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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學研究”:當淺薄的“詩與遠方”被時代的巨輪碾過

孔德罡
2023-11-29 11:56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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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

大冰,前山東衛視著名主持人,2013年開始寫作其在西藏、云南等地背包旅行的經歷并成書出版,發表處女作,短篇小說集《他們最幸福》。接著,他出版了被稱為“江湖三部曲”的“小藍書”(因為裝幀設計均以藍色為主色調)短篇小說集系列《乖,摸摸頭》《阿彌陀佛么么噠》《好嗎好的》。自《好嗎好的》營銷“小藍書系列封筆之作”之后,大冰出版了第二本“小藍書封筆之作”《我不》,《他們最幸福》的“加料回爐后不留遺憾的完整版”《你壞》,第三本“小藍書封筆之作”《小孩》,“加料回爐后不留遺憾的完整版”的《乖,摸摸頭2.0》《啊2.0》,以及2022年8月出版的第四本也許可能是最后真正的“小藍書封筆之作”《保重》。大冰曾以累計1500萬版稅的成績榮登中國第十三屆作家榜第三名,僅次于莫言、余華之后,十年來總銷量據說突破千萬冊,是近年來國內最為令人矚目的暢銷書作家。

第三本“小藍書封筆之作”《小孩》

“看到你直接就喊大冰,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是怎么想的呢?大冰也是您能直呼其名的?他是主持人、作家、民謠歌手、調酒師、油畫畫師、皮匠、銀匠、手鼓藝人、黃金左臉、老背包客、投資顧問、禪宗弟子,是姆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這名字太重,您承擔不了在這名字后面付出的一切,請您尊稱他一聲老師,謝謝!”

2023年10月前后,以如上這篇“咯噔文學”與“大冰文學”的結合成果為代表,暢銷書作家大冰以“網絡謎因”的形式席卷簡中網絡,一時間“大冰文學”“冰學研究”盛行,微博、豆瓣、小紅書、抖音等平臺涌現各類“新冰蛋子”“退伍老冰”“冰學博士”。然而荒誕的是,此次延續一個多月至今的謎因傳播,和“主角”大冰本人沒有什么具體關系——大冰上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還是一年前出版了“小藍書”系列的“封筆之作”《保重》,而他本人其實早就在微博因為各類冒犯粉絲的言論“塌房”,只在抖音按時更新旅行日記(如今連抖音都被封號了),比起以往低調了很多;而且,除了這篇與“咯噔文學”結合的全新創作,如今再次被高強度轉發的“冰學研究”也絕非“新成果”,大多也只是數年來對大冰的調侃文字的集大成和“文藝復興”;實際上,這一輪網絡謎因的傳播恐怕都不是大冰的讀者、或者說是“脫粉回踩”的粉絲們發起的,興奮的玩梗參與者的年齡段甚至主要是00后,已然與大冰作品暢銷的時代錯開,很多“冰學博士”可能都沒有真打開過大冰的“小藍書”——這場網絡狂歡是徹徹底底“缺失所指”、大冰“缺位”的能指操演:大冰本人的銷聲匿跡,與“大冰”這一符號的無限擴張和意義浮動,共同上演了一場現代神話與時代情緒的共鳴活劇。

“諾貝爾文學獎”梗:一次文學史意義的“蓋棺定論”

那么對于早已低調行事的大冰來說,這一輪“無妄之災”是怎么來的呢?誠然,對大冰其人和其作品的吐槽和調侃一直是簡中互聯網萬花筒的一部分,比如2019年,大冰為了賣書在微博上放出自己與編輯爭論新書書價,最終以39.6元達成一致的微信聊天記錄,打造“為愛書的學生讀者著想”的苦情人設,結果被網絡播主“摸魚事務所”發表的視頻《我們找來大冰的書讀了讀》所引發的網絡論戰撕下面紗,這場風波導致其微博銷號退圈;而簡單搜索就可以發現,近五年來互聯網對大冰的調侃和吐槽其實從未間斷,“冰學”一直是一個雖然小眾但始終存在的梗文化。

