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濤

編輯｜晨鐘

圖片｜傅鑫源

1月初的一天，早上7點，天蒙蒙亮，在浙江理工大學體育場上，我見到了趙亞麗。她的身上有好幾種顏色：白色的鴨舌帽、灰色的薄羽絨背心、藍色手套、粉色運動長襪，還有紅色鍍膜的跑步眼鏡。

她跑了一個小時，完成了三組4公里的強度跑，配速是3分50秒，中間穿插了三組800米的慢跑。晨練結束，我們找了家咖啡廳聊了起來。不同于鮮艷的運動穿搭，趙亞麗的表達極為樸實簡練，她也多次說“自己很普通”，“我很低調(diào)”。

采訪結束，她背起挎包，輕聲和我作別后，迅速湮沒在人群中。她肌肉并不發(fā)達，身型也不突出，跑馬多次但皮膚依舊較為白皙。如果在街上遇見，你一定想象不到，她是2022年國內(nèi)破3次數(shù)最多的女子馬拉松業(yè)余選手。

01

不起眼的女孩

2023年9月，趙亞麗去南京參加一場10公里精英賽。比賽前一天，她一個人穿著便裝去適應賽道。在起點的拱門處，幾個男生叫她幫忙拍照。拍完照后，一個男子跟她搭話，問她能不能跑進50分鐘。她回復說“我爭取”。

但實際上，馬拉松PB246，半馬PB120的趙亞麗，10公里跑進40分鐘都輕輕松松。她那次的成績是38分多，比很多男選手還要好。

在很多人眼中，發(fā)達的肌肉、黝黑的膚色，短發(fā)甚至是中性的打扮，才是跑步厲害的女子選手的標志。這些特征趙亞麗一點也沒有，她留著近腰的長發(fā)，愛穿裙子，沒有明顯的訓練痕跡。

最開始跑步時，趙亞麗也是跑團中最不起眼的那個。

2020年5月，她開始跑步，一開始只是為了調(diào)整作息，改善生活狀態(tài)。加入家附近的一個跑團后，她被大家的訓練量嚇到了。一個姐姐一天跑了五十公里，而她當時每天才跑五公里，“我沒想到人怎么這么能跑。”

她逐漸提高自己的跑量，從5公里，到8公里，10公里。過了幾個月，她能跑下來半馬了，不過配速只有630。她不斷看到有跑友參加馬拉松，秀比賽照，或美或帥，遂動了跑馬的心思。2020年11月8日，她參加了人生第一場馬拉松，橫店馬拉松。

去之前，跑友們都跟她說，成績不重要，去橫店可以看看影視城，看看風景。趙亞麗心態(tài)也很放松，她沒帶任何補給，就當去玩了。比賽時，最開始她和幾個跑友一塊，漸漸地她開始提速，最后竟然跑到了3小時14分，獲得女子第二名，同去的跑友都沒跑進4小時。

再次聊起這場三年前的“馬拉松首秀”，趙亞麗埋在椅子中的身體前傾，繪聲繪色向我復述，“30公里的時候，我看到很多人在走路了，到35公里、37公里的時候，走路的人更多。”趙亞麗很興奮，跑到最后人越來越少，還有攝像機拍她。

▲2020橫店馬拉松，趙亞麗首馬即“站臺”，收獲女子亞軍

她人生中第一次馬拉松就實現(xiàn)了“站臺”，在此之前，她連半馬的比賽都沒參加過。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最后幾公里，她的身邊已經(jīng)沒有女選手，一路超越的都是男選手。講這段時，她露出竊喜的表情，“原來男的也不行。”

02

開始開店，開始跑起來

趙亞麗經(jīng)營著一家跨境電商網(wǎng)店。她大學讀的是日語，在公司做了兩年后，捕捉到跨境電商的機會，開了一家童裝店，把中國的鞋子和衣服賣到日本。

最開始她也一頭霧水，嘗試了女裝、美妝、小家電多個品類，換著進貨、鋪貨來嘗試，都沒有太好的效果。她開始參加一些行業(yè)交流會，向大賣家學習經(jīng)驗，聽取別人的建議，最終確定了精品童裝+主做日本電商平臺樂天的策略。沒用多久，每天的銷售額就能達到20萬日元。

