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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自行車與舊電鋼》:塵埃落處見光輝
幸而還有《自行車與舊電鋼》這樣的片子,塵埃落處見光輝。舉步維艱時開生活玩笑的樣子,可愛極了!幽默,真是中國紀錄片不常見的氣息。片中的小人物是尋常之人卻有過人之處,像是舊相識,也可當久別重逢。

故事說的是徐州當地的兩個“怪人”——張鵬程和張宜蘇。
張鵬程算是一個有志向的流浪藝人,寫過100多首歌,卻始終默默無聞,北京漂不下去之后回了老家,一直干著紅白喜事的主持營生,和那些二人轉演員很像,舞臺上可以賣命,又不像,他敢于把生活也過成段子。
張鵬程的老師張宜蘇是臺灣出生的最早一批返鄉臺胞,音樂道路上自學成才,是最早一批學習MIDI音樂制作的人,帶出了些有名氣的學生,比如徐譽滕,居于陋室靠倒賣電子垃圾為生計的張宜蘇直到現在還堅持免費教學。
大張和小張行事頗與眾不同,大張還是別人口中的“精神有些問題”,他從不洗澡,只等下雨就搭著個毛巾出門了,如果這片下雨的云彩走了,他還跟著追。
張鵬程總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到處拉活兒,張宜蘇家里有一架二手的電子鋼琴,這也是片名《自行車與舊電鋼》的由來。

片子拍攝于2011年,拍了3年。2018年,通過大象點映,沉淀了幾年的紀錄片,終于上了院線。好事一樁,也折騰!記者打導演電話,導演邵攀不是在去成都的火車上,就是在離開成都的火車上,一進山洞隧道,他的聲音就陷入一片寂靜。
片子已經面世四年了,之前大小放映也做過,現在大部分的每一地首映,大張和小張也都來現場,他們很受歡迎,觀眾爭相與其合影。這也是片中人物的魅力所在,他們經歷了比普通人更多的生活上的困苦磨難和非議,但因為有了音樂,他們也收獲了比普通人更多的快樂幸福和掌聲。
“我們生活中好多擦肩而過這樣的人,彼此只能說上幾句話、打過一次照面,張宜蘇就是這樣一個容易被淹沒的人?!迸炫刃侣動浾咴诓稍L導演邵攀時,他用“陰陽”來比喻了本片的雙主角設置。“這兩個人不能分開,鵬程會有一些宣泄,負面的東西,但宜蘇是隨波逐流,不是簡單的狀態,是隨遇而安,他對今天自己是什么狀態并不計較……他們倆人就像陰陽兩極?!?/p>
對于這部處女作,邵攀說,“會有晦澀的地帶,也會有積極的力量。不用擔心觀眾看不懂,誰還沒有自己的苦難呢!”
常歡的名片
張鵬程,藝名常歡(意為常給大家帶去歡樂)。破吉他、滑雪帽、不屑一顧朝天看的表情,這似乎是流浪藝人的官方標配。張鵬程早年在高中就是校園風云人物,演出時一個人能撐三個小時的場子?,F在業務種類繁多,承接各種婚喪嫁娶甚至幫居委會開會。他給自己做了一個巨長的名片,名片背后寫的都是他的人生經歷,比如曾和童安格共座一桌;陳奕迅的摩托車倒了,他給扶起來的,等等。
人家說他是徐州電臺主持人阿原,他卻說:“不一樣,阿原是青樓女子,我是路邊野雞?!?/p>
“你別看他平時是那副樣子,他做事情很認真,特別靠譜,如果我們約12點鐘見,一定是他等我,還會提前20分鐘到,他做什么都追求一種儀式感。”邵攀說。
片中,張鵬程想刪掉電腦里所有的毛片,為此舉辦了一個隆重的“儀式”,嘴上念叨“如黛玉葬花”一般;他飯后從不刷碗,而是倒上開水涮涮,連油帶水喝干凈。理由是:刷碗有三宗罪:浪費油、水、洗潔精。
張宜蘇有個口頭語是古文里的悲嘆,“噫嘻!”似乎每句話加上這兩個字,人就釋然多了。
張鵬程有一首歌叫《命運饅頭》寫得是真好,有個音樂人說第一次聽就聽哭了。
有的人,依靠音樂和命運斗爭
有的人,靠賣饅頭和命運斗爭
有的人,依靠自殺和命運斗爭
你和我選擇活著和命運斗爭
張鵬程和張宜蘇除了音樂,還有一個共同點:喜歡自拍。難得的是,邵攀在片中用到大量的4:3手機拍攝素材,就是那時候的自拍,這對人物類紀錄片來說彌足珍貴。

“90年代初,張宜蘇就搞到了那種特別大,但清晰度特別差的攝像機,回家以后到處拍,2003年的時候,他又弄到了一臺二手的外國手機,當時還沒有前置攝像頭,全是后置的鏡頭?!鄙叟拾阉鼈兇┎逶诂F在拍攝的鏡頭中,記者問他,如何把這些畫面聲音都不佳的鏡頭毫無違和感地加入其中?他回答說,“雖然說畫面和聲音質量都不是特別高,但這些年我的心得是,拍下來比拍得好更重要,因為有些鏡頭沒辦法復制,有就已經相當不錯,只要內容適合就往里剪,后期會從調色降噪上去處理。如果拍得和現在畫面一樣的細膩沒有噪點,那我覺得可能就失去年代感了,這是求之不得,但它自己就來了的事?!?/p>
噫嘻,兩個人要是晚生個幾十年,可能就是坐擁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粉絲的網紅。