所以,如果真的要尋找這一輪大冰謎因的傳播出處,一個很荒謬卻又在互聯網語境中非常真實的可能性是:在10月初全網又一次對諾貝爾文學獎的討論中,在大家已然對村上春樹、殘雪這些每年都被談論的候選人徹底失卻新鮮感,逐漸厭倦的時候,豆瓣一篇名為《大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原因》的短文,給沉寂許久的諾獎討論吹來一片“清新之風”。作者“烤雞腿兒”表示,大冰的作品“采用小語種(方言)寫作,揭露社會邊緣群體的生存狀態,具備宗教與鄉土氣息”,非常符合諾貝爾文學獎的標準。其實,將大冰與諾貝爾文學獎聯系起來并非首創,微博博主“胖虎鯨”等人在2022年就發表過類似的段子,甚至還創作過大冰獲獎的“頒獎詞”,但顯然一年前人們的關注點并不在大冰身上,底層的喜劇邏輯也被轉換了——短短數年時間,大眾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態度從廟堂跌落塵土,無論是對其含金量的崇敬,還是對其評獎標準的嚴肅議論,都化作解構主義的顛覆和達達主義的惡搞;一年前,拿大冰來調侃諾貝爾文學獎,好像還是在用庸俗去碰瓷崇高的喜劇套路,而一年后,二者已成一丘之貉,共同被當作嘲諷的對象。甚至,對諾貝爾文學獎的調侃隨著獎項頒布業已聲響漸息,熱點散失,而被拉來與之對比的大冰居然意外地走上前臺,開始成為新一輪網絡謎因的主角:諾貝爾是速朽的,大冰是永恒的。

可以說,當之前屢次發生、未能產生影響的,把大冰與諾貝爾文學獎聯系在一起的網絡惡搞行為這一次突然被重視起來,當人們的關注點居然從諾貝爾文學獎轉移到大冰身上,或者說將二者放在一起談論的場景居然都不再荒謬的時候,意味著當前網絡輿論環境對諾貝爾文學獎價值的一次徹底的解構,捎帶著更是對大冰一次文學史意義的“蓋棺定論”:對過往上一個時代流行的價值觀念的整體性摒棄。

如今,諾貝爾文學獎不再是文學價值的體現,也不再是對優秀作家的肯定,甚至也不再是民族主義發表憤懣的渠道,而徹底因為主流民意對“政治正確”的鄙夷和對“西方標準”的不屑,成為了被調侃的滑稽形象——這一觀點變化連帶著對過往的文學批評標準中有關情感、理想、幻想的私人書寫價值的重估與質疑:文學標準被要求更加功用、更加“接地氣”、更加“普遍”而杜絕“私人”“矯情”,或者說,將過往認為是細膩的,真實的,微觀的觸感,形容為在宏大敘事之下“無用”的無病呻吟,形容為與“成熟”相對立的“幼稚”——所謂“諾貝爾文學獎”的迷夢,似乎被徹底打破了。

于是,這種對“迷夢”的批判與“喚醒”,仿佛“誤傷”但又是準確地擊中了大冰——如今對大冰看似最為“客觀”的評價,可能是“中學看看很有意思,長大了意識到自己受騙了”。在這個語境下,也許大冰真的符合簡中互聯網對諾貝爾文學獎的理解和標準:它們都是某種“無病呻吟”“幼稚矯情”“偽文藝”的代表性符號,是這個迷戀“成熟”的時代“不成熟”的被鄙夷對象,就在熱度消褪,基本塌房,無人問津的時刻,借助對諾貝爾文學獎和“假文藝”的批判,大冰以“缺席”的形式站在了這場文學史的審判庭上:此時,他是被告人的代表,也同時根本就不在這里,但可以確定的是,他成了那個被整體摒棄的“文學標準”不合適的代言人和負責者,是這場網絡謎因真正的起源。

此時,有沒有讀過他的文字,是否了解這個人,真的不再重要。

從“詩和遠方”到“住不下這么多人”:管窺冰學研究史

當然,當對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討論逐步荒謬卻又合理地轉化為“冰學研究”這一現象抽絲剝繭,一個重要的事實是:“冰學研究”早已經是溯源悠久、體系完整的一套互聯網謎因體系,這一輪傳播更像是一次“大眾推廣”和“文藝復興”,將對大冰以及大冰所代表的“文藝青年”“詩和遠方”“西藏/麗江”等一套“偽文藝”審美符號的嘲弄推廣“出圈”:這其中存在先驗的不容置辯性——相比于2019年引發的粉絲反攻與論戰(“摸魚事務所”的視頻甚至因為爭議過大而下架修改),這一輪謎因傳播則是徹底地、沒有爭議地將大冰化作負面的、滑稽的被調侃對象,幾乎不再有大冰的維護者,不再有劍拔弩張的爭吵,而只有肆意的狂歡和抖機靈,整個互聯網都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最早,大冰被網絡詬病的是他書寫的那些“詩和遠方”的美好故事的真實性:在他的“大冰宇宙”里出現的人物據他所說都是他認識且真實存在的,然而幾乎每一個男性都是放棄城市生活五險一金來川藏線搭車流浪的民謠歌手,每一個女性都對大冰無比迷戀不離不棄,大冰寫作了著名演員大鵬、著名民謠歌手趙雷等人的故事,也被本人辟謠——趙雷在一次采訪中稱自己成名之前的生活(穿有破洞的衣服上街,女孩看到同情地哭出來)絕對沒有大冰寫得那么艱苦,是一種文學創作,甚至他本人都和大冰“不熟”。實際上,大冰令人咋舌的出書速度和故事數量,本質上就決定了只能是“大冰宇宙”的情節套路化生產而已,書封底上所謂“真實有千鈞之力”,恐怕只是一種商業營銷的幻覺。

