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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生活也可以過”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你還一無所知,不知道迎接你的將會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將誕生在怎樣的世界……”這是挪威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寫給自己即將出生的女兒信件的開頭。
與他的代表作、3600頁的六部自傳《我的奮斗》中對自我的終極探討不同的是,克瑙斯高“致女兒書”的內容集中在那些最日常、最平凡的事物——蘋果、塑料袋、太陽、口香糖、黃昏、保溫瓶……這些事物或現象,在克瑙斯高的信件中,被一一重新解讀。
“人要是活了好多年,就會對開門關門習以為常。對房子習以為常,對花園習以為常,對天空和海洋習以為常,甚至對掛在夜空中在屋頂上閃耀的月亮,也都習以為常了……”
這是克瑙斯高的擔憂,他怕“習以為常”會讓人喪失對世界的感受力,而這些由一個個名詞串起的信件,使得我們隨著作者字里行間試圖傳達的愛意,重新去感受被忽略的那些“習以為常”,由此或許平凡的世界確實也可以過。
下文 6 封信件摘選自《在秋天》,經出版方授權推送。
?? 致未出生女兒的一封信
流經血管的血液,在土壤里生長的青草,還有樹木,在風中搖曳的樹木。
這種種美妙,你很快就會遇見了,但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就像有千千萬萬的人,錯過的方式也有千千萬萬種。所以我要寫這本書給你,向你原原本本地展示這個時刻在我們周圍的世界,究竟是哪般模樣。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我才能睜大眼睛去發現這個世界。
是什么賦予了生命活下去的意義?
沒有哪個孩子會提這種問題。在孩子眼中,生命是不言而喻的。生命會為自己說話:不管它是好是壞,都無關緊要。這是因為孩子們并沒有在看這個世界,沒有關注世界,也沒有思索世界,但他們深深地沉浸在世界當中,無法區分世界和自身。當他們終于分得清了,他們和世界之間產生距離的時候,問題就會浮現:是什么賦予了生命活下去的意義?
是向下按壓把手,把門推開的感覺嗎?感受門是如何在鉸鏈上輕輕松松地向內或者向外轉動,然后走進一個新房間?
沒錯,門就像翅膀一樣打開了,僅僅如此,生命就有了活下去的意義。

《我是山姆》劇照
人要是活了好多年,就會對開門關門習以為常。對房子習以為常,對花園習以為常,對天空和海洋習以為常,甚至對掛在夜空中在屋頂上閃耀的月亮,也都習以為常了。世界會為自己開口宣言,但我們聽不見。由于我們再也無法沉浸在世界當中,也不再將其當作自己的一部分去感受,那對我們而言,世界仿佛就消失了。我們打開一扇門,但這沒有任何意義,什么也不是,我們這么做,只是為了從一個房間來到另一個房間而已。
我想向你原原本本地展示我們的世界,展示它此刻的模樣 :門、地板、水龍頭、水槽、廚房窗戶下靠墻的花園椅、太陽、水和樹木。你會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觀察世界,你會形成自己獨特的體驗,過你自己的生活。我之所以這么做,當然主要是為了我自己:向你展示這個世界,小家伙,讓我的生命變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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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 陽

《屋頂上的小提琴手》劇照
自打我出生以來,每一天太陽都一直在那兒,但我從來沒有真正習慣它的存在,或許是因為它與我們所知道的其他事物都不相同。
作為我們生活的世界中罕見的自然現象之一,我們無法接近它,因為那樣我們將化為烏有;我們也不能發送任何探測器、衛星或是飛船,因為這些東西也會化為烏有。
我們也不能用肉眼看太陽,那樣會導致失明或是視力受損,有時這感覺像是一種不合理、幾近侮辱的存在:它就這樣掛在高空中,地球上的所有人和動物都能看到它,面對這個燃燒著的巨大天體,我們甚至不能注視它一眼!可現實就是如此。如果我們直視太陽幾秒鐘,視網膜上就會布滿晃動的小黑點,假如我們盯著不放,那黑點就會像吸墨紙上的墨水一樣在眼內擴散。
換言之,我們的腦袋上懸掛著這么一顆燃燒的球體,不僅帶給我們所有的光與熱,也是所有生命的起源與基礎,但同時它又是絕對無法接近的,并且對其所創造的事物漠不關心。

