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教育和技術的賽跑》:技術帶來不均,教育彌合差距
10月9日,202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揭曉。哈佛大學經濟學家克勞迪婭·戈爾丁“因為增進了我們對女性勞動力市場結果的理解”而獨享此殊榮。戈爾丁是哈佛大學經濟系首位獲得終身教職的女性,她的研究涉及廣泛主題,包括女性勞動力、收入的性別差距、收入不平等、技術變革、教育、移民等。
戈爾丁的經典著作(與她的丈夫勞倫斯·F.卡茨合著)《教育和技術的賽跑》由格致出版社出版。這本書回顧了美國勞動力在20世紀的變遷,細致梳理了男性和女性在勞動參與上的差異、該差異隨時間的演變趨勢,以及背后社會根源。本文為在此書的“導言”部分。

《教育和技術的賽跑》[美]克勞迪婭·戈爾丁 [美]勞倫斯·F.卡茨 著 賈擁民 傅瑞蓉 譯
格致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20世紀初,美國成為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美國民眾的平均生活水平也超過了英國——上一個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然而,這只是美國進一步崛起的序幕而已。美國與其他位居第一梯隊的國家之間的差距,還將不斷擴大;即使美國的大門隨時向全世界的窮人敞開,美國民眾的生活水平也仍在持續提高。美國一直將這種世界經濟霸主地位維持到了20世紀末,甚至更久。如果僅從經濟的角度來看,那么20世紀完全可以稱為“美國世紀”。
20世紀也可以稱為“人力資本世紀”。到了20世紀末,所有國家都已經在向大多數民眾提供小學及更高階段的學校教育了,即便是那些最貧窮的國家也不例外。相比之下,在20世紀初,甚至到了20世紀中期,許多國家(包括那些相對富裕的國家)仍然只向那些個人有能力負擔的人提供教育。但是,美國卻是一個異類。美國的教育體系一直不像歐洲國家那么精英化。從1900年開始(甚至可能更早一些),美國就已經著手在普通民眾當中推廣中學教育了;至于小學教育,美國更是早在19世紀就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因此,20世紀既是“美國世紀”,又是“人力資本世紀”,這絕不是歷史的偶然。人類社會的現代化程度越高,經濟增長就越需要受過教育的工人、管理人員、企業家和公眾?,F代技術必須被發明創造出來,并得到應用和維護,而且必須有大量有能力的工人來掌握它們。快速的技術進步是20世紀的根本特征,這一點早就通過各種途徑展現出來了。正是因為美國民眾在20世紀是全世界范圍內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所以他們才能夠在發明、創業以及運用先進技術生產商品和服務方面,占據最有利的位置。
“美國世紀”與“人力資本世紀”之間的這種聯系,與教育在經濟增長和個人生產率的提高中所扮演的角色密切相關。教育水平越高,勞動生產率就越高;與此同時,提高一個國家的全民教育水平,通常能夠加快總體經濟的增長。因此,作為在教育上投資最多,且在教育至關重要的這個世紀內完成了大部分教育投資的國家,美國發展成了全世界人均收入最高的國家。
我們這樣說,并不是暗示經濟增長只是一個完全依賴于教育投資的簡單問題。如果真是那樣,那么任何一個貧窮的國家都可以在教育上大力投資,再靜靜地等上幾年,就能獲得巨大的經濟回報了。我們要表達的意思無非是,在考慮了一系列重要的先決條件的前提下——比如,政府的類型、財產權利的保障等——確實可以直接從經濟增長、技術和教育之間的關系,來討論“美國世紀”與“人力資本世紀”重合這個歷史現象。在教育上大力投資,獲得更高水平的技術和生產率,進而就可以實現快速的經濟增長和更高的生活水平。當然,經濟增長帶來的好處不一定能夠均等地分配給所有人,更高的平均生活水平也不一定能夠轉化為所有人境況的改善。
如果上述關于教育在技術變革和經濟增長中扮演的角色的論斷是正確的,那么迅速的技術變革也會在各個層面提高對受教育程度更高的工人的需求。隨著對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工人所能提供的服務的需求上升,相對于受教育程度較低的工人,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工人的收入將會上升。如果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工人的供給沒有相應地增加,那么他們與受教育程度較低的工人之間的收入差距就會擴大。如果社會中存在著從受教育程度最低到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不同群體,同時如果這些群體的相對人數比例固定不變,那么技術進步無疑將會加劇這些群體之間的經濟不平等,因為受教育程度較低的人和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人之間的相對收入差距將會擴大。然而,如果除了技術進步之外,受教育者的數量也增加了(可能還有質量也提高了),那么這種不平等就可能縮小。