接著,大冰在微博上愛“懟粉絲”的行為也逐漸引發爭議。大冰一段時間內在微博上高強度地與粉絲互動,然而他的互動卻和一般明星與粉絲其樂融融的狀態不同,而更多的是大冰“灑脫不羈”的個性體現。粉絲遺憾說來到他的酒吧“大冰的小屋”卻關門了,他回復道“歌手們又不是等著你來”;粉絲們感嘆說簽售會沒有來他的城市,他回復“我自己做決定你們管不了我”;粉絲為他安排的粉絲飯局提意見,他回復“我這是命令,不是征求意見”,甚至還有些直接對粉絲進行人身攻擊的記錄。固然有一些粉絲因為他的言論而“塌房”,但相當多的意見認為大冰是在對粉絲進行一種“服從性實驗”,視頻博主“罐頭辰Danny”在《雞湯、民謠、偽文青,千萬銷量的背后,是大冰的極致商法》中認為,大冰對粉絲的負面態度,以及在他文字中始終進行“擦邊”的嘗試,都是在對粉絲進行pua和提純工作,構建自己“宗教教主”的形象,構造一種獨一無二的排他性。

疫情期間,大冰注銷微博,只進行線下活動和抖音直播,主流意見對其的批判和關注有所降低,其個人的存在感逐漸減弱,然而這并未代表“冰學”銷聲匿跡,反而在“氛圍帥哥杰西卡”等微博搞笑博主的推廣下,讓“冰學”逐步走向一種與所指本人無關的能指操演。如下兩個經典“冰學段子”都出自疫情期間,也都沒有與大冰本人的具體行為聯系起來:

“暢銷書作家大冰浪跡天涯時,有一次天黑找不到住處,就找到一個農家,敲門說想借宿一晚。

里面老大爺隔門問:誰要借宿?

大冰對著門喊:主持人、作家、民謠歌手、調酒師、油畫畫師、皮匠、銀匠、手鼓藝人、老背包客、投資顧問、法國騎士、禪宗弟子——大冰。

老大爺連忙說:家里小,可住不下這老些人。”

“大冰一出現就發狠了,忘情了,沒命了!百十個身份的殘影,如百十塊被強震不斷擊起的石頭,狂舞在你的面前。酒吧掌柜一樣,是急促的鼓點;手鼓藝人一樣,是飛揚的流蘇;民謠歌手一樣,是蹦跳的腳步;攝影大師一樣,是閃射的瞳仁;法國騎士一樣,是強健的風姿。在黃金左臉上,爆出一場多么壯闊、多么豪放、多么火烈的變化哇——大冰!”

可以看到,理解和傳播這些“冰學段子”甚至已經不再需要真的了解大冰本人的寫作內容,這兩個段子的基本框架一個出自《三國演義》,一個出自《安塞腰鼓》,都是完全與大冰的寫作無關的文本,而段子創作者只需要抓住幾個易于傳播的大冰梗,就可以創作源源不斷的大冰段子——經典文學和大冰梗結合的模式之所以能夠流行且成為“冰學”、乃至對青春文學發表嘲諷態度的主流,其實是因為大冰在“缺席”的狀態下已然成為“偽文青”“川藏線民謠歌手”等等曾經流行、但如今已經過時淪為被嘲諷對象的“文藝”符號的代名詞,過往的其他作者都似水飄逝,如煙散去,唯有大冰成為代表,淪為符號,得到永存。

此時,時代的巨輪轟然碾壓進我們的視野里,大冰成為一個過往的“黃金時代”落寞的背影,此時,那個每次看到都要贊嘆精妙的《百年孤獨》冰學梗,倒真有了些“真實的千鈞之力”:

“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大冰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青春文藝”時代落幕:大冰作為一種滑稽的后現代注腳