第一次見到張宜蘇,邵攀的感受可以用“汗毛豎立”來形容。
他的家不太好找,光指路就花了不少時間,邵攀說張宜蘇“指得相當有耐心”。一走進他家,邵攀有些意外,窗戶漏風、地下都是煤灰渣,堆滿生活和電子垃圾的屋內有一張舊電子鋼琴。片中所有音樂人的反饋都是“第一次到他家,真的是沒地方坐”,張宜蘇經常隨手拽過來破抽屜啊,破鼓啊招待學生坐下。
“他見到陌生人都是低著頭,有些向后縮……當琴聲響起,他的狀態不再向后縮了,而是在琴上變得自信和外放。美妙的音樂占據了他家里相對簡陋破舊的空間,我當時聽到后就很感動,當時是熱淚盈眶,像這么美好的音樂在這個房間響起真的是榮幸啊!如果不是當時那么感動,我后來也不會跟拍他那么久?!鄙叟蕦τ浾哒f。
彈琴唱歌的張宜蘇有李宗盛的影子,相似的敘事性的唱法,都是在人生牢籠里掙脫了許久的樣子,在那個昏暗的小黑屋里,張宜蘇比李宗盛更加靈魂出竅。
照民間說法,張宜蘇是個苦命人。他出生母親便去世了,父親總家暴他,張宜蘇說父親用鞭子狠狠抽過他,直到父親去世前,兩個人的關系才有所好轉。
“看起來他出生的時候家境還可以,缺失母愛,父親也家暴他,這樣的人一定會經歷一個痛苦的轉變期,除了影片中的介紹,他背后還有什么沒有放進去的故事?”記者問。
邵攀說道:張宜蘇剛出生的時候家境還是不錯的,他父親是一個國民黨的軍官,因為沒有母親操持,父親常年在部隊,經常顛沛流離,他住過孤兒院,天主教堂、禪寺,還寄養在別人家,他父親最后娶了一位馬來西亞裔的女士,繼母應該對他不是很好,張宜蘇曾經形容過,人情怎么會如此冷漠……
“他和你聊過嗎?他是一個宿命論者嗎?”記者問。
“宿命論者這個概念我比較模糊,不過他曾經說過一句話,沒準我們都是被某種程序設計過的,按照某種軌跡設計好的活在人間。沒準這就是一個游戲,我們按照游戲來生存來完成任務,除了這個,他還有其他稀奇古怪的想法?!鄙叟收f。
張宜蘇也有心中的謬斯,是和他有一樣身世命運的朱莉,因走投無路住進他家。后來,朱莉陷入另一段感情,跳樓自殺。他回憶當時自己彈著琴,朱莉從背后輕摟他的肩膀。后來即便在生活中遇到了些糟糕事,他總會想,“沒什么,我曾經那樣幸福過”。他把和朱莉的感情寫成音樂劇,名字叫《吃喝拉撒之余》。
“為什么沒有呈現朱莉的樣子?我很好奇是什么樣子的女人讓張宜蘇如此念念不忘?”記者問。
“我也特別想呈現朱莉的樣子,我管張宜蘇要了好幾年,就是沒有她的照片,什么都沒留下,所以現在所有關于朱莉的故事都只能聽說了。后來看了好多遍之后,恰恰沒有她,想象的可能會更好。如果樣子太具體,可能觀眾更會分神?!鄙叟驶卮鹫f。
“我看片子時一直在想,會不會是他虛構的女人?”記者追問。
邵攀笑了,“哈哈,北京的張濤佐證過。他見過朱莉,要不然還真會有人這么想?!?/p>
“片中張宜蘇去看他的學生,他肯定喜歡孩子,那個片段讓人鼻子發酸”,記者說。
“他和孩子相處就像自己也是一個孩子一樣,他是不是想要有一個家這個還是要打個問號。他不拒絕和女性長期相處,但希望她獨立,不要發脾氣,不要提過多的要求。我覺得這不是男女的狀態而是哥們的狀態。可能不是特別現實,他的衛生習慣可能也不是有女性能夠接受的?!鄙叟收f。

不會武功的導演不是好廚師
說到片中令自己滿意的“神來之筆”,邵攀想了想說道,“我對自己剪得好壞其實我自己也沒有什么評價,如果說是神來之筆,那就是徐譽滕在開車時說到張宜蘇的樣子,他指了一下那個要飯的。”
那個鏡頭在場觀眾笑得很厲害。
邵攀說話風趣但不帶情緒,有點冷幽默,這可能和他練太極拳有關,他也喜歡彈琴唱歌,還在公號里曬曬自己做的面。拍紀錄片其實不知道怎么做,他說是憑感覺,估計面也是。

他在文章里寫道:小生是練拳的人,所以很喜歡爵士,當別人問起你練得是什么拳,可以講:我練得是爵士太極,聽起來像是“絕世太極”的感覺,這樣就可以步入頂尖級高手行列。
“人會被和自己一樣的人所吸引,是不是你的精神世界也和他們一樣?”記者問。
“在某些方面是契合的,在某種層面都有點神經病,相對來說也是雜念比較少,大體上有這種類似的氣質?!鄙叟收f。
邵攀下一部片子《安靜的人》是部當代武俠片,它的武俠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邵攀介紹說,簡單的話還不能說得很清楚。今天的法度下,今天的江湖,和過去不一樣,今天有攝像頭,和以前不一樣了,今天有法律,執行得也不一樣了,今天的通訊設備也不一樣了,今天有暴力犯罪,警察的偵破手段比以前更豐富了,但這一切都不影響今天還有江湖,盡管它會改頭換面,這種俠義精神還是有,甚至比以前更甚。
問邵攀拍片子對他最大的影響,他說,把能吃的苦都吃了,以后就不怕啦!
邵攀也好,張鵬程也罷,還有甚至被仙化了的張宜蘇,包括坐在看臺下的我們,拍紀錄片、做音樂還是賣饅頭,如余華在《活著》里所說:“活著”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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