視覺中國 圖
“美國世紀”經歷了巨大的技術進步和經濟增長,它原本也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不平等不斷擴大的世紀,因為經濟增長有可能導致一些人的收入大幅度增加,而另一些人則完全沒有增加(或者,即便有所增加,也少得可憐)。當然,美國實際發生的情況與此完全相反?!懊绹兰o”的前四分之三是一個經濟長期持續增長與不平等不斷縮小的時代。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美國經濟增長帶來的好處得到了更加平等的分配。只不過,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經濟不平等才突然大幅度惡化。不僅如此,平均實際工資的增長也放緩了。在20世紀的最后30年里,確實也出現過一些大多數美國人的收入都有所提高的美好時光(當然那些最富有的人的收入增幅要大得多),但是在更多的時候,收入最低的那三分之一人口的實際收入增長完全停滯了。
美國人的經濟福利在整個20世紀幾乎一直在持續不斷地增長,盡管中間也經歷了一些回挫,如幾次比較小的經濟衰退和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這是非常令人矚目的。使用標準的衡量收入和價格水平的指標,2000年的美國人均收入水平達到了1900年的5—6倍。如果按商品和服務的質量進行調整,那么這個數字還會更高,而且提高的幅度也應該會很大。美國整個國家的收入——即通常所說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增長,在整個20世紀都很快且格外地穩定,增長速度一直保持在平均每年3.2%左右的水平上。從人均的角度來看,GDP的增長速度在20世紀40年代之后有所提高。從1900年到1929年,人均實際收入平均每年增長約1.7%。在1950年之后增速提高到了1.9%。因此,從整個世紀的時間跨度來看,按人均計算的經濟增長是略有加速的。
與經濟增長的這種相對持續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經濟不平等狀況的發展,是高度不連續的。就美國經濟不平等的演變而言,20世紀實際上包含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歷史階段。最初,從1900年到20世紀的差不多前四分之三個世紀里,經濟不平等現象分階段地逐漸減緩了。在那之后,不平等現象卻加劇了,而且往往是以非常驚人的速度發生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20世紀末期。從大多數衡量指標來看,現在的經濟不平等程度已經與它在出現大幅度下降之前一樣高了。這也就是說,今天(本書英文版初版于2008年?!幷咦ⅲ┑牟黄降瘸潭扰c大蕭條時期一樣高,甚至可能與大蕭條發生以前的那個更久遠的時期一樣高了。
在經濟體系的上述兩個組成部分——技術變革和經濟不平等——之間,一個關鍵鏈接就是教育的進步。在20世紀的前四分之三的時間里,美國民眾的教育水平或受教育程度——用相繼出生的同齡群(successive cohorts)接受學校教育的年數來衡量——極其迅速地得到了提高,而且這種提高呈現出了很強的持續性。但是,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年輕成人受教育程度提高的速度就明顯放緩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勞動力大軍整體教育水平的提高速度,也出現了明顯的放緩。對于在19世紀70年代至1950年前后出生的那些同齡群來說,受教育時間平均每10年就會增加大約0.8年。在那80年的時間里,絕大多數人的受教育程度都遠遠超過了他們的父母。隨后,教育水平一代高過一代的進步過程,就戛然而止了。美國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孩子們總能比他們的父母過上更好的生活——受到了嚴重的威脅,而且這種危險甚至比教育數據所體現的還要大。究其原因在于,在“美國世紀”里,經濟不平等程度先減緩后惡化的變化趨勢,也體現在了另一個重要的經濟指標上,那就是生產率。