《無盡之夏》劇照
讀到《舊約》中一神論的上帝時,很難不聯想到太陽。人與上帝之間的關系有一基本特征便是,人們不能直視上帝,必須低下頭。上帝在《圣經》中的形象就是火,它代表神圣,也始終代表太陽,因為世間的所有火都是其分身。
托馬斯 · 阿奎那寫道,上帝是不可動搖的推動者。與他同時代的但丁將神圣描繪成一條光明的河流,在《神曲》結尾描繪了對上帝的一瞥,其形象便是一個永恒發光的圓。人們若沒有宗教信仰,就只是任意的生物,境況的奴隸,可但丁這么寫,讓陽光下的人變成了意義重大的存在,而太陽只是一顆恒星罷了。
盡管對現實的觀念有興有衰,有爆發也有消失,現實本身是不可動搖的,其存在的條件不可改變:先是東方的天空亮了起來,黑暗緩緩從田野上消退,當空氣中充滿了鳥鳴,陽光灑在云層的背面,云朵由灰色變成粉色再變成明亮的白色;與此同時,寥寥幾分鐘前還是灰黑色的天空變得蔚藍,第一縷陽光灑滿了花園,白晝來臨。
人們往返于煩瑣的工作,陰影起初變得越來越短,隨后又越來越長,和地球自轉的節奏同步。當我們坐在屋外的蘋果樹下吃晚飯的時候,空氣中充斥著孩子的吵鬧聲、餐具的叮當聲,還有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的聲音。沒有人注意到太陽掛在客房的屋頂上,不再是如火的金黃色,而是披著橙色的外衣,不動聲色地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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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豚

《海豚礁》劇照
我們劃船出游來到峽灣,天空灰蒙蒙,有些陰沉。面前坐落著許勒斯塔山,細長的山峰高幾百米,筆直地聳立在峽灣之中,濃霧深處如一面深黑色的巖板墻。我的頭發被峽灣的水汽弄濕了,用手指撣一撣雨衣的袖管,聚積的雨水就會沿著手指流淌下來。
船槳和槳叉之間的摩擦聲和擊打聲聽上去難得那么清楚。這些聲音通常會離開小船,慢慢消逝在開闊的水面上,現在卻被霧氣包裹著,阻擋了去路,同時霧氣也隔絕了其他靠近我們的聲音。當外公停下劃槳的動作,收起船槳時,四周一片寂靜。水流緩緩移動著,形成微微晃動的大波紋,水面卻很光滑。
我和表兄把漁網的鉛錘放下去,鉛錘迅速沉入船下的深處。附近突然傳來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響。表兄抬頭看了眼,但外公一開始沒有任何反應。窸窣聲開始加強,伴隨著微弱的嘩嘩聲,有東西從水中游了過來。表兄用手一指,外公轉過頭。就在幾米遠的地方,一群海洋 生物的脖子和背部在水面上躍起、降落。
我精神一振。
它們一共有五六只,隔著很近的距離一起游動、沖浪,每次沖破水面時,都能激起白色的浪花。我永遠忘不了那陣嗖嗖聲,忘不了它們是如何用歡樂卻又專注的動作,在我們周圍的水域里滑過的那一幕。它們灰褐色的皮膚十分光滑,圓圓的身體跟孩子的身高等長。我還瞥見了它們的眼睛,像是兩個黑色的小圓點,嵌在凸出的鼻子上方,還有嘴巴,看起來仿佛在微笑。

《藍色海洋》劇照
后來,當它們從視野中消失后,外公說看到海豚會帶來好運。他老愛說這種話,他相信預兆和警示,但即便我樂意聽他這么說,我卻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會是真的,一眨眼的工夫都沒有過。可現在我相信了。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幸福和不幸是怎么分布的,不是嗎?
在當今這個理性時代,如果是按照大多數人所想的那樣,幸福和不幸產自人的內心,是我們自己創造了幸福與不幸,那么問題來了,在這樣的時代,“自己”又是什么呢?是否只是一堆細胞,是基因的產物,又受到了經驗的修改調整?這些細胞在小型的電化學風暴中激活又失活,人們才有了一定的情感、思想、話語和行動嗎?由此引發的外部結果是否創造了新的內部風暴,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系列情感、思想、話語和行動?
這種推論既荒謬又機械,但將海豚歸納為具有某種特性和行為模式的海洋生物則更荒謬,更機械。因為對于所有經歷過這一幕的人來說,它們不僅來自海洋的深處,也來自時間的深處,經歷數百萬年的光陰卻分毫未變。他們知道,看見海豚時,心靈的某個地方會有所觸動,仿佛是被它們觸及了一樣,而見證這一幕的你,是冥冥中被選中的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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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 昏

