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更年期的專業術語是“男性遲發性性腺功能減退”（LOH），國內一組調查數據顯示，LOH出現的年齡一般大于40歲，主要有性功能障礙、體能下降、精神心理障礙，及血管舒縮等四方面癥狀。

·“中國很多男性不好意思為與性有關的問題看診，往往選擇自己購買補腎臟的藥、‘偉哥’（治療男子陰莖勃起功能障礙的藥物）來吃。其實這不是嚴重的疾病，也沒有什么需要不好意思的。隨著年齡增長，性功能肯定會走下坡路。”

從2019年開始，董千年近六十的爸爸忽然一反常態，變成一個“老小孩”，常常因為一句玩笑話就生悶氣。最夸張的一次是有一年春節，好多親戚聚在一起吃飯，董千的爸爸忽然起身離席，留下一桌人原地尷尬。

“這幾年很多時候，他都像小孩子一樣，如果不能滿足他的愿望，不管在什么情境，立刻就發脾氣。”董千說，“我現在和他交流，就像以前談客戶一樣，恨不得寫方案和提綱。”

一開始，董千沒想過爸爸的反差可能和更年期有關，后來在和幾位80后朋友聊天時，有人告訴她有可能是男性更年期，其中有一位朋友的爸爸已經持續相似的癥狀近10年。她感慨：“男性真的有更年期啊。”

實際上，“更年期綜合征”自提出開始，就是一個針對女性的概念。1816年，法國作家夏爾·德加爾達訥（Charles de Gardanne）發明了“ménespausie”一詞，以取代當時流行的許多口語化表達，包括“女人的地獄”“老當益壯”和“性死亡”，其專著《給進入人生關鍵時期的婦女的建議》（Advice to Women Entering the Critical Time of Life）列出了從丹毒和壞血病到癲癇、花癡、痛風、癔癥發作和癌癥等超過50種更年期相關疾病。

此后更年期綜合征的概念開始流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很多人認為“更年期”是專屬于女性的癥狀，當人們談論“更年期”時，往往“心知肚明”地將其與一些極端的狀態相關聯。與此同時，男性更年期逐漸被“遺忘”。

男性更年期更加隱蔽

天津人梅遠的爸爸今年55歲，忽然測出中度抑郁，整日情緒低落，軀體沉重，夜晚失眠，白天健忘。梅遠每次回家都要和爸爸聊上一兩個小時天，試圖開導他，可每次，他都把上次說過的話重新說一遍。

梅遠在社交平臺上分享了她爸爸的變化，有人評論說：“其實就是更年期。”她不確定爸爸的抑郁是否和更年期直接相關，但覺得和年齡脫不了關系。“我覺得他抑郁是長期負面情緒的積壓造成的。”梅遠說，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失去了對生活的掌控感。忽然之間，家庭和工作似乎都不再需要他，而他無論如何權衡選擇，都找不到50多歲人生的理想模型。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仁濟醫院男科主任、泌尿外科副主任盧慕峻告訴澎湃科技，男性更年期的專業術語是“男性遲發性性腺功能減退”（LOH），是指隨著男性年齡增長，雄激素水平下降，進而導致一系列軀體和精神癥狀。“更年期”是民間的形象說法，尤其是與女性的更年期相類比。

國內一組調查數據顯示，LOH出現的年齡一般大于40歲，主要有性功能障礙、體能下降、精神心理障礙，及血管舒縮等四方面癥狀。

性功能減退包括性欲減退，性活動減少，勃起功能障礙，性欲高潮質量下降，射精無力和精液量減少。男性特征減退癥狀包括體能和精力下降，肌量和肌力下降，性毛脫落和腹型肥胖。情緒和認知功能障礙包括焦慮，自我感覺不佳，缺乏生活動力，腦力下降，近期記憶力減退，抑郁，情緒易怒等。神經和血管舒縮癥狀包括潮熱（非勞力性）、陣汗（非預期、突發的）及失眠等。此外，還可能出現向心性肥胖、腰背部疼痛、四肢及關節疼痛。由于骨質疏松，輕微外傷可致骨折。有些患者還可能出現乳房發育。其中，最常見的表現是性欲減退。

