究與中英文寫作經驗。

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Economic History,李伯重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

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Economic History這本書的篇章是怎么選擇的?在內容上有什么特別的考慮嗎?

李伯重:這本書分為兩個部分,收在兩個部分中的文章都是按時間先后順序排列,沒有在內容上做特別的區分。但是這本書的確有一個主線,就是我個人的經歷。

在我這一代的學者中,我的經歷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比較特殊的,其中一個方面就是有相對較多的海外工作經歷。在海外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必須運用英語,因此我從1986年開始,就不斷用英文寫作學術論文以及講演文稿。三十多年來,寫了幾十篇,現在選出二十六篇結集出版,成為本書。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海外一些學人對我的研究有興趣,希望能夠對我的研究多有些了解,另一方面是對我自己過去的工作做個總結,同時也給國內外青年學者提供一個如何成長的例子,作為他們探索學術人生時的參考。因此這部論文集的兩個部分,都是依照文章寫作的時間順序編排的。姑且不論其學術含量如何,年輕學者可以看到我是如何學習英文寫作的,從最初那篇比較幼稚的寫作,到后來相對成熟的表述,經歷了很長的過程。

年輕學者需要了解的一點是:我的英文是到了成年以后才從字母表開始自學的。我在中小學時,唯一能學的外語是俄語。到了“文革”時期,我被送到邊疆農村,作為“知識青年”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時才開始自學英文。學習是在一天農田勞作之后回到住處,晚上在油燈下進行的。不僅沒有老師,而且也沒有課本,更不用說錄音帶等學習設備了。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一本蘇聯出版給蘇聯人學英文的教科書,于是我就用這本書進行自學,當然走了許多彎路,而且學的只是“啞巴英文”。這個學習不僅費時費力,而且還招致了風險(我在一篇文章中談過此事,該文已收入拙著《良史與良師:學生眼中的十位著名史家》)。由于當時全國青年的英文水平都非常差,所以我在1978年考廈門大學的研究生時,英文居然考了第一名。到了廈門大學,才開始正規的英語學習,由廈門大學外語系鄭朝宗教授等學者擔任老師。鄭先生是著名英國文學專家,他為這屆研究生開的課是讀英國著名文學作品(如莎士比亞、夏洛蒂·勃朗特等)的原著選讀,這對于我們這批英文基礎很差和對西方文化了解甚少的研究生來說,難度實在太高,因此學習興趣也不太高。而且那時也沒有多少英文的中國史著作可讀,因此對英文沒有予以特別重視。再加上我們的專業是中國古代史,那時認為日語對研究更有用,因此我把很大一部分精力用來學日語,在英語方面花的精力就少了。

直到1986年,經吳承明先生推薦,我到美國參加學術會議(這也是我第一次出國),才開始用英文寫學術文章。限于當時的條件,我僅讀過寥寥可數的幾本海外學者寫的中國經濟史英文原著。特別是德懷特·珀金斯(Dwight Perkins)教授的《中國農業發展:1368-1968》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China, 1368-1968,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69),這本書對我的學識和英文有重大影響。我讀得非常認真,每個生詞都查了字典,在寫作時盡力模仿他的文風和表述。在工具書方面,我也只有當時國內出版的英漢辭典和漢英辭典各一本,對經濟史的英文寫作幫助有限。我想請一位精通英文的經濟史前輩學者來指導英文寫作,但也無法找到。因此只好硬著頭皮,盡力寫這篇文章。這次寫作非常辛苦,以致病倒。文章寫好后,借來一臺英文打字機,從頭學習打字。好不容易把文章打完,送還打字機時,不料打字機從自行車上掉落摔壞,只好用幾個月的工資去購買一臺新打字機還給人家。這次會議結束后,蒙黃宗智先生邀請到加州大學做一個短期訪問,隨后又請我于1988年去那里教書一個學期。自此之后,開始不斷到美國、英國和日本的一些名校和研究中心教書和做研究。在這些教學和研究中,我不斷努力提高英文,最后才能夠參加國際經濟史學壇的許多重要會議和活動,并且在一些重大的國際學術會議上做主旨報告。這個過程表明:一個人只要努力,即使起點低,條件差,仍然還是能夠做出一些事來的。現在的年輕學者各方面的條件,比我這一代學者要好太多了,我相信他們只要努力,肯定能夠做出比前輩學者大得多的成就。