其實,大冰在過去十年的爆紅和如今淪為“冰學”謎因其實都與他本人關系不大。作為一個在山東衛視深耕多年、家喻戶曉的主持人,他轉向寫作本身就有先天的營銷優勢;固然可以說通過高強度的文本生產(“洗稿重印”“終結篇營銷”)、對線下路演的高度重視以及對粉絲的高度提純和宗教化運作,他成為這個十年最為突出的“青春文學”(或者說“心靈雞湯”)作家必然有個人努力的因素存在,但和他的沉寂與淪為笑柄一樣(2022年8月出版的新作《保重》盡管依舊是“暢銷書”,但隨著紙質書的式微,銷量不能和前作同日而語,輿論關注度也有明顯下降),都其實是“青春文藝”時代來臨和落幕的微觀反映,而并非大冰自己能夠獨自操控扭轉。

大冰的粉絲(包括脫粉回踩的粉絲)經常表示:自己在中學閱讀面較窄的時候讀到大冰,受到觸動,盡管長大后對大冰不再有“濾鏡”,但至少應該承認曾經的感動和逝去的青春時光。似乎,大冰作品的受眾有明確的年齡區間,一如有人認為“大冰的粉絲不會永遠喜歡大冰,但永遠會有人喜歡大冰”,大冰對“文藝”“川藏線”“民謠歌手”的書寫和那個“大冰的江湖”,始終代表著城市人和年輕人對“詩和遠方”的期待。然而在2023年的今天,“冰學研究”席卷全網的狂歡年代,還真的有人喜歡大冰嗎?傳播過程中大冰始終的“缺位”,其實更代表著他本人文本的魅力衰減:不是玩大冰梗的人不愿意去讀大冰的文字,而是大冰的文字以現在的主流觀點來看確實不值得讀,任何做“冰學”視頻的博主,幾乎都必須但又要克制地展現一下大冰原文的“毀滅性”力量,畢竟在如今的“冰學體系”里,只玩梗還是好朋友,真的去翻閱大冰原文,就有點“冒險”意味和“不給面子”了:

“粉絲:這個up主在黑大冰。

眾人:他怎么黑大冰了?

粉絲:他把大冰書里的一段話讀了一遍。”

《保重》

當然,嚴肅地看待大冰的文字水平,確實難登大雅之堂,但很多批判者的立場和標準也未免過于上綱上線:一名up主在討論大冰的人物描寫水準時,選用的對照組居然是張愛玲和班宇,另一個博主更是說“如果拿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來比較,或者最低用毛姆”——我們的文藝評論界有必要對商業暢銷書和心靈雞湯如此刻薄嗎,殺雞焉用牛刀?至少十年來,大冰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寫作的是嚴肅文學吧?所有把他與經典文學聯系在一起的梗都與他本人無關,有沒有一種可能,“冰學”謎因的大范圍傳播不僅代表著“青春文藝”時代的徹底落幕,人們不再關心“詩和遠方”,眼光更加實際和現實,同時其實也是一種無害的,不會被反噬的,安全的優越感表達?到底多需要文學閱讀所帶來的優越感,以至于要用陀思妥耶夫斯基來標榜自己的文學品味?也許,在我們盡情玩弄大冰梗,向所在社群表現我們的文學品味的時候,我們其實也不怎么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毛姆?我們如今已經內卷、痛苦、失去自信到何種地步,要抓住任何一個可以表現優越感的地方來進行狂歡?

當然,這以上有一些誅心之論,但我們可以確認的是,如今的主流價值觀已經徹底地以大眾評論、人人都可發言的賽博形式影響了我們文藝評論的整體面貌,功利主義、實用主義、“成熟”和對既定建制的尊崇,已然取代了流浪、逃逸、理想主義的“詩和遠方”——這個判斷與大冰無關,大冰當然是個值得吐槽的心靈雞湯寫手而已,但這種文學批評標準是否已經侵襲到真正嚴肅的文藝評論環境之中了呢?

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對“崇高”的維護和諂媚真的又符合當代青年人的時代精神嗎?難道這種對功利,對上位,對“為什么不是我”的集體潛意識嫉妒心理,不是一種對內卷絕望的現狀充滿戾氣的回擊和反諷嗎?今天被玩梗的是大冰,他成為一個滑稽的,調笑的,對這個時代不嚴肅的后現代注腳,那么接下來又會是誰呢?他們發出的關于崇高的聲音,究竟是真心對崇高的服膺,還是對崇高的一種求之不得的占有欲呢?

這恐怕是再淵博的冰學博士們,也很難回答的時代問題。

《保重》。

    責任編輯:龔思量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張亮亮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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