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瓊

編輯 | 櫧洲

圖片 | 受訪者提供

如果時針撥回20年前，學界運動會賽場上的甄智貽(Angie Yan)不會料到，跑步對未來的自己那么重要。

2004年3月，灣仔運動場，12歲的Angie代表協恩中學出戰4x400米接力，跑第一棒。最后100米直路，拼得很緊，交棒前她不容有失。她記得看臺上同學們涂抹油彩的臉、為她打氣的歡呼和歌聲，記得運動場的膠粒味連同空氣中彌漫的按摩膏味，還有因為壓力緊張到橫膈膜作痛的自己。

▲20年前，繼學界越野比賽后，第二次代表母校協恩中學出戰4x400米接力

2024年1月，大帽山扶輪公園，32歲的Angie參加香港100越野賽，以14小時57分12秒完賽，獲得女子排名第11，在香港本地的女子選手里排名第二。罹患淋巴癌八年來，跑步在Angie生活中所占的分量越來越重。跑在郊野山林間，她感受自然，也遇到了更真實的自己。

01

“跑步讓我發現癌癥”

一如香港人的勤力，Angie從小就目標感十足地生活著。她隨父母去英國旅行，看到漂亮的劍橋大學，便立志要升這所名校，最終也做到了。因為成績好，在主修專業上，她有很多選擇。“我不想當醫生，因為背負著病人的生死，壓力太大了！”考慮過獸醫，但想到法律的可應用領域廣泛，Angie選了法律。

▲劍橋大學畢業儀式上的Angie

在香港要執業成為大律師，在取得法律相關學位之外，還需要考到法律專業證書(Postgraduate Certificate in Laws，簡稱PCLL)，而后跟隨大律師實習12個月。待實習合格，才能加入香港大律師公會。2013年，從劍橋畢業回到香港備戰PCLL時期，Angie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為了讓自己放松一下，她開始跑步。

不用找伙伴，不用約時間，不用找場地，只需要一雙跑鞋，就可以跑起來。

Angie選跑步的原因，是因為它的簡單。不像過去肩負著很重的集體榮譽，她一個人去跑步，沒有那么重的心理負擔，很輕松。為了在學業和事業以外，有一些新的個人目標，她會參加比賽，像十公里跑、馬拉松等等。2016年的香港渣打馬拉松，Angie就計劃去跑半馬。

可是，明天和意外，永遠不知道哪個會先來。2015年12月，Angie在倫敦實習交流時，也繼續堅持跑步訓練。沒想到，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她被一輛小貨車撞倒。車的擋風玻璃碎了，但她卻沒有骨折。回到香港做全面檢查時，骨科醫生卻發現了Angie鎖骨處一粒彈珠大的硬結。醫生建議她做了進一步檢查，最終確診是二期的淋巴癌。

“其實，這也是一種幸運”，Angie總共做了12次化療。每次做完化療，身體很虛弱，沒什么體力，跑幾步就會喘粗氣。但她堅持每天步行，后來慢慢加快至慢跑，期待著化療結束后能夠重新投入訓練，完成那個令她發現癌癥的半馬比賽。

因為跑步，我才能夠及早地發現身體內的隱患，所以我很感謝跑步，是跑步救了我的命！

化療很難熬，Angie也感謝跑步，“可能是跑步讓代謝變快吧，跑完步，我的心情也變好一些”。

就這樣，在康復之后跑步也被Angie納入日常生活，她幾乎每天都會去跑，有時候沿著海邊，有時候是在山路，有時候就是在自己居住的社區。

她在化療留下的疤痕處紋上了一只小豹。“小豹”，動作靈活、善于跑步，這也是從小就愛在公園里跑來跑去的Angie，從父母那里得到的愛稱。跑步的時候，Angie常常是一個人，她會放空自己，靜靜地思考。“作為律師，好多想不出解決方案的時候，我就會去跑步，反而會解決一些工作上的困難，”Angie覺得與小時候不同，長大后步入社會，跑步是她釋放自己壓力的一個好方式。

02

“比起吵架，我更喜歡解決問題”

帶著白色的假發，穿著黑色律師袍，上庭辯論是Angie在做執業大律師時期的生活常態。她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金鐘道38號的香港高等法院。工作閑暇，她會去跑步，還會在金鐘太古廣場上的瑜伽館里上課。一靜一動，構成了Angie的業余生活。

她持續著過往不抽煙、盡量不喝酒，非常規律的生活和作息。

2015年12月發現癌癥時，醫生也曾跟Angie探討過，淋巴癌不是遺傳疾病，為什么生活方式很健康的她會在24歲這樣的黃金年齡罹患惡疾。“我沒有答案。但是，客觀地說，也許跟所承受的壓力有關”，醫生說得直接。作為家里獨女，Angie的父母也挺擔心她的一切，希望她考慮轉行。

