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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賀子珍的沉寂歲月(下)
賀小平/口述 沈飛德/采訪 楊之立/整理

為數不多的探訪者:彭德懷和謝飛
我陪在姑姑身邊幾十年,目睹了姑姑的孤獨和寂寞,也領略了世態炎涼和人情世故。除了陳老總,很少有人來看望她,鄰居也都不知道這里住著賀子珍,加上她的作息異于常人,除親人外很少與外人接觸。

1956年,我休學在家,春生、海峰還在學校上課。彭德懷來看望她,穿了一身夾克衫,只帶了一個隨行人員,不是警衛員就是秘書,那人坐在汽車里沒有進來。負責開門和關門的人都是我。姑姑下來迎接他,兩人上樓交談。我們家有規矩,只要大人講話,小孩一律不許進去,所以內容我就不知道了。現在有些材料不但將他們的對話和盤托出,還繪聲繪色地說賀家小孩海峰在旁邊插嘴,這些都是杜撰。送走彭老總后姑姑很激動很興奮,問我說:“小平,你知道來的是誰?”我說:“彭老總,中國十大元帥嘛,誰不知道?”那次彭老總來訪,姑姑著實興奮了好多天。
還有謝飛阿姨(劉少奇前妻)來了兩次,長征路上有30個女同志隨中央紅軍從瑞金出發的,謝飛與姑姑在一個連隊,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她第一次來姑姑還在家,相對自由;后一次大約是1983年左右,姑姑已住在華東醫院。基于一些政治因素,當時探訪姑姑全都需要報批手續,上海市委不批就不準見,連江西省委書記、姑姑的老戰友劉俊秀也住華東醫院,兩人近在咫尺,卻也未能獲準去姑姑病房看望。謝飛阿姨來找我說,我在上海出差明天回京,只有今天下午半天時間,來不及申請,你有沒有辦法帶我去見她?我說行,就是委屈你一點,千萬不要說話。我帶她到華東醫院,樓梯旁邊有一個地方拿牌子,我們從來不拿牌子,因為大家都很熟了。我主動和師傅打招呼,師傅將謝飛阿姨當作我的家人才讓她與我一起進去看姑姑的。

后來,陳老總調離上海,他湖南路262號招待所的房子空了出來,1962年讓給了姑姑住。可惜到了湖南路那邊就沒有那么自由了,姑姑基本上處于獨居狀態。市委列出一個準許出入人員的名單,我結婚時愛人葉啟光的名字沒有在名單上,就不能進去。我爸就發火了:“行了,都不進去,賀子珍就死在里面吧!”市委來賠禮道歉,說我們漏掉了,馬上補上名字。我外婆很自覺,盡可能不太去湖南路招待所。因為這些限制,姑姑和老戰友們聯絡甚少,可見彭老總和謝飛阿姨的到訪令姑姑多么欣慰啊!
認定主席被江青害死
1957年時,人們推測姑姑的精神狀況有點異常,就哄著她去醫院做體檢。磨難的確會對人的心智造成一定程度的創傷,這是沒有辦法的。出院后姑姑回家住了一陣子,然后在南昌住了些日子。1959年,姑姑和主席在廬山見了一面。回來以后,她的情緒大起大落,身體狀況極差,人也極瘦。我爸知道后,把她接到福州,找了中醫開藥。姑姑抗拒吃藥,爸爸費盡了心思,甚至把藥倒成兩杯,自己先喝其中一杯,才讓姑姑放心喝下中藥。嬌嬌把姑姑病情告訴了主席,主席當場落淚,給姑姑寫信道:“保重身體,一定要聽醫生的話,好好看看社會主義。”

姑姑從未說過主席半句不是,反而總是責怪自己。當年姑姑出走蘇聯,主席連拍多封電報挽留,但姑姑走得決然,主客觀有很多原因。她跟我說: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原因是長征路上一路懷孕、生孩子,實在苦不堪言,當時發現又懷孕了,非常難受,想要么去蘇聯先安頓一下把孩子生了再回來;另一層是當時年輕任性,沒想過去了蘇聯主席這邊會起這么大的變化。
姑姑從未見過江青。有一次,我、她、嬌嬌三個人在一起。她突然問嬌嬌,有沒有江青的照片?給我看看!嬌嬌姐說我沒有帶,我以后給你看,她很聰明,以后自然就再沒有以后了。其他場合姑姑一貫守口如瓶,絕口不提江青。
當年和小姑姑去北京被攔截后,姑姑心里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她是進不了北京的,只是有一次她實在沒忍住。1966年9月我要到北京串聯,9月15日毛主席要接見第三批紅衛兵。姑姑說我也和你一塊去吧!我說你怎么去,市委不會同意的。姑姑說:“我到北京去住嬌嬌那里么,他當他的主席,我不去找他,為什么不能去北京?北京十大建筑人家都看過了,我還沒看過,為什么我不能去北京?”我聽了有些心酸,只能不斷勸說,直到她不吭聲了,事情才算作罷。
1975年,嬌嬌的愛人孔令華曾將冬梅送到上海,并對我們說,主席百年的時候,我們就管不上媽媽這邊了,海峰、小平你們兩個替我們照顧她。這于我當然是責無旁貸的。