寫作本書第一篇文章的時候,也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您為什么會選擇生產力研究?這好像并不是那個時候的很多學者會選擇的研究方向。

李伯重:1949年以后,中國學界幾乎沒有人談生產力。這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政治上“極左路線”的影響,人們所理解的“革命”就是變革生產關系,因此學界也批判“唯生產力論”,連研究現實經濟的人都不敢深談生產力的問題,所以歷史上的生產力的研究幾乎沒有人做。我年輕的時候也沒有條件接觸海外的經濟史研究成果,因此完全不知道海外經濟史研究到底研究些什么,以及怎樣進行研究。當時只能讀馬列著作,在“文革”中,我讀了《資本論》三卷,覺得馬克思對生產力也是相當重視的。此外,我也讀過一些1950年代翻譯過來的蘇聯經濟史學家的作品,像梅伊曼、斯卡茲金、波爾什涅夫等,覺得這些學者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比國內大多數學者要深,但他們也還談到了生產力問題,這就和當時的國內研究很不相同。國內學者長期說“生產關系”,說來說去就是那么一套,沒有什么新的東西可以講,所以我就想試試新的東西。

到了1978年,我考上了廈門大學的研究生。這時剛好改革開放了,可以找到一些海外出版的學術著作來讀。我讀得最熟的一本就是上面提到的德懷特·珀金斯教授的《中國農業發展:1368-1968》,這本書研究的最重要對象是“經濟成長”。經濟成長當然與技術、人口、資源合理配置等因素密切相關,所以我就從這個角度開始探索,越做越覺得有意思。而且國內改革開放以后,風氣也有所轉變,但是做這方面研究的學者還是不太多,所以我想嘗試一下新的問題和新的方法。我的碩士論文做的就是與生產力相關的問題,雖然現在看來比較幼稚,但是我覺得能夠從此開始一個新的道路那就很好。

當然,生產力的研究有它的局限性,我們還是要從“經濟成長”的角度,把經濟當作一個系統進行研究。過去我們把“經濟成長”劃分為“生產力”“生產關系”兩個范疇,我覺得還是應該更全面地來看。古典經濟學以及之后經濟學的發展,為我們還是提供了一個比較好的研究框架。所以我后來逐漸不再強調“生產力”,而是更關注“經濟成長”。

在這本書涉及的三十五年中,您的研究課題、研究方法和寫作風格一直在轉變,請您談一下這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促使您這樣做的動力是什么?

李伯重:這的確是一個很長的過程。我1986年第一次到美國去參加羅斯基教授和李明珠教授組織的工作坊。這個工作坊的目的是讓經濟學家和經濟史學家對話,經濟學家能向經濟史學家學什么,經濟史學家需要經濟學家提供什么?當時我英文很差,開會也不怎么聽得懂,所以帶著一個很簡陋的錄音機,錄下來反復地聽。之后,我去美國教書、做研究,一開始接觸的大多是漢學家,后來接觸研究歐洲史的學者越來越多。接觸越多,眼界越寬,風格也就會改變。而且作為一個學者,你寫東西要讓人家看得懂,不單是語言的問題,整個思維和表述方式,必須是能夠進入主流,才能與大家一起討論問題,加入爭論,提出新觀點。如果僅僅是把國內照樣翻譯過去,是不會有多少人注意的。因為想看這些著作的人,如果是漢學家,他們看你的原文就行了,而不是漢學家,人家就很難理解你所說的東西。所以我的轉變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從1986年算起,大概也有幾十年了吧,風格一直在改變。像《中國的早期近代經濟——1820年代華亭-婁縣地區GDP研究》那本書,風格就和早期截然不同了。

