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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來路?|赤土:道路在水下

但是,當我說起赤土的春天,多數時候并非通稱:不是說一條標識氣溫變化和物候場景的時間線,也不是說經過抽象和平均的身體經驗,或是通過語言文字逐漸積累的文化對環境的響應模式。當我說出或寫下春天一詞,乃是一種特指,特指一段確定無疑曾發生過的時間。一切周期性出現的事物,從風和雨,到鳥獸蟲魚,花草樹木,以及人們不同程度的輕快甚至雀躍之情,在這段時間里自然都發生過。我是這段時間的親歷者,可以有把握地說,要是只看周期性出現的事物,這段時間不過是尋常年景。而它之所以在我的記憶中被標識為獨一無二的春天,是因為發生了一些特殊的、個別的、偶然的事實。如果沒有通常意義上抽象而平均的帶有文化色彩的春天,那些非同一般的事實可能不會發生,但要想使一個春天變成獨一無二的春天,僅有那些必要條件是遠遠不夠的。
1990年代初,我總是沿同一條路往返于初中與赤土之間。路程并不長,三分之二是國道,余下的路穿過村子北部的田野。一到夏天,國道的柏油路面在中午烈日暴曬下變形融化,傍晚氣溫下降后重新凝固起來,如此反復。有時我像看活物一樣看這條路,內心不無敬意。平時小心翼翼地走在道路邊沿的砂石路基上,不得已過馬路時須得特別警惕不要失陷在路面中間。偶爾有人被粘掉一只鞋,當他/她勉強彎腰拔起那只沾滿柏油的塑料涼鞋或拖鞋,總不免露出絕望的表情,因為柏油既不能立即清除,以后也不可能徹底清理干凈,何況他們還有路要走。那樣的天氣里,每一粒沙子都因為吸收太陽能量變得滾燙,光腳走過任何一種路面都是不可能的。除了這種黏稠的陷阱,公路上通常沒有別的危險,機動車很少,偶有郵政局綠色的廂式貨車經過,車廂兩側書寫著巨大的“零擔”二字,多少年里我們一直猜測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
暑期我去學校補習英文,回程偶爾與補習班上的同學同行。有位同學所在村子與赤土隔河相望,父親是那一帶的理發師,每隔十天便去我家一趟。我和這位理發師很熟。
在赤土,理發師是流動的,每天背工具箱出門,到了熟悉村子,找一戶熟悉人家,借來毛巾架和一條長凳,坐等老主顧各自端熱水和毛巾前來,為他們剃頭、修面、掏耳朵(有時也按摩、正骨、治落枕)。他當然要熟練地使用剪刀、推子、梳子、剃刀以及整套掏耳朵的工具(裝在一支小圓筒里)。主顧們會細心觀察和體會理發師使用工具的合理程度和熟練程度,就像評論村人耕田、施肥、插秧和割稻的水平高低。批評沒有正式和嚴肅的形式,而是表現為輿論。對一個理發師來說,他的全部手藝和養家糊口的機會,都系于這種非正式的輿論。
時間管理能力也許比手藝更重要些。上門頻率事先說定,慣例是每月三趟,農忙時節除外。理發師在主顧們所在的村子之間往復,每月初一、十一和二十一,出現在A村,初二、十二和二十二出現在B村,周而復始。他對自己服務的村子里有多少成年男性心中有數,這些成年男性都是他的主顧,他必須平等地對待他們,滿足他們對理發師的基本期待。正常情況下,為成年男性理發、修面和掏耳朵的時間是固定的,在一個村子里要待多久事先可以預計。他據此安排在某個村子里待一天還是半天。
理發師上門那天,多數人會留出理發時間。理發師為村人理發,必有三五閑人候在旁邊閑談。在這種場合,理發師是絕對的談話焦點。因為平時在周圍各村活動,他的消息最靈通。主顧們坐在長條凳上享受他的服務,聽他說十里八村的新聞,不甘心顯得鄙陋無聞,很愿意提供背景和分析。閑言碎語的涓涓細流在他這里匯總,經過提煉分析,拿捏分寸,然后流通出去。一個好的理發師也是記者、主編和專欄作家,在傳統鄉村里是信息交換的關鍵。
在主顧們因為頭發或胡子太長而生出抱怨之前,理發師要適時出現,平息可能導致更換理發師的輿論。當他老了,或請他的人太多,理發師會帶著中意的年輕徒弟上門,讓他們鍛煉手藝,和顧客互相熟悉,學習和人打交道的能力。這也是老師傅用自己的信譽為小徒弟的人品背書,不能不說是一份沉重的責任。老師傅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在逐漸退休之后,他希望小徒弟能夠接替他的位置。但這話絕對不能說出口。主顧們任由小徒弟用尚不成熟的手藝為他們服務,表現出寬容和忍耐,但用意卻在考察他的能力和態度,最后要通過正式的商議,才能決定是否接受老師傅的安排。