在香港，能夠執業的大律師也并不多。與提供法律服務的事務律師不同，執業大律師，是為委托人辯護、打官司的律師，也是民間俗稱的“大狀”。香港大約有1萬名事務律師，但執業大律師僅1500名左右，女性約占3成。成為執業大律師，是Angie這么多年一直為之努力的。數年苦讀，大律師的路剛剛開始，Angie不想放棄。

轉折點在2020年到來。因為疫情的到來，那一年春天，香港法庭停擺，Angie的工作量銳減，生活變得很安靜，她開始有了更多時間跑步。跑著跑著，她開始不再滿足于市區的跑，開始來到紫羅蘭山、大嶼山、大帽山等郊野去。

離開熟悉的中環，Angie到郊野里體會自然，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心境。因為信號不好，她往往一整天都不會被打擾。一個人可以有很多時間去回溯過去，挖掘自己的興趣點。“我一直不是最聰明的，但我是很努力的。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頭牛，一直很努力地耕耘，但可能并沒有想過什么事自己內心真正期待的。”Angie不再執著于做一個執業大律師，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職業發展方向。

“大律師看上去很酷，其實很大壓力。比起吵架，我更喜歡解決問題。”想清楚了自己的偏好，Angie轉行，從2020年尾起先到平等機會委員會當高級法律主任，后到了一家國際傳媒集團做高級法律顧問，工作內容如愿改變，變成了在爭議發生之前規避問題。

Angie有了更多時間，花在跑步上。公司每周有一天可以在家辦公，Angie把這一天選在周五，這樣節約了通勤的時間和精力，為周末比賽做好準備。同時，她也會到海外參加越野賽。

2022年12月，茵他儂by UTMB?超級越野賽在泰國最高山脈茵他儂國家公園舉行。Angie參賽Summit 160組別，以34小時13分鐘完賽，獲得女子第十。“單獨五六個小時在陌生的森林里行走，比起香港有規劃的郊野公園小徑，感覺這里是真正的原始野外。”這是她人生第一個100英里比賽，也是她為了2023年的環勃朗峰超級越野耐力賽做的預熱。

▲Angie第一場百英里賽事：泰國茵他儂by UTMB?超級越野賽（點擊查看大圖）

環勃朗峰超級越野耐力賽(Ultra-Trail du Mont-Blanc)，是歐洲最大的越野比賽之一，在阿爾卑斯山舉行，穿越法國、意大利和瑞士，賽程106英里(約171公里)。2023年的賽事在9月舉辦，為此Angie從5月開始都會選周五或者周六的晚上跟朋友在大帽山通宵訓練，徒步上山、跑著下山，一個晚上可以三個來回。

▲2023年，Angie以33:12:57的成績完成UTMB百英里征途，收獲女子第35名（點擊查看大圖）??The North Face

在山野訓練讓Angie 6月底發了一次高燒進了醫院。“當時好驚險，連續多日高燒，我有幾處淋巴核腫了，真是好擔心是淋巴癌復發！”Angie回憶。她住了五天醫院，抽了23管血，做PET掃描，抽骨髓和淋巴組織化驗，所幸不是癌癥！為什么會引起，醫生初時也說不準，后來經血液化驗報告證實是由于被蜱蟲咬傷，細菌感染導致，極有可能是越野訓練時，不小心被咬到。

康復的Angie又像鋼鐵戰士一樣回到大帽山的訓練場。9月如期奔赴歐洲，耗時33小時12分完成了這場百英里征途。

這些經歷，讓Angie心理素質更進一步，來到2024年香港100越野比賽時，也更從容。

03

“哪里跌倒，哪里站起來”

從2021年到2024年，Angie參加了四屆香港100越野賽。這項賽事對于Angie來說，意義很不一樣。她越野跑的啟蒙，就是從這個賽事開始，從在店里挑鞋時看到電視上播出的港百宣傳片開始。

2021年，Angie在10月的大嶼山雙峰賽（Lantau 2 Peaks) 完成了自己的首場線下比賽，以3小時38分30秒跑完全程23公里，獲女子第二名。緊接著又在2022年的香港100線上賽上，以13小時36分加冕當年線上賽女子組冠軍！

這樣的佳績，讓Angie對于2023年港百線下賽充滿了期待。作為本土驕傲、衛冕冠軍，她也背負了很多人的期待，自己也很興奮。那一天，從一開始起跑，Angie就沒控制住，跑太快了，天又熱，沒有風，不耐熱的她感覺到汗像酸奶一樣黏糊糊地粘在皮膚上，甩不掉。體力消耗很快，Angie在28公里上牛耳石山時，腿已經抽筋，整個人處于中暑邊緣，又暈又不舒服。又跑了十幾公里，她最終在44公里的白沙澳暫停了比賽。