《中國的早期近代經濟:1820年華亭—婁縣地區GDP研究》,李伯重著,中華書局,2010年5月

中國的現代史學是從國外引進來的,經濟史學更是這樣。中國傳統中沒有經濟史學,只有“食貨學”。像歐洲過去有“政治算術”,但那也不是真正的經濟史學。經濟史學是從亞當·斯密時代開始出現的。經濟史研究必須有一套理論體系、分期構架、豐富的史料,對歷史有比較深切的了解,做出來的成果才能算做真正的經濟史,從而也才能真正用中國的情況去參加更廣泛的討論。如果一個中國學者不太肯花時間去了解外面的動態,閉門造車,這是對自己很不利的。

這本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Economic History所收文章,以中國經濟史(特別是明清江南經濟史)為主,因為這是我畢生治學的重點。但是隨著見識增長,我越來越深地體會到要做好經濟史,絕不可把眼光僅只盯著自己有限的研究領域。英國經濟史學者克里吉(Eric Kerridge)說:“經濟史是從通史或總體史中抽取出來的,而農業史、工業史、商業史等又是從經濟史中抽取出來的。這種專門化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集中思考總體史的某一具體方面,以揭示整體的發展。其他諸如政治史、憲政史、宗教史、法律史、藥物史、海洋史、軍事史、教育史等等,其目標都是這樣。但現在各門專業壁壘高筑,互不理會,經濟史也沾上了這種毛病。首先,經濟學家滲入經濟史學帶來了一種非歷史的觀念(unhistorical cast of mind)。其次,統計學家的侵入也使經濟史變得面目可憎。最后,經濟史也受到‘歷史假設’的困擾,‘歷史假設’不僅違背事實,也違反最基本的常識。要擺脫這些困擾,經濟史家與社會史家應該聯合起來,開始新的綜合。只有整合的歷史才能使我們穿越現時,看到那已逝去的我們不熟悉的世界,更重要的是運用這種對那個已逝世界的知識,與當今世界做出對比,從而加深我們對現實的認識,這才是歷史學家最偉大、最崇高的目標。”我覺得他說得很好,道出了今天許多學者的共同心聲。因此,我一直不斷擴大自己的研究領域,努力從社會史、生態環境史、自然地理史、文化史、政治史、全球史等方面,來觀察中國歷史上的經濟變化。作為結果,我也用英文寫作了一些用這種新眼光引導的文章,收入了本書。我希望年輕學者也體會克里吉上面那段話中說的“整體的歷史”的意涵,并將其作為自己治學的一個目標。

您的英文寫作是怎么練出來的,這個過程中要經歷些什么?

李伯重:我自己的體驗是:熟能生巧,用一種外語寫作,必須常讀、常寫,才能寫好。前面說到,我學習英文寫作得益最大的就是德懷特·珀金斯教授那本《中國農業發展:1368-1968》,那是我最早讀的英文書,我很喜歡那本書,后來和珀金斯教授的關系也很好,我的《中國的早期近代經濟:1820年代的長江三角洲》英文版An Early Moden Economy in China: The Yangzi Delta in the 1820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0),也多蒙珀金斯教授惠作序。我把他的《中國農業發展:1368-1968》這本書讀得很熟,從而模仿他的風格來寫,那本書的寫法是非常正宗的經濟史寫法。

李伯重著《中國的早期近代經濟:1820年代的長江三角洲》英文版( An Early Moden Economy in China: The Yangzi Delta in the 1820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0)

我認為,學習任何東西,必須要先模仿,然后才能慢慢建立自己的風格。如果年輕學者向我問點英文寫作的經驗,我建議找一兩本分量也不太大、寫得很好的英文專業著作,讀得很熟,模仿著寫。當然也不需要完全模仿,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漸漸地把自己的風格加進去。珀金斯教授的那本書,我當時讀得熟到這樣的地步:書中的一個句子,我大概能記得它出現在哪一頁。這樣,寫作時遇到表達同樣意思時,自己沒有好的表達方式,就可以翻開看看珀金斯教授是怎么寫的,然后調整自己的表述。先父李埏先生是一位經濟史學家,他從前寫過一篇談讀書的文章,說讀書一定要有主次輕重之分,就像古代的大將打仗都有自己的親兵,就是在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小部隊。讀書也是這樣,需要熟讀幾本書,將其作為自己的“親兵”(李埏:《讀書和灌園》,收入《李埏文集》第五卷“札記與雜文”,云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