做理發師并不容易。長相要周正,脾氣要溫和,態度既熱情,又不失手藝人的尊嚴,對不同脾氣的主顧有不同的應對之道,或者反過來,用同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面對所有的人。他的主要目標,是把自己嵌入進村莊的固有結構,而不是一個可以隨時替代的功能性外掛。靠這門手藝,理發師在種田之外有一份收入,生活大概要比一般人家好些。
但老師傅安排接班人的苦心不一定成為現實,赤土流傳著一段順口溜:
義龍剃頭
軋蠻似牛
三刀兩剮
頭破血流
義龍是赤土最后一位流動理發師的親弟弟,也就是我英文補習班同學的親叔叔,這段順口溜毀了他的職業前景。那是1990年代中期的事。不久后,岡頂T字路口出現赤土第一家理發店,流動理發師這個古老的職業本身也走到了盡頭。
因為父輩這層關系,我和這位同學算相熟,卻不知他脾氣莽撞。偶爾他騎車帶我回家,騎得極快,我用少年人常見的姿勢,背對他坐在貨架上,隱隱覺得不安,雙手牢牢抓住貨架鐵條,才不致顛落。到我們平常分手的地方,他并未減速,我因為反感,貿然跳下車,被慣性帶倒在柏油路上,才看到背后開來一輛貨車已近在眼前。我只來得及滾到路邊,否則,不期而至的死亡如同兒戲,只能教人覺得愚蠢。事后在路邊坐了片刻,手腳冰涼,起身時發現襯衫上沾滿柏油,一面無可奈何,一面也覺得除死無大事,偏偏表姐騎車從身邊經過,驚聲提醒我頭上在流血。我用河水洗了臉,脫下襯衫攥在手里,帶著深刻的懊惱回到家,既沒有勇氣也恥于再講死里逃生的經歷。頭上傷口愈合后,留下約莫兩寸長傷疤,傷疤較周圍頭皮凹進去數分。從那之后,每當摸到傷疤,便覺得人性莫測,時間一長,怨恨之情漸消,而警惕之心日長。這是少數蟬蛻般的經歷之一——孤獨中積累的所有細節最終趨向自我否定,繼而激進地以今日之我覆蓋昨日之我。雖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我亦不確定,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世間一切在醞釀時,便如瓜豆已經種下,氣溫適宜,水土兩便,種子在膨脹發芽,但結果尚難逆料。希望種豆得豆的人,也可能種豆得瓜,但種瓜得豆恐怕更常見,至于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事,難道還見得少嗎?看著30年前那個性格莫測的少年,道路與前景都模糊不清,只有背景被今天的后見之明照亮。但他對所有事情懵然不知。他走在1994年春天的夜里,心里充滿朦朦朧朧的期許,無緣無故感到一陣感傷接一陣甜蜜又接一陣感傷,暴雨后空氣中充滿苜蓿、冬小麥、油菜和看麥娘的氣息。他在黑暗中走下山坡,一個人沿國道向西,沿途感受到腳底每一顆石子的形狀、大小和硬度。他經過每一棵黑黢黢的行道樹,以及行道樹后黑黢黢的溝渠,無數水滴在溝渠中彼此沖撞,發出異常響亮的聲音。他聽著水聲,跟著水聲,不緊不慢地走在那個獨一無二的夜里。他走過堅硬的路,也走過傾頹的路,走過優美的單拱石橋,也走過河溝上每一塊石板和石條。有些石板曾經做過墓碑,至今還保留著死者姓名。有路他便走路,沒有路便跳過每一塊突起的石頭或土丘。那一夜,他覺得天地間萬物都沉入睡眠,只有自己和頭頂上的月亮不停地走在起起伏伏的丘陵、田畈和河流中間。除了下雨,那一天沒有任何好事或壞事發生,所有人連帶他們說過的話,都已經如煙云消散。水淹沒一切,撫平一切,月亮穿過巨大溫柔的云朵,把影子投到地上。他看見道路在水下隱約延伸。就那樣,他前所未有專注地走著自己的路,既不害怕,也不著急,懷著希望,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一夜,他相信世界,也相信命運,自以為得到了通往未來的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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