變故發(fā)生在2016年，她突然被投訴商標侵權，在兩家主要電商平臺的店鋪都被關了。發(fā)出去的貨，聯(lián)系不上客戶，貨款收不回來；店鋪里的成交余額提不出來；開店花的錢也要不回來。她整整虧了20萬元。

父母給到她極大的支持，拿出錢讓她繼續(xù)開店。用了兩年，她漸漸把生意做了起來，每個月的流水能達到幾百萬日元。

2020年初，全球化疫情來襲，外貿(mào)行業(yè)遭遇摧毀性打擊，交易量直線下降，貨也發(fā)不出去，趙亞麗店鋪每天的流水維持幾萬日元都很困難。

她陷入了抑郁狀態(tài)，白天沒什么事做，打不起精神，晚上又睡不著，只能靠刷劇和視頻消磨時間。她本來就瘦，每天點三頓外賣，十點多才起，凌晨2點多睡，幾個月都不出門。

那個時候照鏡子，看到自己暗沉的皮膚，滿臉痘痘的樣子，她決心要改變。

2020年5月16號，她清晰地記得開始跑步的第一天，那是她的生日。她定了6點的鬧鐘，但是“起不來，根本起不來”，掙扎到7點多，來到家附近的公園，慢跑了5公里。這一跑就是3年多，除了例假，從未間斷。

跑步和開店像是互相應和。

最開始跑步，趙亞麗也只是隨意地跑，沒有任何方法。加入跑團后，她跟著大家一起夏訓，逐漸加了跑量，學習了更專業(yè)的跑姿和呼吸方式。這個過程中，每當身體有酸痛，或者跑不動的時候，她就會想起16年閉店的經(jīng)歷，咬咬牙再堅持下去。

▲趙亞麗訓練拉伸圖集（點擊查看大圖）

跑步和開網(wǎng)店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她最重要的生活。每天晨訓完，她會小跑回家，洗個澡，做個早餐。然后守在電腦前，回復客戶的消息、查看銷售數(shù)據(jù)、給客戶調(diào)貨發(fā)貨。

生活雖然只是多了早起和跑步，但這個習慣對于趙亞麗的改變是顛覆式的：她不再叫外賣，一天三頓都是自己做營養(yǎng)搭配；每天不到21點就會睡覺，夏天會在5點就起床。

她明顯感受到身體的輕盈和皮膚狀態(tài)的改善。她還把這種理念帶給父母，用跑馬得來的獎金給媽媽買了新跑鞋。

如今看來，2020年5月16日，也是馬拉松女子選手趙亞麗誕生的日子。

03

享受馬拉松，享受孤獨

趙亞麗印象最深的一場馬拉松，是2022年底的寧波馬拉松。那天風很大，氣溫降到了零度以下，比賽延遲到9點多才開始。大量的環(huán)湖賽道讓她感覺更冷，甚至有“失溫感”，上下坡也多，趙亞麗跑得有些吃力。

那天和她一起參賽的，有另一名知名女選手。對方的絕對實力比她高，之前幾次同場比賽，趙亞麗都輸了。前20公里，對方一直跑在她的前面，趙亞麗一直緊緊跟隨。后來對方想把她甩開，選擇加速，趙亞麗仍然按照自己的配速在跑。她當時想，肯定這次也就是第二名。

▲2022寧波馬拉松，趙亞麗以2:48:49獲女子組冠軍

跑到大約38公里時，趙亞麗看到了對方的身影，她根本沒想到能追上。對方明顯跑不動了，長久的訓練卻讓趙亞麗仍然能加速，她抵抗著身體的寒意，加速超過了對手，以接近80秒的優(yōu)勢取得了女子第一名。

她奪過冠，也創(chuàng)造過PB，但沒有一次比賽像這樣艱難卻又充滿成就。“你一定要堅持到最后，真的馬拉松，你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東西的，堅持到底的話，真的會有驚喜。”

跑步像是上天賜給趙亞麗的禮物，在2020年之前，她所接觸的運動僅限于跳繩和跳皮筋。我們談及天賦這件事，她沒有否定，但也認為僅僅是身材比例適合跑步。更多的天賦，是日復一日的訓練，是在公園、在江邊、在不同跑道上灑下的汗水。