美國的生產率(以每工時產出來衡量),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一直都在快速提高,但是在進入20世紀下半葉之后卻明顯放緩了。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生產率提高速度的放緩趨勢似乎結束了,但是仍然結束得不夠快。國民收入已經遠遠低于生產率提高速度不放緩的情況下本來能夠達到的水平了。事實上,在勞動生產率提高速度放緩的情況下,人均實際收入之所以仍然能夠保持快速增長,唯一的原因就是勞動力的增長速度超過了人口的增長速度。僅僅只是為了保持原來的經濟增長速度,美國人就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奔跑了。
在20世紀初,美國是自信的,充滿了活力。當然,在當時,美國的鋼鐵、化工等行業仍然落后于歐洲競爭對手;但是,大量的工業制成品已經從美國各港口源源不斷地流向世界各地了。在諸如圖書出版、馬車制造、商用機器生產、農業設備和工業機械等行業,美國人都被描繪成了“入侵者”。美國人當時還是原材料和半成品的卓越生產者,提供的產品遍及谷物、面粉、肉類、皮革以及許多不可再生資源,如石油。在20世紀的頭20年里,美國就已經確立了全世界頭號工業制成品生產國的地位,其中就包括汽車,那是現代生活的象征。
美國在經濟上的競爭對手們,一直在密切地關注著美國人在做些什么、哪些東西是他們可以效仿的。例如,正如《美國入侵者》(The American Invaders)一書講述的,英國人意識到自己的競爭優勢已經喪失殆盡,因此開始近乎瘋狂地尋找“美國成功的秘訣”。在該書羅列的“美國稱霸世界”的各個主要原因中,首要的一條就是“美國有更好的教育”。該書稱,美國人之所以能夠在經濟競爭的“戰場”中贏得勝利,憑借的是他們的“智慧、企業家精神和沖勁……他們更長的工作時間、他們樂意接受新思想的心態、他們擁有的更好的工廠,也許最重要的是……他們不受阻礙進步的傳統觀念的束縛”。而在“阻礙進步的傳統觀念”當中,有許多是與教育有關的。
而到了今天,在人類踏足21世紀之初,美國卻已經在一定意義上變得不如100年前那么風光了。它早就向全世界證明了普及教育的重要性。于是歐洲和亞洲各國最終追隨著美國的腳步趕了上來,其中有一些國家近年來甚至已經在年輕同齡群的高中和大學畢業率上超過了美國。例如,國際數學與科學趨勢研究(Trends in International Mathematics and Science Study, TIMSS)和國際評估項目(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PISA)提供的數據表明,美國學生在標準化閱讀、數學和科學類課程的考試成績等方面,都已經明顯落后了。
幾乎從一開始,美國的教育體系就是建立在一組包含了很多美國式平等主義元素的優點基礎上的。當然,奴隸制在美國曾經長期存在,而且大多數擁有自由的非洲裔美國人,在奴隸制時期以及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一直得不到平等的受教育機會,這些都意味著我們對平等主義(egalitarianism)這個術語的使用要非常謹慎。到了19世紀中期,對于美國大多數具有歐洲血統的孩子來說,學校教育是由公共出資的、開放的、寬容的,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性別中立的、世俗化的,并且是由眾多相互競爭的學區公共提供的。在本書后續相應章節中,我們將詳細解釋以上列出的這些優點的具體含義,以及為什么它們在美國歷史的許多時刻都是值得稱頌的。不過在這里,我們只著重指出一點,那就是:這些優點曾經推動了各個層次的教育的發展,但是在今天,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卻似乎讓我們失望了。
不斷加劇的不平等、長期停滯不前的生產率,以及相當乏善可陳的教育成績單,使得許多人開始對那些曾經幫助美國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和世界上許多國家的“燈塔”的特質,提出了質疑。當然,美國人從來不曾對他們的子女的教育質量沾沾自喜過;并且在最近的一段時間以來,涌現出了一大批改革建議。有些改革建議已經付諸實施并帶來了猛烈的沖擊,其中一些改革措施改變了美國學校教育體系昔日的優點。教育券、特許學校、對教會學校的公共出資,以及對應試者的前途具有重大實質性影響的考試,這些都是已頒布實施的改革措施。那些優點是否仍能與時俱進地發揮作用,這些改革措施是否能夠產生值得稱道的結果,都有待檢驗。
更加嚴重的問題在于,我們已經患上了一種集體失憶癥,即遺忘了過去的成就。我們現在完全有可能正在做錯事,而我們以前的做法卻是對的。本來,我們也許有辦法去改變我們的制度,創造出一個更具生產性且更加公平的社會。但是,由于對當前問題的執迷不悟,我們不但忘記了美國教育曾經有過的獨特而輝煌的歷史,還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美國的高等教育仍然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