盧慕峻告訴澎湃科技，與女性雌激素水平的“斷崖式下降”不同，男性睪丸功能是逐漸下降的，因此男性更年期的時間跨度比較長，睪酮水平的下降一般在45-50歲開始出現，早的人可能40歲就開始，晚的人要到60歲之后。

“男性更年期更加隱蔽。”盧慕峻說，“雖然LOH是男科的常見病，但大家對它的關注度比較低。女性絕經很受關注，因為它是一種很明顯的癥狀，但男性更年期過程中沒有一個很明顯的、可以發現問題的時間點，而且很多男性不是很關注自己的健康，出現癥狀時并不會和睪酮水平下降或男性更年期聯系起來，感覺自己的身體有問題時，通常也覺得影響不大，扛一扛就過去了，不會到醫院看病。”

這也和文化因素相關。復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泌尿外科副主任醫師張忠云向澎湃科技表示：“中國傳統文化中，男性的人設是堅強，要撐起一個家庭，而不是訴苦，導致男性不那么關注自身的疾病。”

并不是所有男性都會出現更年期癥狀。張忠云介紹，睪酮水平正常值的下限是12nmol/L，但很多男性即使到了六七十歲，睪酮水平只降到15-16nmol/L，仍屬于正常值，癥狀不明顯。

“還有人雖然雄激素水平正常，但是出現了癥狀，也考慮是男性更年期。在診斷時要把雄激素水平和癥狀結合起來。”盧慕峻補充道。

盧慕峻和張忠云都已在泌尿外科從業20余年，他們都發現，男性更年期有年輕化的趨勢。“現在大家工作比較‘卷’，壓力很大，飲食、睡眠質量都有所下降，一些人40歲左右，頭發已經白了，測一下睪酮水平，往往偏低。其他的健康風險（如高血脂、高血壓、糖尿病）也都有年輕化趨勢。”盧慕峻說，“患有前列腺炎，受過外傷，有隱睪的男性，更加容易出現睪丸早衰。有的患者一側睪丸腫瘤被切除，本身的激素水平比較低，30多歲時睪酮水平就開始降低。”

大部分人愿意接受雄激素補充治療，但主動補充者少

在盧慕峻的門診，因男性更年期癥狀而就診的人并不多，很多人是因性功能障礙、糖尿病等其他疾病而就診，檢查過激素水平后，發現有男性更年期癥狀。“我們有很多前列腺增生、前列腺炎的患者，其中50歲以上的人可能1/3有更年期癥狀，按照門診量估算，每個月診斷出男性更年期的有100-200人。”他說。

張忠云的門診經驗也大致如此，他遇到過一些“IT男”（從事信息技術行業的男性），由于常年坐在電腦前，運動較少，人到中年，性欲下降，勃起障礙，同時出現肥胖、失眠、記憶力下降等癥狀，于是前來就診，發現是男性更年期。

據盧慕峻觀察，當患者得知自己的癥狀實際上是男性更年期時，常出現兩種態度，有的人覺得無所謂，只是正常衰老的過程，更多的人表現出愿意接受治療的態度。

“性其實很重要，并非可有可無，尤其是在女方有需求時，如果男方無法滿足，可能造成雙方的矛盾。”張忠云說。

雄激素補充治療是一種重要的治療方式。“首先要看有沒有男性更年期癥狀，如果有，我們建議測睪酮水平，如果睪酮水平在12nmol/L以上，可以不補充；如果在10-12nmol/L之間，屬于輕度下降，建議出現LOH癥狀后適當補充，如果在8nmol/L以下，推薦補充。”盧慕峻告訴澎湃科技，“補充雄激素的主要目的是改善癥狀，而不一定要把激素水平調整到某個數值。建議先服用3個月，不一定要長期服用，把下降的睪酮水平補充上去，或不讓它下降得太快，就可以停止服用。”

患者對于激素補充治療通常抱持兩種態度。“有的人很忌諱激素，害怕吃了激素會得腫瘤。在檢測出激素水平過低，醫生建議進行雄激素補充治療，并做科普、講清楚療程后，大多數人愿意補充雄激素。雄激素水平在短時間內急劇下降的人，補充雄激素后癥狀會得到非常明顯的改善，患者有切實的感受。”盧慕峻說。