《月升王國》劇照
在寫這篇文章時,屋外已是黃昏,已經看不清外面的草地是什么顏色,也看不清對面房子的木墻,只有那面粉刷過的外墻還反射著微弱的灰白色光線。
屋頂上方的天空要稍稍亮堂一些 ;最先變黑的是地面。在屋頂后大約三十米處,沿著經過墓地的那條路,有七棵樹枝分叉的大樹。在稍稍亮一些的光線背景下,可以巨細無遺地看見樹枝所構成的網絡。
當我再次把注意力轉移到草地上時,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黑暗像一汪小小的湖水籠罩在草坪上。與此同時,屋子里的房間仿佛凸顯了出來,填滿房間的黃色光線穿過窗戶,變得越來越亮。
今晚,屋子里有六個孩子,最小的那個剛剛上床睡覺了,手里還端著瓶牛奶,她現在應該睡著了吧。六七歲的孩子應該正坐在床上,一邊玩著他們的 ipad,一邊大聲聊著正在做的事。還有兩個八歲的孩子,剛才爬到了花園盡頭的籬笆上,又從籬笆爬到了樹上,我猜他們此時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最后那個十歲的孩子,前腳剛從朋友家回來,現在應該正躺在二樓的床上玩《模擬人生》。
屋外漸漸淡去的光線,并不是他們腦中正在思考的問題。對他們而言,這只是所有夜晚中的一個,好像無窮無盡,合在一起便構成了他們的童年。過兩三個星期,他們或許還能記得今晚的一些情景,好比說我們晚飯吃的是千層面,但之后便會永遠消失在他們的記憶中。

《月升王國》劇照
然而,要知道哪些記憶會保存下來并不總是那么簡單。上周末,我和八歲的女兒去城里轉了轉,她告訴了我一些她所謂的“從小”就記得的事情。有一些小細節和隨意的一瞥,她自己都記不清是來自什么地方了,到底是馬爾默、斯德哥爾摩、約爾斯特還是我們曾經度假的某個地方。
一道背靠大海的欄桿,一輛駛過博物館的小火車,還有森林里的一條長凳,她曾經坐在那兒吃過午飯。在馬爾默的公寓里,她從一歲一直住到了五歲,根據她的描述,她還記得那兒的臺階,往上走就能到臥室的門廊,有一回她曾坐在那臺階上。
在寫這篇文章期間,有兩位母親過來接走了各自的孩子,屋外已經是漆黑一片,一切都黑蒙蒙的。唯一亮著光的是窗戶內的房間,從我所在的這棟小房子里看過去就像是個水族館。
在餐廳的燈下,我看見六歲的兒子向前伸著腦袋,很有可能在看ipad上的某一集電視連續劇。八歲的女兒剛剛去了廚房,根據她的手勢動作,我猜她在給面包片抹黃油。很快我就要起身走到他們跟前,在抗議聲中關掉電視機,督促他們去刷牙,最后再給他們讀睡前故事。
之后他們便會閉上眼睛,躺在黑暗中等待睡意來襲,睡夢之橋將會把他們帶往明天,而我則在2013年9月15日,星期一的格萊明格橋,寫完這篇關于黃昏時分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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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茬地

《麥田》劇照
還有什么比轉過城市的某個街角更令人興奮呢?那兒有各種可能性等著我們。這是維托爾德 · 貢布羅維奇在他的日記里所發出的驚嘆。我們不確定,或者一無所知的事物,不僅僅屬于形而上學,不只關系到重大的問題,例如上帝是否存在,或者人死后會遭遇什么,還與最稀松平常的事物有關。
貢布羅維奇沒有子嗣,如果他有,這是否會影響他對世界的看法。世界怎么會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并不確定,但對我來說,在沒有子女時和為人父后閱讀貢布羅維奇的日記,是兩回事,因為在養育孩子或是在和孩子共同生活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讓他們覺得世界可以預知,有條不紊,且時刻能被認知。
對孩子來說,最糟糕的就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沒錯,就是有種一切皆有可能發生的感覺。因此,當戴著面具的圣誕老人在平安夜走進家里時,孩子會哭。我們內心深處有種對未知,或是對不可預知之物的恐懼感,這自然是因為未知的事物曾經能夠威脅生命。
為了消除未知帶來的這種恐懼感,人們做了許多基礎工作。嬰兒會被重復的動作安撫,十二歲的孩子在外界不受控制時,會依賴于不變的事物。所以當我這個四十六歲的成年人轉過某個街角時,我對一切會如預期那般深信不疑,于是這便成了現實的本質,而非純粹的想象。

