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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來路?|赤土:跑

當我們在類似懸浮狀態中長大成人,時間像不均勻的流體包裹著不及成形的意志,在變化的壓力下聚散無端,隨機組合。人格彈性很大,我們的身體也是如此——有幾年,每個人都長得比例失調,脖子過長,四肢細瘦,軀干扁平。我們運用身體的方式笨拙失衡,動作和動作之間不相連續,充滿各種尖銳折角,貌似賈科梅蒂塑造的那些人物,全身上下好像都是突出的關節。
有時我們蜂擁在操場上,追逐一只足球。漸漸地,游戲規則被拋到一邊,場面變得狂熱失控。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夠想辦法把球控制在腳下,四面八方都是動作不協調的身體向他沖來,吃不準他們何時出腳,可能踢到什么地方。最好的辦法是趁來得及踢上一腳,不選擇方向,不考慮技巧,用上最大力氣。足球砰然飛過人群,落到操場遠端,蹦跳出幾條不斷縮短的相連弧線,學生們于是集體轉身(像一部喪尸片中的群演),叫喊著沖過去,途中不可避免地發生各種碰撞,有人被撞翻在地,亂糟糟被踩上幾腳,未及爬起,又聽得砰地一聲,球(不知被誰)開到半空。
于是所有人抬起頭,盯著球飛行和滑落的軌跡。我常想把這一刻定格下來,再仔細觀察那些仰著的面孔。那些熱氣騰騰的面孔,雜亂頭發下膚色暗淡的額頭,淺棕黃色皮膚緊緊包裹著沒有定型的頭骨,缺少肌肉和脂肪作為緩沖,大多數人眉骨不甚高,稀疏的淡眉毛下,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雙眼皮,睫毛少而短,瞳仁缺少光澤,顯露出深度疲倦和缺乏維生素的各種癥狀。
當我們擠成一團,在山腰操場上隨機移動,始終望著空中的眼神充滿狂熱,似乎那飛起又落下的球體并非驗證地心引力學說,而是在展演什么持續很久的神跡。我的確想過把這個時刻轉變成某種事物,保留全部細節,再去探索其中的象征意味:當我們仰起頭望著天空,除了笨拙與天真,還有一種自我消除的激情,似乎那里有看不見的漩渦,是洶涌在我們皮肉下全部熱望的出口。我想起羅伯特·卡帕1937年在西班牙拍過一張照片,當時執行轟炸任務的飛機還很罕見,人們被來自空中的引擎聲吸引,他們在街上停下腳步,抬頭凝視緩緩張開翅膀的死神,步履遲疑,渾然不知下一秒到來的將是毀滅的光和熱。

空襲警報響起。西班牙,畢爾巴鄂,1937年5月。羅伯特·卡帕 攝
青春期到來,作為人的一切被時間巨手拉長攤薄,好像隨時會折斷的黏土玩具,唯獨日益固執的頭腦里裝滿了嚴肅想法。有好幾年,我想要隨便皈依點什么。真真假假的人物——從雷鋒日記到武俠小說和世界名著——都能激起我起伏不定潮乎乎濕漉漉的心事,像老在汗的手心。但為什么我遇上那些人物?為什么我遇見的b不是別的人物或什么其他事物?又不過是偶然。
比如特列季亞科夫,蘇聯小說《永遠十九歲》里一個角色,是個普通無奇的男孩子,19歲從軍校畢業,加入炮兵,受傷,住院,愛上一個在醫院里幫忙的姑娘,叫薩沙。很順理成章的情節。書名提供了結局,開頭又強化了這一點,這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寫作技巧。要寫一本背景復雜但情節單純的愛情小說,蘇聯作者的選擇很少,當時我不懂這些,單純將年輕人的死視作積極的道德實踐。實際上,特列季亞科夫的父親死于肅反,繼父是工程師,蘇德戰爭后應征入伍,1942年死于哈爾科夫(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全面戰爭進入第二年后,哈爾科夫在中文里已經是常見詞),世界大戰將特列季亞科夫從出身和血統詛咒中解放出來,直到他1944年4月28日死于敖德薩。沒過幾年,我意識到這個故事是《永別了,武器》的蘇聯版本,但兩本書的品味完全不同。從特列季亞科夫那樣嚴肅的死到凱瑟琳·巴克萊毫無意義的死,唯一過渡是一位懺悔的俄羅斯貴族。