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仍是一派青綠蔥蘢的景象，這是江南的冬天

2024-01-21 22:4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山谷里的冬季，最溫暖處莫過于小屋、暖爐，和那些包括貓貓狗狗在內的生靈。作家草白在冬季前往瑤山谷，感受萬物緘默如斯的山林氣息。

此刻，爐子里的火正旺。木炭又添了新的。茶水涼了，又續滿了。茶香氤氳，兩只貓咪，一黑一灰，趴在爐邊，瞇著眼睛，好像在夢中重溫谷里發生的一切。

瑤山谷憶雪

文/草白

刊于2024年1月18日《文學報》

從桐廬合村鄉到瑤山谷還需二十幾分鐘車程。遠山溝澗，滿目蒼郁。即使冬天，即使萬物緘默如斯，山林仍有馥郁之氣，空靈之氣。金星村就坐落在這群山環抱之中。而“瑤山谷”是金星村唯一得到庇護的老房子，還在除塵、設宴，還在不斷召喚南來北往客。它不像民宿，更像家。那幢兩層三開間的木構房是谷主度過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地方，后來成了他的婚房。

主人回歸后不久，女管家陳姐也從河北衡水來到這里。那時候，瑤山谷還遍地狼藉，門前道路坑洼不平，除了主體建筑，其它還在建造之中。她的夢里也盡是兵荒馬亂、亂石翻滾。

“那時候，山上太冷清了。一到下雨天人更少了。好想跑到山下去玩啊。”說這些時，陳姐正與我們圍坐共餐。面前擺著海帶燉排骨、韭菜雞蛋、筍干青椒、咸菜毛豆、清炒上海青。我們舉箸，一陣大快朵頤。每種滋味都恰到好處。青菜有青菜的味。筍干有筍干的味。霜打青菜是甜的。自制筍干有一股說不出的鮮美。山林的氣味、四季的氣味，盡在這盤中食物里了。

桌底下燒著一只大火爐，爐邊趴著一只黑貓、一只灰貓。凳上站著狗子小黑，眼巴巴地盯著滿屋子咀嚼的人，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狂吞口水。屋內暖融融，沒有風，就像春天，就像童話世界。

飯后，我們圍爐煮茶。茶香裊裊，往事如茶煙彌漫。此刻，要是下一場雪就好了。有人說起三年前的雪天。白天還沒有明顯跡象，半夜忽然聽見類似樹枝壓斷的聲響。響了一夜。還以為是山獸。清晨拉開窗簾，遠山近地皆一片白，好似空降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下雪了，外面的客人進不了山。

山上的也出不去。

正好圍爐喝酒，聊天，談天說地。夜話，日話都可以。反正哪里也去不了。反正滿世界都在下雪。

聊起那只叫旺財的邊境牧羊犬。全身黑白色，眼周鑲嵌著棕色，鼻頭黑亮。眼睛濕漉漉的。他們親昵地叫它阿財。阿財長，阿財短，說到阿財時，每個人臉上都堆著笑，好似在念叨一個故友。

主人將它從杭州帶來時，不過一歲多。每有客人進山，便跑進跑出，歡天喜地。客人離開的早晨，車子引擎一響，它便刷地沖到坡下停車場，眼巴巴地看著車子下了山，消失在山路盡頭。也有幾次，車里的人看見它，搖下車窗，跟它道別。阿財眼巴巴看著，此刻只要對方一個眼神，它大概會立馬跳進那移動的房子里，跟人“私奔”。下次，等那客人再上山，帶了驅蟲藥、食物和玩具，它便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后，搖著尾巴，就像過節。

阿財最喜模仿人的步態。山上有師傅搬重物瘸了腿，它也跟在后頭，一瘸一拐地走著，煞有介事。主人見了笑罵不已，瘸腿師傅看到也忍俊不禁，誰也舍不得打它。它常常趁主人不留意時跑下山。那一條出山的路很長很陡峭，誰也不知道它如何甩著尾巴一瘸一拐，頭也不回地奔跑而去。

經常有山下人家打電話來，你們家阿財又下山啦，又來找它男朋友啦。主人趕緊開車下去接。好幾次，主人忍住不接，看它會不會自己回來。但阿財就是不回，每次都要等車子接才肯回。

有一次，阿財又下山了，山下的人又打電話上來了。那人在電話里罵罵咧咧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主人下到村里，找了老大一圈，看見阿財瘸著腿不緊不慢地向他跑來。主人生氣了，以為阿財在作死，上前踢了它一腳，這才發現阿財的腿不知何時真瘸了——大概是被人打斷的。

瘸了腿的阿財安安靜靜地呆在山上，過了幾天無精打采的日子。山上很安靜，能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能聽見松鼠踩踏枝椏的聲音，但只要汽車引擎一響，阿財的耳朵就會警覺地豎起，身上的毛發也跟著一凜。