每個人的興趣和研究方向不同,所以你需要自己去發現這樣一兩本書,你喜歡的,值得你花很大的力氣去學的書。

在為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Economic History寫書評的過程中我專門數了一下,到現在為止您自己寫的書(不包括被翻譯的)已經有十六本了,這著實讓我很吃驚。因為我自己常常遭遇寫作時的卡頓和自我質疑,所以我很想知道您的寫作速度和流暢程度是怎樣鍛煉出來的?

李伯重:其實我雖然寫了十來本書,但我的寫作已經持續了近半個世紀,我的第一本書是1975年出版的(千里、延之:《北宋方臘起義》,云南人民出版社)。半個世紀寫十來本書,平均四五年才寫一本,這個速度已經不算快了,對不對?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我在這半個世紀中的寫作,一開始很慢,到了后來寫作速度也有所加快。首先,寫作與積累的關系很大。如果你心目中有一個主線,那么你做的每一步工作都是一個積累。這樣積累下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發生變化,就像水燒到一百攝氏度就會沸騰。那個時候你頭腦中涌現出來的新想法,就會相對來說比較成熟,因為持續的研究和思考可以為你新的想法提供支撐。如果沒有這個積累,哪怕你有很多好想法,找不到支撐,要把它用學術的方式表現出來,當然就會比較費勁。

其次,就是我剛才說的,心目中一定要有一個主線。我從做研究生開始,心中關切的主線就是“近代化”的問題。我最早是做唐代經濟史研究,過去對唐代的評價,多半是從“大唐帝國的輝煌”“安史之亂后藩鎮割據、民不聊生”這些角度來談。這些當然是非常重要的課題,但是如果從經濟史的角度來看,唐代留下的遺產與我們今天有什么關系?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我選擇的就是“江南”。這個地區相對受戰亂影響比較少,經濟相對比較穩定,它特有的一些秉賦也使它成為一個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發展的地區。宋代江南的歷史我沒有專門研究,但是我討論過“十三、十四世紀轉折”的問題,也可以視為對唐代江南經濟研究的一個延續。這些都為我后來的明清江南經濟史研究提供了一個基礎,因為任何重大歷史變化,都是長期發展的結果。我從攻讀博士學位開始就研究明清江南經濟史,一直到今天。這樣一步一步的積累,都是圍繞著“近代化”這條主線的。

明代中期以前的經濟史,基本上可以視為“近代化”的前史,但是到明代后期,“近代化”的端倪就開始顯現出來了。以往學界長期爭論不休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現在經常討論的“晚明社會轉型”“晚明大變局”問題,實際上都是在告訴我們,應該把明代后期看成中國近代化的起點,雖然它有“前史”,還有一個曲折的發展過程,但它確實是開始。后來到了清代,一般認為清代中國經濟受了很大的挫折,這是事實。但是另一方面,清朝也為中國創立了一個空前統一、長期安定的局面,并形成了全國性的市場體系。江南因為各方面的因素,在這個市場體系中是受惠最大的,所以在“斯密動力”的推動下,江南市場經濟就更向前走了一步。所以從我最初的經濟史研究,一直到2020年出版的《中國的早期近代經濟:1820年代的長江三角洲》英文版,實際上就是一步一步地往這個方向深入。