盡管《復活》里的世界對我來說太遙遠,太十九世紀,聶赫留朵夫——因為他的年齡——也得不到同情,托爾斯泰的宗教感仍然讓人敬畏。在那段時間里,我上了癮似地尋求敬畏和自我犧牲的故事,結果遇見那些理想破滅的版本,于是進退兩難。其實崇高的活法(或死法)與沒有特別意義的活法(或死法)都與我無關,但要是這時有人在背后推一把,我很可能自動跑起來,像足球場上那樣,跟隨一只球,或隨便什么東西,不停地跑下去。顯然,我之所以跑,不是被某個特別理由或目標說服,而是因為我想跑,我需要跑,因為無論身體、意識還是情感,都需要調整釋放,除了內分泌變化,這之中并無特別原因。
盡管營養不良,劇烈運動中吸氣的時候能感覺到肋下皮膚和肌肉深深下陷,似乎要把內臟擠成一張紙,但跑動的神奇在于,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突然大量出汗。我有點害怕,又感到興奮和欣慰,因為從沒有人注意我很少出汗,我自己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上了高中。我一邊跑,一邊體會著不斷涌出的汗水清洗全身,感覺內衣吸收水份后塌下去,貼在背上。
那是個發育的信號。在此之前,我比妹妹還矮。指出這一點的是哥哥的母親,我的大媽(赤土方言稱為“嫲”)。她偶爾回赤土,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妹妹,憂心忡忡地說,“天不長,地不揫”,意思是天地一如其是,既不長大,也不縮小。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覺得很新鮮,我無可奈何。她的擔心傳染給了我。我注意到大媽嘴唇是紫色的,身體沉重,若有所思。那時她心衰癥狀已經很嚴重。
1996年8月第一個周末,我騎車從縣城回赤土,快到家時聽說大媽去世,于是推著自行車走完剩下的路。路程太短,只夠想想哥哥此刻的心情,以及大媽做過的一道菜:大頭菜之類的塊莖切成細條,用醬油腌過,呈淺棕色,半透明,脆口,下白粥很有風味。某一年祖父帶我在伯伯家過年,早餐飯桌上必有這道菜。那是我第一次在城市生活,見識了晚期社會主義工業城市衰敗的市容,大媽和伯伯一家窘迫的處境。我和爺爺走后,大媽發病住院,從此沒有恢復健康。
直到20多年后伯伯去世,我還記得那個冬天凍得硬邦邦的柏油馬路,國有企業方方正正的院落,一家連著一家,分布在南北主干道兩側,大院里每一棟長方形建筑的造型、色彩和裝飾細節都彼此相似。這回是我代表全家去省城奔喪。
我在哥哥陪同下重新審視記憶中的建筑,它們空置已久,堆積著21世紀迄今的全部灰塵,墻體、窗戶和大門依舊保留著1990年代初我初見時堅固的印象。那是周圍所剩不多的企業大院了。當年大院內部和大院之間還有灰色地帶,為困難職工和城市貧民提供法律地位含糊的蔽身之所。如今工業用地大多變更用途,開發成住宅小區,有平整的市政道路、行道樹和路燈加以區隔,權屬分明,處處是圍墻和看不見的紅線。這一帶曾給少年時代的我十分真切的異域感,就像乘長途汽車經過一片接一片的陌生風景,在我因暈車而模糊不清的意識里,這些風景總與反復浮現又反復壓制的惡心聯系在一起。
冬天省城空氣中一股燒煤球的酸味。我和哥哥在街心花園遇見一座青銅雕像,一位沒有資格上教科書的地方歷史人物騎著馬,體積巨大。雕像下方有些殘雪,晚上便凍成冰,第二天再變回雪,一凍一化間,夾雜著沙土和煤渣的揚塵趁虛而入,將它們層層染黑。馬蹄下這一小堆黑白相間、形狀不規則的雪,周圍一圈仿佛永久性的黑色水漬,軟化了雕像豪邁的造型與周邊刻板慘淡的環境之間突兀的反差。這種反差本是城市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哥哥閑談時說起雕像挪走了,語氣似乎是青銅馬自行活過來,載乘客去了其他地方。