傷腿一好，阿財還是想下山，動不動就往山下跑。

“最后一次下山后，阿財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找到男朋友，生下小阿財，一家人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了。”陳姐臉上仍是笑，但眼圈早已發紅。

只有那個給阿財送驅蟲藥和玩具的上海客人，偶爾還會提起阿財，說阿財長阿財短，說它絕頂聰明。還翻出手機里的相片給別人看。提了幾次后，也就不再提了。

如今，阿財離開山上也已經兩年多了。

還有猴子。對于猴子，他們的感情可要復雜多了。“剛開始看到它時，心里實在有些發怵。”陳姐說。

猴子來的時候，只有九根手指，左手食指空缺，齊根截斷。耷拉著腦袋，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樣。大概是從附近的獼猴保護區逃出來的。九根手指的猴子住在那棵最高最直的松樹上。它倒不怕人，好像還挺樂意和人玩。白天，它從樹上下來，晚上爬到樹杈上睡覺。

主人從杭州來，給猴子帶了香蕉。猴子從樹上下來，拿了香蕉，又爬到樹上去。不久，猴子開始跳到主人腿上剝香蕉吃，和主人玩擊掌的游戲。

陳姐從不讓猴子進屋。“它太聰明了，知道怎么打開門。它還喜歡吃桌子的食物，轉個身，就被它偷吃成功了。”

可主人喜歡猴子，喜歡狗子阿財，喜歡谷里的黑貓和灰貓，還有一只寵物豬，豬頭部分是黑的，脊背也是黑的，像掉進墨水池里被染的——也是主人的摯愛。

誰也沒有猴子那么會吃醋。它不喜歡主人對貓好狗好對寵物豬好，只想讓主人對自己好。當它躲在墻角生悶氣時，即使主人拿來最愛的香蕉，也愛理不理的。

“那猴子還會哭咧。”陳姐說，“它會流眼淚，眼睛紅紅的，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可能，它真有什么傷心事吧。”陳姐轉而淡淡地說。

猴子到底有什么傷心事，谷里的人并不知道。猴子在谷里住了多久，和別的動物們有沒有發生沖突，陳姐也記不得了。它有時候出現，有時候消失，行蹤不定。每當主人回來，它就從那棵松樹上跳下來，興高采烈地走到主人面前，跳到主人腿上，與主人擊掌，撒嬌。

陳姐不怎么喜歡猴子，甚至有點怕它。“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盯著人看，誰能那樣一直被看著啊。嚇都嚇死了啊。”但無論陳姐怎么驅趕，猴子就是不走，走了還會回來。因為它知道主人在這里，即使出門了，還會回來的。

有一天，主人出門了，再也沒有回來。小主人接替了原先主人的位置。那些天山谷里亂哄哄的，誰也不知道猴子什么時候離開的。

等陳姐空下來，坐在火爐邊打盹兒時，貓啊狗啊都陪在身邊，只有那只猴子沒出現，她走到門外那棵松樹下張望了一眼，那里也沒有。

當冬天和雪一起到來時，山谷里又迎來一批新客人，猴子還是沒來。

陳姐知道猴子大概不會來了，它去尋找新的主人了。

在瑤山谷，陳姐要做很多事，烹飪、保潔、整理內務、喂小動物。與客人溝通。甚至，農事上的播種、灌溉、收獲，也會參與。但她不種花。谷里的繡球花、蘭花、櫻花都是主人種下的。谷主喜歡花草樹木，舍不得砍掉谷里任何一棵花木。谷主要在那三株水杉的邊上造一間工具房。為了不砍樹，為了讓工具房也能搭成，他給樹單獨造了一間沒有屋頂的房子。

這樣，工具房有了，樹也還在。主人很得意，逢人就說這事。

有一天，主人對陳姐說，“你要喜歡花咧。”

主人離開后，陳姐果真慢慢喜歡上了花。她不僅要照顧主人留下的蘭草、繡球，還在房子里養了多肉植物。“你看，我的多肉種得可好了。”為了不讓它們受寒，陳姐將它們搬進溫暖的屋角落里。

蘭草還在紫藤架下。山坡上是修剪后的繡球，到明年夏天，到處都是藍色的粉色的繡球花，有茶杯那么大，有碗口那么大。谷里所有房間的鑰匙都在陳姐這里。她的丈夫也在這里上班。他是一個泥水匠，擅長蓋房子，谷里正有許多房屋等著他建造。

陳姐開始把瑤山谷當作自己的家。家是長久過日子的地方，不是旅店、展覽館，人走茶涼。它應該是溫暖的，明亮的，隨時隨地都有吃的喝的。鍋是熱的，灶臺是滾燙的，每個熱水瓶都能倒出熱水來。

窗外，仍是一派青綠蔥蘢的景象，一點也不像冬天。

可江南的冬天本來就是這樣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