次年,主席去世了。剛得知消息的兩天,姑姑沒有睡過覺,到了深夜2點,還跑來找我和海峰說話。我們困極了,讓她回去睡覺,她不睡覺我們也要睡覺呀。她回去一陣子,又回來,翻來覆去地問:“沒有聽說主席有病呀,怎么突然就走掉了?是什么原因?”她思維就卡在這個坎兒上過不去。她后來又說,《參考消息》有一篇文章,寫哪個國家的王后把國王給害死。她的意思就是主席是被江青害死的,但是她沒有親口說江青。
姑姑堅韌剛毅,自制力強,一般是不哭的。但主席去世的第二天,華東醫院喬主任來給她看病,喬主任進來就哭,姑姑被他感染也哭了,沒有聲音,用袖子抹了兩下淚水。
兩天后情緒稍微平復一些,姑姑就搬個藤椅坐在電視前看關于主席逝世的滾動新聞,一次不落,一看就是一天。
臨終未能與至親相見
“四人幫”被粉碎后,大氣候變了,對我們家來說是輕松了許多。1979年姑姑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獲準到北京參觀毛主席紀念堂,由嬌嬌夫婦陪同。華東醫院隨行的護士回來問我,姑姑其他地方都沒哭,到中南海主席的臥室就哇一聲哭了,什么道理?我說你看她眼光在哪個角落,你到那個地方去找原因,別問她,她不可能說的。我們猜想,可能她看到了一樣東西,要么是兩個人共同用過的,要么是她送給主席、他臨終還留身邊的,情感無法抑制才爆發出來的。
姑姑在北京301陸軍總醫院高干病房住了一年。一年后,姑姑要求回上海。我爸知道為華東局書記魏文伯治療過的針灸醫師技術精湛,想介紹給姑姑(1977年姑姑從福建回來不到半年就中風癱瘓了)。但這個醫生很有點性格,絕不去醫院醫治病人。另一個原因是姑姑自己在北京吃東西不習慣。
誰知上海市委不讓姑姑住湖南路舊居。我媽和我在虹橋機場休息室等她,時任上海市委副秘書長張世珠也在,說要姑姑住華東醫院,還問出了問題誰負責?后來我們和我爸說,我爸拍胸脯說我負責!可是我爸當時不在,我媽不敢講這話。姑姑的飛機一落地,張世珠和醫生、護士立即上去圍住姑姑,將她抬下飛機送去華東醫院。第二天姑姑一醒就嚷嚷,我不要住華東醫院,我要出去!華東醫院便向中央告狀,說我們賀家干擾治療,鼓動病人出院。于是,我爸也不含糊,在福建打個報告給中央辦公廳說,本來賀子珍就不愿意住那里,你們硬要她進去。中辦不同意姑姑出院,我爸兩年中多方奔走,聯系其他醫院做轉院事宜,最后又被中辦否定,甚為無奈。