《麥田》劇照
奧拉夫 · 豪格寫道,平凡的生活也可以過,這句話想表達的一定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但他是出于無奈才這么想的,因為對他來說,幻想與瘋狂相聯系,其后果就是限制行動的緊身衣、藥物治療和精神病院里平淡無奇的生活,有時候要在那里逗留數年之久。即便如此,幻想的價值仍是巨大的,因為它不僅令人感覺,還讓人確信存在另一個層次的現實,會給生活帶來截然不同的刺激。
對我而言,這是宗教狂喜的一種形式,只停留在理論上。我讀過豪格早期寫的詩句,覺得它們就是克制這種狂喜的體現,也是埋葬狂喜的一種方式,而其后期的詩歌,被其在日記中輕描淡寫地稱為“冷鍛”,卻完全脫離了那種維度。
是的,雖然在早期的詩歌中,他試圖從自上而下的狂喜中抽離,但在后期的作品中卻通過隨手可得的一系列工具,如鳥與蘋果、雪與斧頭等,試圖自下而上喚醒這種狂喜。盡管沒有結果,這些事物和動物卻永遠保留在了具體的意象當中。當然和以前并不完全相同,因為在豪格的凝視和文字里,它們閃著微弱的光芒。
這就是我開車去接送孩子上學放學時的想法,沿路會經過坐落在田野中的淺棕色麥茬地,當秋日低矮的金黃色陽光灑在那上面時,它偶爾也會發出微弱的光。
但通常來說,情況恰恰相反,麥茬地和秋日的所有風景一樣,仿佛會吸收陽光,在暗淡的淺色天空下,顯得蒼白、潮濕。所有的風景會慢慢收攏,就像各種各樣的事件朝同一個方向發展那般——風刮個不停,雨水從空中降落,汽車正朝山坡上駛去,左邊是麥茬地,右邊是土壤,天空呈灰藍色,光線稀疏,海面被霧氣所籠罩,駕駛員身子前傾,想透過雨水打濕的擋風玻璃,看得更清楚一些,一只獵鷹展開寬大的翅膀突然俯沖而過——
但風景就是風景,駕駛員在幾秒鐘內體驗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生活強度,這不是因為某件事的展開,恰恰相反,是因為事物的聚攏,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隨之而來的傷感,被憎恨崇高概念的貢布羅維奇于對微小事物的思考所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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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類遷徙

《遷徙的鳥》劇照
秋日的一個午后,我把干凈的餐具從洗碗機里取出來,一邊煎著香腸,一邊煮著通心粉。洗碗機清空后,我把端早餐的盤子放進去,接著把吃剩下的半碗燕麥片刮到垃圾桶里,這些燕麥片吸了好多牛奶,都快溶解了,還有一個刮得底朝天的鵝肝罐頭也一起扔了。
我把垃圾袋系好,從桶里拎出來,再調低爐子的溫度,拿著袋子出門扔垃圾。外面下著雨,天空灰蒙蒙的,空氣很寧靜。突然我頭頂的某個地方響起了嘎的一聲,接著又響了一聲,我抬起頭,大約有十只大雁以人字形飛了過來。
它們伸展著脖子,在天空中振翅翱翔,我能聽見翅膀拍動的聲音。等它們飛走后,我繼續走到垃圾箱旁邊,把垃圾袋扔了進去,然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眺望了一眼花園,里面的花草樹木或金黃或淺綠,或是變成了棕色,所有植物都閃著水珠的光澤。如果我走到草坪上,我肯定我的鞋跟會踩穿草皮,陷入土壤里。
屋子里切成塊的香腸因為熱量的緣故,表面變成了棕黑色,尤其是邊緣部分,不僅如此,它們還微微發脹,變得圓鼓鼓的。通心粉在冒泡的沸水里打轉,也煮好了。我把它倒入水槽的漏勺里,然后晃了晃。在我心里,鳥類遷徙這件事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我沒去想它,但它就在那兒,在我多愁善感的思緒中,偶爾會定格成畫面。那些畫面并不像照片那般清晰分明,因為外界的事物在我們心中并非一筆一畫描繪出來的,而是像一條條被撕開的口子 :一些黑色的樹冠,天空,還有幾雙翅膀在空中拍打的聲音。
那聲音喚起了某些情感。是什么樣的情感呢?寫這篇散文的時候我便思考著這個問題。我對它們了若指掌,但那只是單純的情感罷了,并非明確的想法或概念。四十年里,每年秋天我都能聽見幾只大雁在約十五米高的空中揮動翅膀的聲音,每年大約兩到三回吧。