伯伯葬禮后,我們回大院拍了幾處房子的照片,那是大媽、伯伯和哥哥生活過的地方。我想他們不會再回這里了。職工集資蓋的公寓樓是那天最后一站。大媽生前這棟樓還沒有蓋好,省去了她作為重癥心衰患者上樓下樓的痛苦。伯伯晚年住四樓一套小兩室戶,防盜門外裝了紅色晚報箱,進門是小客廳,廚房安排在客廳朝南的陽臺上。我偶爾住這里,不是通宵看小說,就是通宵看日劇,從不好好睡覺。
大媽去世一年后,伯伯送我一只皮箱和一只名牌石英表,作為考上大學的禮物。帶著這些新鮮行李,我經省城轉車,在伯伯那里住一夜。伯伯一個人住一間紅磚平房,似乎適應了鰥夫生活。那房子本來是倉庫還是禮堂?總之進深很深,大媽生前和伯伯用家具分隔出幾個不同生活區域,靠墻放一柄一米多長的鐵劍。晚上伯伯做飯,我父親陪他喝酒,他在我心目中是很威嚴的中年人,只是廚藝一般。伯伯指著我的飯碗說,不要剩飯。又說,走路挺直腰。這些指示/建議我都照做了,直到今天。
哥哥在上海工作,指派留在省城的發小接替我父親送我上學。第二天哥哥的發小來了,我驚奇地發現是位比我還瘦小的年輕人,然而笑嘻嘻的,一臉很有辦法的樣子。我們告別伯伯和我父親,先坐火車到江邊,再乘船過江。新皮箱底下裝了輪子,卻沒有拉桿,側前方倒有只皮拉環,但只要拉這只拉環,皮箱必定傾倒,所以事實上不能拖著走,只能從后面推,看上去一定很怪異。哥哥的發小攜一只黃色圓柱形編織袋,里面有我的新被子,雖然不重,但被子太大,編織袋只好敞著口,他抱著、舉著、有時扛著編織袋,姿勢別扭,像不自量力的切葉蟻搬運一片過大的樹葉。看到這場景,我想起如果發小和哥哥同齡,當時他們只比我大兩歲而已(正是特列季亞科夫戰死沙場的年紀)。到了學校,自有哥哥別的發小、我的學姐接力,一切安排妥當,又帶我里外走一大圈,熟悉小得可憐的校園。甚至在伯伯死后,哥哥沒有通知別人,趕來為伯伯送行的還是哥哥的兩位發小(其中有當年送我上學的那位)。大嫂后來安排我們吃飯,在座都是膀大腰圓的中年人,我也不例外,但席間聽他們閃爍其詞的談話,忽然有這些人都沒有長大的幻覺,與當年上學時景仰的心情正相反。
大媽去世距我離開赤土只剩一年時間,所有人對此懵然無知。父母去省城奔喪,家里只有祖父和妹妹,安靜得過份。大媽死得太早,活著的人不僅難過,還有點訕訕的,似乎習以為常的假象被打破,真相固然不可避免,但到底難以直視。我們心里清楚,無非是伯伯和大媽的婚姻。伯伯從海軍退伍轉業到省城做會計,大媽遲遲不離開赤土與他團聚,可能有感情、經濟和生活方式方面的原因(盡管什么是首要原因看法不一),也不無慣例上的考量。實際上,伯伯和大媽可以分居,直到伯伯退休還鄉。大多數和伯伯經歷類似的同鄉都采取這種做法,但最終大媽還是離開赤土去了省城,接下來十幾年生活得很緊張——主要是心理緊張。
伯伯不吸煙,也不允許大媽吸煙(當年極少有女性吸煙),這只是他們之間許多我聽聞格格不入的地方之一。煙固然可能加重大媽的病情,但一個人的嗜好,無論健康與否,是屬于且僅屬于她/他的少數事物之一。哥哥還是半大孩子時就懂得這個道理。我在省城過完年,臨走前哥哥帶我上街,偷偷買來一條煙塞給大媽。大媽露出同謀式轉瞬即逝的笑,那種淺淺的、抑郁的欣慰令人難忘。她留著她那個年齡城市婦女中常見的短發,穿著說不出什么款式的寬松外套,介于男裝和女裝之間。這便是大媽留給我的全部印象。城里熟人連名帶姓地叫她,而在她以大笑和脾氣善變著稱的赤土,晚一輩子弟叫她“新媽”,一個只屬于她的罕見親昵的稱呼,自我的堂哥和表哥們記事就是如此,以至于如今沒人知道這個稱呼的來由。
她是個被連根拔起的人。我甚至對大媽的父親和弟弟都更熟悉些,因為在赤土常常遇見他們。這個家族有標志性的淡紫膚色,嘴唇發烏,一圈濃密睫毛圍住深黑眼珠,和大媽一樣眼神深邃。他們說話時習慣凝視對方,但注意力并不集中,似乎有些遙遠的心事,不由自主便流露出來,自己卻不明所以。我從小對大媽抱有同情,性質也與此類似,既不知事出何因,也不知何以處置。大媽死后,我們各懷心事,靜寂的氣氛加劇了大家庭將要四散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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