“原先有觀點認為，補充雄激素可能引發前列腺癌，但目前國際上對這一觀點有爭議，尚無直接證據表明雄激素會讓腫瘤惡化。除非有活動性的前列腺癌（即沒有得到控制的前列腺癌），我們都建議補充雄激素。在做雄激素補充治療前，一般會讓患者做一個前列腺特異抗原（PSA）檢查，如果該指標正常，就可以補充。”他解釋。

激素水平波動太大，還可能對血流動力學，包括凝血功能產生影響，從而產生血栓風險。“但是目前這方面的研究還不太透徹，這也是我們建議先短期服用雄激素的原因之一，因為長期服用的影響還不確切。同時，我們也建議定期回訪、體檢。”盧慕峻說。

國外對于雄激素的使用有不同的概念認知。盧慕峻告訴澎湃科技，當體型變胖，睡眠不好，體力下降時，很多國外老年人聯想到睪酮水平下降，隨后主動去醫院測睪酮水平，如果檢測出睪酮水平較低，會主動補充雄激素。此外，由于肌肉水平和雄激素密切相關，一些人為了增肌，使體型更加挺拔等，也會主動要求補充雄激素。“一些從國外回來的人會專門到門診看男性更年期，但在國內，男性主動補充雄激素的意識不強。”

另一個問題是，國內現有的雄激素藥物很少。“國內現在只有少量口服雄激素藥物和肌肉注射針劑。”盧慕峻說，此外，國內很多醫院沒有男科，而將其設置在泌尿外科或生殖中心之下，獨立成科的很少。

更年期和每個人的生活質量有關

董千最近在想辦法帶爸爸去看病。“他是那種讓他去體檢都很難的人，恐怕要我和我媽媽配合，連哄帶騙才行。”董千告訴澎湃科技，她爸爸非常傳統，如果讓他去看更年期門診，他會覺得是在罵他，因為他無法理解男性也有更年期這件事。

張忠云也談到相關問題：“中國很多男性不好意思為與性有關的問題看診，往往選擇自己購買補腎臟的藥、‘偉哥’（治療男子陰莖勃起功能障礙的藥物）來吃。其實這不是嚴重的疾病，也沒有什么需要不好意思的。隨著年齡增長，性功能肯定會走下坡路。其實現在的觀念認為，性功能障礙和高血壓、糖尿病一樣，是一種慢性病。”

盧慕峻在門診看到了更加開放的趨勢：“現在人們對性的要求比較高，不像過去那么忌諱談性，五六十歲來看性功能障礙的人很多，七八十歲來看的也有，數量和過去幾年相比翻倍了。”

“更年期不是一種疾病，是一個衰老的過程，但是和每個人的生活質量有關。”盧慕峻說。“衰老是不可逆的，每個人都在慢慢走向人生的終點。我們希望人們在衰老時，不適的癥狀可以減輕。”

如何面對衰老及其帶來的一系列變化，是每個普通人都要面對的課題。作為一名男科醫生，盧慕峻建議：“首先要認識男性更年期，如果出現了相關的癥狀，或者提前發現睪酮水平下降，要及時去男科診治。其次，不要諱疾忌醫，當醫生建議進行治療時，不要不當回事，男性更年期實際上有治療的必要，及時治療后，生活質量會改善很多。”

“重返二三十歲是不可能的，但是減緩衰老的過程，或緩解衰老過程中的癥狀是可能的。例如體力很差，無法搬重物或做家務，或者記憶力差、睡眠質量下降等LOH癥狀，都可以通過補充雄激素緩解。一些老年人有規律的性生活，也可以通過補充雄激素，在未來的10-15年維持較好的生活質量。”他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董千、梅遠為化名）

參考資料：

1. https://mp.weixin.qq.com/s/KU5Y_wxxxdXSS6sntt5eCA

2. https://mp.weixin.qq.com/s/XEgqFCbN4S6HRC6WiSfa1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