姑姑在醫院是過得不舒服的,華東醫院將她喜歡的護士調走,又安排了一些眼線在她身邊,其中有個徐姓護士在姑姑去世后拿出了所謂的遺言,以姑姑的干女兒自居。姑姑操永新普通話,徐某某操浦東普通話,兩人語言無法溝通,如何能夠交心?在這份遺言里,前三條都是關于她這個護士的,錄音機之類當時比較貴重的東西都留給她,就第四條說將國庫券留給李敏和外孫,也是奇談。
姑姑晚年記性依然極好。楊子江和王行娟要寫她的書,采訪她,楊子江1948年采訪過她,憑印象寫了一份履歷表,向姑姑求證。我跟海峰兩個人做翻譯,沒想到哪一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姑姑都記得清清楚楚,她還提筆寫下入黨介紹人的名字。
1984年4月,姑姑高燒不退,華東醫院用了點青霉素,別無其他搶救措施。市委招待處祝副處長14日問我和海峰,姑姑喜歡穿什么羊毛衫,蓋什么顏色的被子?我一聽火冒三丈,人還沒死呢,這么快考慮后事了?退一萬步說,姑姑是女戰士,又不是家庭婦女,她的遺體難道不蓋黨旗嗎,蓋什么被子?15日我爸從福建趕回來,提議醫生用“安宮牛黃丸”,鼻飼打進去之后17日上午姑姑體溫降下來,能和醫生打招呼了。不知為何,17日下午起,醫院不許我們親屬進病房。19日下午,姑姑彌留之際,我媽向院方提出我們親屬不進去但是得讓李敏他們直系親屬進去,他們還是不同意,說會影響搶救。直到姑姑咽氣,市委書記陳國棟進去看過離開后才放我們進去,遺憾的是姑姑臨終有什么話要說,我們已無法得知了。
遺物僅有兩個皮箱
當時我爸媽、嬌嬌一家都住在東湖招待所。有一天市委組織部來了兩個人,再三強調中央決定喪事從簡,不開追悼會。我想到姑姑一輩子所受的委屈、冷落、不公,沖口說:“我們擁護喪事從簡,但不同的人應該不同對待。姑姑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她隱姓埋名幾十年,最后一次,要給她恢復名譽!”他們又問姑姑的悼詞是否由家屬來寫?我說:“悼詞怎么家屬寫?應該是組織寫,家屬過目。”組織部的人卻說,悼詞寫不出來,因為沒有她的檔案。
市委和我們商量骨灰放在龍華烈士陵園,我們都不同意,提出兩點理由:一、姑姑是屬于中央管的干部,上海只是代管;二、她唯一的女兒在北京。有關負責人說,你們一定要放八寶山那也就是最后一廳。我爸爸說第幾廳無所謂。在我們的堅持下,上海只好上報中央,最后北京回音來了,鄧小平拍板:一、骨灰放八寶山第一廳;二、政治局委員以上干部全部送花圈。姑姑去世后終于得到了她生前應有的尊重和待遇。

追悼會定于4月25日在龍華殯儀館舉行。前一天,嬌嬌打電話給毛遠志,問他來不來參加追悼會,毛遠志說沒有收到訃告。我們這才發現為了控制參會人數和影響力,姑姑的訃告全都沒發。我們當即提出要求:市委機要員連夜送訃告,外地就實在鞭長莫及了。追悼會當日,祝副處長和徐護士嚎啕大哭。悼詞的內容果然沒有重點,草草了事。
姑姑病房的遺物一開始是華東醫院保管,后來就是市委保管,湖南路居所一概禁絕出入。市委運了兩個水果簍子到東湖招待所交給嬌嬌,說賀子珍的東西都在那兒。其中皮箱有兩個,姑姑從蘇聯回來就帶了這兩個皮箱,去世還是兩個皮箱,這么多年可謂兩袖清風,一無所有。此事做得太絕,上海是嬌嬌的傷心地,她二十年都沒有回來。

“領袖家風——紀念毛澤東誕辰110周年大型巡回展”2004年2月在上海舉辦(此前已經在福建、浙江、廣東等地舉辦,上海之后最后一站是韶山),我們陪嬌嬌到湖南路招待所看了一次。她一上樓,沒敢先進姑姑的房子,先到她自己的房間以及主席去世時我和海峰住的房間,再回到走廊里,要下樓時才進入姑姑房間。二十年了,人心底最柔軟的情感還是會被勾起。
關于姑姑的骨灰安置,2010年嬌嬌來看世博會,我給她提過建議。我說嬌姐,現在放在八寶山沒有什么問題,若干年以后呢,我們都走了呢?為長遠計,我建議姑姑的骨灰還是放回井岡山吧,我爸的骨灰就在江西茅坪,江西人對我們賀家是沒話說的。嬌嬌姐回答道,你講得有道理,我考慮一下。
我是我爸唯一的孩子,他很疼我,但他調動去外地工作幾十年而始終將我留在上海。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讀懂了爸爸。姑姑的前半生,巾幗英雄,意氣風發;后半生,忍辱負重,凄苦孤寂。爸爸希望我能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給她家的氛圍和一點暖意。而我,有幸陪著姑姑走完了這不甚愉快卻還算從容的半生,與她結下這段深厚的半生緣。

(全文完)
(作者為賀子珍侄女,文章選自《世紀》雜志2016年第4期,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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