另外我一直有一個感覺,要研究中國近代化的問題,就中國談中國,就江南談江南,是不行的。你說江南出現了近代化,他說沒有出現,關鍵是“近代化”一定要有一個標準,否則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討論就不能繼續下去。這個標準是什么呢?只能是其他地區得出的一些比較重要的共同規律。這個共同規律最典型地顯現在英國的近代化過程中。這是因為,在世界歷史上,英國在近代化過程中走在最前面。因此,對于近代化的歷史而言,研究英國的經驗具有特殊的意義。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說:“物理學家是在自然過程表現得最確實、最少受干擾的地方考察自然過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證過程以其純粹形態進行的條件下從事實驗的。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到現在為止,這種生產方式的典型地點是英國。因此,我在理論闡述上主要用英國作為例證。”由于英國的這種特殊地位,所以成為世界近代化研究的重點。而作為曾經長期存在的世界第一經濟強國,英國可以為英國經濟史研究提供最好的條件,馬克思最重要的著作《資本論》就是在英國寫成的。到了二十世紀,美國取代英國成為世界第一經濟強國和文化中心,匯集了眾多各國優秀學者,因此在近代化研究方面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英文是我用得比較多的一種語言,改革開放后有了條件,我就大量閱讀英國經濟史的文章和著作,特別是工業革命前后的研究,這就改變了我的視野。心里面有了一個“什么是近代化”的概念,再回過頭來看看江南,哪些是對江南適用的,哪些是不適用的?這樣的話,就更加能夠思考江南的近代化究竟有哪些特點了。

當然,和英國比較只是第一步,第二步還要看到世界格局的改變對江南的影響。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對全球化做了非常好的論述,所以劉明華等馬克思主義研究者認為,《共產黨宣言》中的全球化思想非常重要,對今天也有很大意義。如果有了全球史的知識背景,就不會只是單純地看英國,或者看某一個其他國家,而是將問題擴展到:十六至十九世紀中國的外部環境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這個時候閱讀范圍就更加擴大,一步一步走下來。

但是在嘗試使用全球史視野來研究中國的過程中,我始終堅持經濟史的問題主線是“近代化”。到今天我們還在這條路上走,我覺得這對于我們了解中國的昨天、今天、明天是至關重要的,就像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諾斯(Douglass C. North)說的:“歷史是聯結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橋梁。”不把歷史研究清楚,我們對今天的很多情況也是看不清的。改革開放以前,由于對歷史認識的偏差,我們已經吃了很大的苦頭,走了很多的彎路。所以以近代化為主線,把中國經濟史放在更大的空間范圍中進行研究,是我長期的學術研究主旨。有了這個主線,就不會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一下子搞這個,一下子搞那個。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所有人的聰明程度差別也不會太大。但是在一條路上,用半個世紀的力量去做,總還是可以做出一點事的。

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Economic History這本書中,有一些文章批評了既有的研究,質疑一些具有共識性的說法,比如“選精、集粹”“13、14世紀轉折”“絲綢之路”等。其實學術批評怎么說都是一件沉重的事,您是怎么去做的?

李伯重:這與個人性格有關,我自己學問淺薄,所以非常尊重其他學者的研究,但我也不迷信權威。對于其他學者的看法,我認為正確的就接受,不正確的就質疑、批評。另外,學者之間的批評應該是,而且也可以是友善、積極的,就像我在《“何偉亞事件”和“亞伯拉罕案件”——從“人口史風波”談學術規范、學術紀律與學術批評》(刊于《中華讀書報》1998年10月7日)一文中所說的那樣。我自己力求這樣做,就像我在“選精、集粹”那一篇文章中,對我非常敬重而且和我關系非常密切的斯波義信先生、伊懋可(Mark Elvin)先生,還有我很尊重的梁庚堯先生的觀點都做了批評。文章發表之后,我寄給他們看,請他們批評指正。他們讀了我的文章后,都有積極的回應。伊懋可先生原來認為中國歷史上技術的發展到明清就基本停止了,而我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后來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提出了他在對我的文章做了思考之后的新看法。我覺得他的新看法非常好,也使我對技術進步問題的認識有了很大提高,所以在我在后來的文章里幾次引用他的信。斯波義信先生認為我談的是對的,而梁庚堯先生不同意我的批評,我就說那請您最好寫一篇文章和我辯駁,這樣讓讀者更加了解他的思路。他真的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中首先就提到,這是我鼓勵他寫的。

我覺得學術就是要大家一起通過討論甚至爭論,才能進步。像傅衣凌先生、吳承明先生、斯波義信先生都是我非常景仰的前輩學術大家,我一向把他們視為自己的老師。而作為史學大家,他們都不會固守自己的觀點。傅先生在晚年改變了學術觀點,認為中國不應該是一個“封建社會”,而是一個多元結構的“傳統社會”;吳先生在晚年也放棄了“資本主義萌芽”的觀點,認為應該是“市場經濟萌芽”。我也曾寫文章討論“資本主義萌芽問題”,對吳先生先前關于資本主義萌芽的看法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但是吳先生并不因此就感到不快,相反還會接受我說的合理的部分,進一步去做積極的討論。這種真正的大家風范,我覺得是值得我們學習和效仿的。

在您五十年的研究生涯中,有沒有覺得遺憾的部分?