《遷徙的鳥》劇照
在我的童年里,世界一度是無邊無際的。非洲、澳洲、亞洲和美洲,這些是地平線以外的地方,距離一切都那么遙遠,那邊有取之不竭的動物和自然儲備資源。如果能夠去那些地方旅游,那就同去我當時讀過的許多本書中的某個地方旅游一樣不可思議。我并不是突然茅塞頓開,而是漸漸地開始明白鳥類遷徙的含義。鳥類遷徙意味著它們憑借自己的力量飛過千山萬水,意味著世界并不是無窮無盡,而是有界限的,不論是故鄉或新家,它們去的從不是抽象的地方,而是具體的存在。
沒錯,當我把鍋鏟伸到香腸下面,把它們鏟到綠色的盤子里,然后將通心粉倒入玻璃碗時,感受到的就是這些。世界是由物質組成的。我們總是身處某個有形的地方。而此時此刻,我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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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 光

《本杰明·巴頓奇事》劇照
這里的幾棟房子呈馬蹄狀,開口朝東,所以我一年四季每天早晨都能看見日出。要適應這景象挺難的。并不是因為日出有多驚人,畢竟我知道太陽每天早晨都會升起,知道陽光會消退黑暗,更多是因為日出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發生,或許最重要的一點是,日出給我的感覺非常美好。
這種感覺很像你凍壞了的時候泡個熱水澡,身體仿佛恢復到了基本狀態時所得到的滿足感。當真的達到正常狀態后,這種滿足感便消失了,我們鮮少會思考自己的身體處于完美的體溫狀態,這一點和日出一樣。讓人感覺舒服的并不是光線本身,因為光線的存在,比如說下午兩點半吧,我們會習以為常。舒服的是光的過渡。不是地球轉向靜止不動的太陽時,照射在地平線上的陽光,而是幾分鐘前陽光的反射,看起來如同黑夜里蒼白的光束那般,微弱到幾乎像是沒有光,只是黑暗中一個弱光點。
這種無比美好的淡灰色光芒,不知不覺間在我周圍的花園里緩緩彌散開,花園里的樹木和房子的外墻也同樣慢慢地顯出身形。當天空晴朗時,東方先開始變藍,第一束陽光傾灑下來,是亮橙色的。剛開始,好像只是出現了這么一束光,除顏色外沒有任何屬性。但下一刻,當光線像巨大的光柱墜落在大地上時,它們才開始顯現其真正的特性,大地被抹上了色彩,顯得燦爛無比。

《太陽照常升起》劇照
如果天空并不晴朗,而是多云,那這一切就會像秘密般進行:樹木和房屋會從黑暗中漸漸顯形,黑暗隨之褪去,大地被抹上絢爛的色彩,卻看不到導致這種轉變的源頭,只能看見天空中有一塊不大透光的地方,有時候是圓的,如果云層不厚的話 ;有時候難以辨認,看起來就好像云層自己在閃著光。
通過這種我們生命中每一天都會發生的現象,我們也了解了自己。曙光永遠是事物的開始,就像黃昏永遠是事物的結束。我們知道黑暗在幾乎所有文化中代表著死亡和邪惡,而光明則象征著生命和美好,日與夜之間的這兩個過渡地帶便代表了我們被卷入的一出偉大的存在主義戲劇。
當我站在花園里,注視著東方破曉的晨光時,我很少會思考這些東西,但這又是必須思考的,因為看到曙光的感覺太好了。黑暗是永恒的規則,光明則是其例外,正如死亡是永恒的規則,生命則是其例外一樣。光明和生命是反常的事物,曙光是它們亙古不變的證明。

《在秋天》
作者:[挪威] 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譯者:沈赟璐
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
出品方:理想國
出版年:2023-9

編輯 | 仿生斯派克
主編 | 魏冰心
原標題:《“平凡的生活也可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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