“今年的比賽，我想完賽就是對自己最好的交代！”帶著這樣的遺憾，來到2024年的1月。

比賽那天，1月20日，香港的氣溫超過了25℃，在郊野山頂太陽的直射下，體感溫度逼近30℃，感覺比往年還要熱。8點鐘開賽時，Angie已感覺很熱了，她隨身帶的水沒撐到第一個檢查站。“怎么辦？幸好西灣有士多店，一瓶飲料足夠到下一個檢查站”， Angie腦子里快速盤算著。腳下步伐不停，她從背心里掏出20元紙幣攥在手里，直奔小賣店的冰柜。

“20塊，夠嗎？”Angie抓起一瓶運動飲料，放下錢，快速問店主。等不及在通電話的店主回話，Angie已經繼續往前跑。

第二個檢查站沒到，她的水又空了。這一次，Angie知道北潭凹有廁所和飲水機，就計劃去接水。可是，抵達時發現好幾個人在排隊，她等不及，直接在廁所外洗手池接滿兩瓶自來水。“幸虧，這水是干凈的，喝了也沒事！”回憶起這一刻的Angie笑著說。

到了第二個檢查站，她的朋友已經在那邊等著給她做私補，裝滿了冰塊的冰巾可以帶在脖子上散熱，還有粥、飯團等等她喜歡在比賽中補充能量的咸味食物。那之后，大灘郊游徑是整個賽道上最崎嶇的一段路，Angie控制節奏，放慢腳步，順利過渡，最終在15小時內完賽。

500名參賽選手，314名完賽，Angie排第11位，也是香港本土女子選手里的第2位。

“一年前跌倒后，我又重新站了起來，其實最開心的是覺得自己解開了一個心結。”Angie感慨。中途她四頭肌輕微抽筋，也曾被后面的跑者超越，天氣最酷熱最難捱的時候，她心里面跟自己說：“ I’m a cancer survivor, I’m a phoenix rising from the ashes (我是癌癥幸存者，我是浴火重生的鳳凰)”，來鼓舞自己。

04

“我看到的，我的腳就可以帶我去”

在天熱時參加比賽，對于Angie來說一直都是考驗。

2023年3月的NorthFace 50公里跑，在距離終點不到3公里處，她發力沖刺，沒想到直接暈倒在山徑上。多虧了經過的路人喂水才緩過來，后來熟悉的跑友追上來之后，陪著她慢慢走到了終點。“安全完賽，不要暈倒”，年底參加NorthFace 100公里跑，Angie克服了障礙，獲得女子第三名。

▲2023 TheNorthFace 100公里組別，Angie收獲女子組第三名（點擊查看大圖）??The North Face Hongkong ??馬木幾

馬拉松是極限運動，越野更是極限里的極限。經歷了25歲淋巴癌痊愈以來，Angie更珍惜自己的時間，時間在倒數，活在當下，做更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

跑步讓她的生活變得不一樣。為慈善而跑，參加UTMB時，她為銘琪癌癥關顧中心(Maggie's Cancer Caring Centre) 和香港失明人健體會 (Blind Sports Hong Kong) 籌款。在The Peak Hunter跑團的慈善基金會the Peak Hunter Foundation，Angie也是董事之一，推廣青少年越野跑。

她也會參加一些越野公益活動。2023年11月，在香港最大規模及最主要的體育籌款活動——“樂施毅行者”團隊比賽上，Angie與香港越野女子名將黃琪珍、梁康翹、張敏怡組隊參賽，用了13小時52分跑到了屯門國際十字路會的終點，贏得女子冠軍的同時，以1分鐘打破了塵封十一年的記錄，創造新歷史！

▲2023“樂施毅行者”團體賽，Angie與香港越野女子名將黃琪珍、梁康翹、張敏怡組隊參賽，破紀錄奪冠 ??William Leung

“我們看著手表，知道還有機會紀錄，就沖著突破紀錄去，到了最后時刻就跟趕飛機一樣，跑得很急。最終能夠實現目標，真的很激動。”平時，越野跑是一個人的運動，現在有隊友相伴，大家為同一個夢想而努力。而且，一支由眾多越野好手組成的支援團隊帶著水、食物、登山杖隨時供給，這是一場團隊齊心成就、實現的夢想。Angie為愛而跑，也在跑步里感受到了很多愛。

有人問Angie，是不是因為生病，讓她更熱愛跑步。Angie的答案是否定的。

其實，我一直很喜歡運動，但生病以來，我把更多時間分配在運動上。那時，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生病，我也沒有什么辦法。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繼續好好地生活。

這幾年，Angie經歷了疾病、事業、愛情的變動，發現這些多多少少都會被運氣或是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影響。但是運動不同，一分努力就會有一分收獲。它比較穩定，這讓她更愿意在這上面花時間。跑越野，人來到大自然，可以去親身感受這座山，欣賞到風景，還有那種 “我看到的，我的腳就可以帶我去”的篤定。

“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不可避免或無法控制，但我們總是可以選擇面對它們的態度”，疾病的苦厄讓Angie換了一種方式和態度生活。她希望自己在越野運動上可以跑得更遠，以生命影響生命，也很希望有機會能夠代表香港參加2025年世界越野跑錦標賽，保持熱愛，向上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