李伯重:遺憾當然是太多了,比如外語的能力。由于時代的特點,我從小學開始學俄語,學了兩年停了,中學又學了四年,俄語水平已經可以讀一些原著,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類的書。但是后來六十多年不再接觸,幾乎全都忘了。現在我也看當年在“國際經濟史學會”開會時認識的一些俄羅斯經濟史學家的作品,比如鮑里斯·米羅諾夫(Бори?с Никола?евич Миро?нов)。原文我現在也讀不了,但我偶然看到中譯本(Б.Н.米羅諾夫著,張廣翔等譯:《帝俄時代生活史:歷史人類學研究,1700-1917年》,商務印書館,2013年),覺得寫得很好,不僅與蘇聯時期的研究風格完全不同,而且使用了豐富的文獻資料,做了很好的量化分析,講俄羅斯帝國時期人民的生活、經濟發展。像這樣的著作,對于我們認識我國最大的鄰國、且對我國近代歷史有重大影響的俄國,會有很大幫助。但是限于語言能力,我已無法從他的其他著作中獲取知識了。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學日語比較多,在當年的學習班里還考第一名,我的碩士論文所引用的文獻,日文文獻占了很大分量。我也曾翻譯過日文的論文,如日本的中國農史大家天野元之助先生《中國農業史上的耕具及其作用》(譯文刊于《農業考古》1990年第1期,239-259頁)。但是后來日文也生疏了。原來讀過的東西還勉強可以讀,新的東西卻已經讀不了了。

日本學者在日本經濟史研究方面做了非常好的工作,像速水融、齋藤修等學者的研究,都是一流的。在中國的近代化歷史研究方面,日本的近代化經驗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對照物。同時,中日兩國是一衣帶水的鄰邦,在經濟、文化方面聯系非常緊密。不了解日本的經濟史,就不能更深入地看到中國在近代化歷程中的特點。日本學者在研究東亞經濟史方面,也做得非常好。比如十六世紀以后日本和中國、東南亞之間貿易的研究。其中有一個問題讓我感觸很深,就是關于東亞海域的金屬貿易問題。中國是日本最大的金屬出口對象國,但是中國在這方面的資料遠比日本少。而且此外,日本商人、武士在東南亞也非常活躍,與中國商人也有很密切的合作,這也是從全球史視野出發來研究中國經濟史所需要掌握的。但我現在只能翻翻這些研究,大致了解一下,自己要認真來讀這些著作已經比較困難。所以覺得是很大的遺憾。

另外,雖然自己也認真地讀了一些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的著作,但是沒有受過系統的訓練,我也覺得挺遺憾的。

您可否談一下您最近正在進行的工作?

李伯重:最近有兩本書稿即將完成。一本是《什么是經濟史》,講經濟史研究的各種模式、范式,經濟史學與社會科學的關系等等。書稿已經基本完成了,還需要查閱一些引文和出處。另外一本是《16-19世紀中期中國的對外貿易》,這本書涉及明清政府對中國海外貿易抱持的態度以及背后的原因,也涉及現在學界的一些爭論。做這個研究,不僅需要看許多中國的材料,還要看許多國外的材料。我寫這本書的出發點還是“近代化”,我認為這是中國近期歷史中最重要的事。在這個時期中,有許許多多事情發生,都對中國“近代化”過程的艱難曲折起了作用。除去各種外部原因外,當然更有內部的原因。因此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是:在近代化的過程中,中國人自己是不是都做得很好?

    責任編輯:彭珊珊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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