我們最近經歷了不平等不斷加劇的過程,這也導致人們對技術變革在經濟中扮演的角色產生了一些誤解。技術的持續進步,并不一定會增加對技術熟練和受過教育的工人的相對需求。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重大的技術變革可能并沒有增加對技能的相對需求;不過,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技術變革確實增加了對技能的相對需求,因而呈現出技能偏向性。
然而,即便是呈現出技能偏向性,快速的技術變革也并不總是會加劇經濟不平等。類似地,20世紀下半葉日益加劇的不平等,也并不意味著不斷加速的技術變革增加了對受過教育的熟練工人的相對需求。即使對受過教育的工人的需求迅速增加,經濟不平等也可能會減少。同樣的道理,不平等加劇并不一定是對受過教育的工人的相對需求加速增長所導致的。無論需求增加與否,受過教育的工人的供給可能是不同的,有時可能會迅速增長,有時則可能會放緩。實際發生的情況正是如此。因此,我們絕對不能忽視不平等方程式中至關重要的另一半:供給側。
從1900年到1980年,受過教育的美國工人的供給得到了極大的增長,而且這種增長幾乎是沒有間斷的。在20世紀早期,美國人的受教育程度的大幅提高,主要應該歸功于一場草根運動,它推動了公立高中校舍的修建和教職人員的聘用。這不是因為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命令或聯邦政府施加的壓力,當然也不是因為強大的地方利益集團的推動或強制性法律的驅使。在20世紀晚些時候,高中教育已經普及,高中入學率也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這時州立學院和大學的擴張就自然而然地使美國人的受教育程度進一步提高。
但是,受過教育的美國工人的供給,在大概1980年之后,增速就明顯放緩了。在進入新千年之前的那四分之一個世紀里,受過教育的勞動力之所以增長緩慢,主要是因為在美國本土接受教育的那些人受教育程度提高的速度下降了,而不是因為勞動大軍中在國外出生的勞動力(移民)比例增大了。
我們這本書考察的是一個非同凡響的世紀。在這個世紀的許多年間,經濟持續增長,技術不斷變革,教育日益進步,甚至貧富差距也在縮小。本書將要分析的是一個獨特的、創造條件的制度體系,它使得美國實現了教育大眾化,并使得美國的教育水平遠遠超越了其他富裕國家——至少直到20世紀末期仍然如此。本書還將探討:為什么20世紀大多數時間里,快速的技術進步并沒有導致日益嚴重的經濟不平等?為什么經濟增長的成果,往往得到了更加平等的分配——至少一直到30年前都是如此?

視覺中國 圖
這本書還剖析了一個當前許多人都非常關注的緊迫問題。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經濟不平等已經再度加劇到與20世紀初相當的程度。我們將分別討論教育涉及的各個方面對這種狀況的反應,以及為什么在經歷了延續好幾代人的巨大進步之后,人均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卻開始止步不前了。受教育程度提高速度的放緩,對處于收入分布最底部的那些人,影響是最極端和最令人不安的,特別是少數族裔受害至深。不過,積極的一面是,女性的受教育水平相對于男性有了很大的進步。事實上,在過去的30年里,相對于可比男性,在教育和收入上的性別差異的演變趨勢,與過去30年來普遍加劇的不平等浪潮是背道而馳的。
這本書有三個基本主題——技術變革、教育和不平等;這三者之間存在著復雜的聯系,而且主要體現在一種微妙的“賽跑”的關系上。在20世紀的前四分之三的時間里,受過教育的工人的供給不斷增長,同時技術進步導致對他們的需求持續上升,但是前者快于后者,從而使得實際收入的提高伴隨著不平等的減少。但是,在20世紀的最后20年里,形勢發生了逆轉,不平等現象急劇惡化。或者換句話說,在20世紀上半葉,教育跑到了技術的前面,但是到了20世紀后半葉卻變成技術跑到了教育的前面。就整個20世紀而言,技術的技能偏向性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技術變革的速度也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因此,不平等的急劇惡化在很大程度上更應該歸因于教育進步的放緩。
昔日的優點到如今也許無法繼續發揮以往的作用,這可能就是最近不平等加劇的部分原因所在。我們并不想鼓吹某種修復美國教育體系的特定方法,但是這個體系中某些方面的問題早就相當明顯了。我們將以對這些問題的討論來結束本書。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