如今她每天會跑10公里以上的強度課，配速在3分20到3分50，周末則是20-30公里的耐力課。

▲趙亞麗訓練圖集（點擊查看大圖）

持續(xù)的努力下，趙亞麗在2022年參與的9場馬拉松中全部破3，成為國內(nèi)當年破3次數(shù)最多的女子業(yè)余選手，個人PB也提高到246。2023年，她參加了30場各類比賽，多場比賽都是前三名。

▲2023南京浦口馬拉松，趙亞麗以2:52:54收獲女子組冠軍

初中時，曾有跑步教練看中她，希望能帶她訓練。家里的意見是“女孩子練體育太辛苦”，沒有同意。如今看來，如果更早開始訓練，趙亞麗完全有成為專業(yè)選手的潛質(zhì)，但她卻并不感到遺憾。

她很享受如今馬拉松和開網(wǎng)店融合的生活。

馬拉松就是一種孤獨的運動，

整個過程就是在一個人在跑，

30公里、35公里之后，

特別艱難的時候，

也要靠一個人一步一步跑完的。

趙亞麗開網(wǎng)店也是如此，進貨、和客戶溝通、發(fā)貨、售后，她都是一個人在房間里完成，她曾經(jīng)三個月都沒有出門，但她樂此不疲。

趙亞麗說，馬拉松是一場和身體的對話。但在一帆風順之際，她的身體，出現(xiàn)了警報。

04

由快到慢

2023年下半年的比賽中，趙亞麗明顯感覺不對，如果自己保持之前的配速，大腿有明顯的拉扯感和細微的痛感。此前三年順風順水的她，第一次出現(xiàn)力不從心的感覺，甚至出現(xiàn)了退賽的情況，這是之前從未發(fā)生的。

傷病像是把她泡在70度的熱水中，不是那種劇烈的、無法忍受的痛，卻又讓她在灼熱中，緩慢地承受煎熬。

趙亞麗第一次體會到職業(yè)運動員的困境，“受傷之后，我才真正理解劉翔，跑不動，是真跑不動。”她不得不慢下來。一慢下來，反應最大的是身邊的跑友——“你怎么跑得這么慢啊”，“你怎么跑不出成績了”。

她再次意識到跑步這項運動的孤獨，“傷病真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沒任何人可以幫助你的。”她把最低目標設置為完賽，自己日常做著康復治療。

趙亞麗跟我講，35公里以后才是馬拉松最具挑戰(zhàn)性的階段。去年下半年的幾場比賽，她明顯感覺肌肉酸痛，使不上力。之前在最后她還可以加速，但現(xiàn)在只能“慢搖”到終點。馬拉松不是兩個半馬那么簡單，這是她跑馬過程中，感觸最深的一句話。

如果說在成績高歌猛進時，她還會想不斷超越對手，在傷病來襲后，趙亞麗會更專注自己的狀態(tài)和身體。2023年下半年的比賽，她雖然沒有突破性的成績，但慢下來后，她更享受跑步本身帶來的樂趣，也以去不同的城市跑馬為樂。

“總是和別人比較，其實很累的哦。我更專注于自己，所以我的生活也沒有那么痛苦。”

2023年12月初的千島湖馬拉松，她奪得了冠軍，這是時隔9個月，她再次拿到國內(nèi)城市馬拉松的冠軍。面對成績復蘇，趙亞麗很淡然，“沒有永遠的冠軍。特別是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你才能更深刻理解這句話。”

最近，趙亞麗感覺腿部發(fā)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她把訓練強度慢慢提升，希望這兩年能挑戰(zhàn)跑進240。但她并不著急，她說“和自己比較就好”，她相信自己還沒有達到極限。

她最難忘的，還是第一次跑馬拉松的時候，“我現(xiàn)在腦海里都特別清晰，我跑在前面，一堆人跟我喊加油。”她說的時候很興奮，臉上映出些許微紅，令人想起和她相伴三年的，塑膠跑道上那一圈又一圈的紅色。

我們隨后告別，我知道，她會在明天7點，再次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