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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半個多世紀后,是這些孩子將歷史還給我們

文/陳丹青
這本書的故事,與此岸青年有著兩重深深的隔閡。
一重是時間的:今日大陸的八零后九零后是否知道,是否在乎,七十年前曾有數百萬家庭從各省蜂擁逃離。
一重是地域的:除非你曾離去而歸不得,不然,你難以想象身居臺灣的中國人如何終生背著大陸的記憶。

攜家帶口,烽火流離……這是自古不輟的歷史劇情,離我們最近的這一場,距今也近七十年了。本書作者王正方并不在當年撤離大陸的人群中,而是稍早隨他擔任文字普及工作的父親,居家遷往臺灣辦教育——受老教育家魏建功之托,作者的父親帶一整套注音符號的鉛字銅模子,去向對岸——但他幼年親歷了抗戰流亡,又目擊了內戰尾端的大遷徙。

2009年前后,龍應臺女士,王鼎鈞先生,以漫長篇幅敘述那段歷史的故實。大陸青年若是讀到,會是感同身受嗎?恐怕很難。許多經驗是難以溝通的,而人對前輩與上代的記憶,不免淡膜,便是自家父母的故事,少年人也未必熱衷。關切歷史如龍應臺女士曾在《大江大海1949》中誠實地寫到:她小時候不但不愛聽她父親——親歷1937年南京撤守的國軍軍官——講述當年的惡戰,還出以厭煩的嘲笑。我所接觸的此岸的將官子弟,亦多如是。這原是孩子的常態。比龍女士年長兩輪的王鼎鈞先生,則歷歷回顧了無數歷史細節,以文學的說服力,再現我們幾代人不可想象的民族災禍。

而歷史的親歷者,太多太多了,眼下,年屆八十的王正方以一個老人對于往事,尤其是童年往事的驚人記憶,絮絮叨叨,事無巨細,寫成這本書。
那代人的童年,接連兩到三次遷徙與離亂,一次是抗戰年代,一次是內戰時期,緊接著再一次,是跟著國民黨逾百萬軍政人員,敗走臺灣。在近年面世的回憶文字中,我們看見浩浩蕩蕩的南下人群中,有許許多多家屬和孩子,將近半個多世紀后,是這些孩子將歷史還給我們。

大詩人痖弦,當年是河南初中生,龍女士書中寫下了1948年這位初中生上路逃亡的細節:清晨出發之際,痖弦的父母趕來遞送干糧,哪個孩子樂意自家父母忽然出現在同學面前呢,痖弦遂將父母一把擋開,興沖沖跟著隊伍邁步上路了。
這一走,數十年,痖弦再沒見到父母,被他推開的爹娘,又哪里知道就此與孩兒永別。2013年我見到了年逾八旬——正和如今王正方同齡——的痖弦,問起這一幕:是啊!痖弦坦然說道,隨即抬起右臂,奮力向后劃動,連續做了幾個擋開父母的手勢,朝我笑起來。他顯然在無數次回憶中看到那一刻,當老來學著兒時的手勢,他忽然變成孩子。

孩子的記憶,最真切。而歷盡劫難,臨老回憶仍像孩子般開心地敘述,正是本書作者的風格,可謂一絕。但凡有涉抗戰以來的歷史之書,大抵哀苦之聲,然而奇哉!誠如書名所示,這本《十年顛沛一頑童》,通篇不聞悲嘆,不露憤慨,不見苦相,從頭到尾是孩子氣的話語和心境。當他書寫之際跌入全家人艱難悲酸的往事,他同時變回那個時時刻刻不肯安分的頑童,任是數不清的苦,道不盡的難,俱皆變為他活潑潑的調皮相,這實在是作者的天性了。

正方兄一口老京腔,三十六年前我們在紐約結識,當時他正有電影新作《北京故事》獻映,自編,自導,自演,我接連看了三遍,感動極了。其時初出國,正為思鄉所苦,我不但重溫北京胡同,且著實改變了回看大陸的眼光:我從此知道了一個人遠在彼岸、異域,會以怎樣的心緒回到故園,知道了雖是同胞,而兩岸的人生何其殊異而難以溝通。那年我剛滿三十歲,因這部電影而提前預支了年邁后才會擁有的歲月之感:所謂“少小離家老大回”,有誰果真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嗎?

我也在《北京故事》中初次領教了正方兄的男性風格。滄桑歸來而調笑如昔,不落感傷。這樣一種情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很少有人領會。這部電影出現得太早了,如今它被忽略、遺忘,可是此后我再沒看到同一主題的華語電影能夠拍得這等流暢動人。那是我出國后的第一堂歷史課:啊,我們自以為熟知的北京、大陸,藏著許許多多我們根本不知道、不了解的人與事。

2018年7月30日
(圖、文摘自《十年顛沛一頑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此次,王正方懷鄉執筆再現童年影像,書寫顛沛歲月軍官家庭的生活細節,文字自然、質樸、親切,娓娓道來,毫無雕飾,卻最切近生活肌理,瞬間擊中人心。童心諧趣書寫家國歷史,以小見大可與齊邦媛的《巨流河》作比,雖不似其深刻、厚重,但卻更有趣味、更日常化。對親情的描寫同樣令人動容,且有《平如美棠》的清新和平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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