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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來路?|赤土:蘋果與香氣

南音
2023-10-04 18:49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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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留在印象中的老師們似乎大多三十歲上下,畢業于省內各高等師范專科學校。說起來這也是我父親的母校,他有位男同學是校長的兒子,當時留在學校里管實驗室,還有位女同學是營業員,在學校斜對面的鄉供銷社站柜臺。供銷社營業員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正好和我同學(一個寡言白凈的家伙,腦袋很大。我一認識他,就對他那種偽裝成鎮靜的內向極感興趣,只是那時我們太小,沒有深入了解彼此的機會。多年后,他成了縣醫院神經內科的醫生,幫了我父親很多忙,我們聯系也多起來。然而年少時錯過的一切無論如何找不回來了)。初級中學實驗室管理員、鄉供銷社營業員、我父親,我無論如何不能在他們之間畫一條時間的連接符,更不要說等號。當時我覺得他們來自三個世界,前兩個世界是后一個世界的盡頭。

我父親上初中時,校舍還沒有蓋好,最重要的課業似乎是挑磚蓋房子,因此每天都很餓。我在他挑的磚建的教室里上課,在他挑的磚蓋的宿舍里睡覺,走在他挑的磚鋪好的水泥臺階上,有時還會翻過他挑的磚砌起的圍墻。那時候我很矮小,總是坐第一排,我父親應該比我還要矮小。

挑磚,一般是拖拉機把經燒制的紅磚拉到工地,司機用活動磚夾夾起四塊或六塊紅磚,放在一只竹畚箕里。兩人運一只畚箕謂之抬,一人運一只畚箕謂之拎(赤土話說geē,意為“拿”),一人運兩只畚箕才叫挑。凡是挑,都很累人。我挑過水,挑過菜(特別是冬天的白蘿卜),挑過秧苗,挑過糞(將稻草扎成把,一節節首尾相連擺放在地上,如同草龍,家禽家畜的糞便發酵后摻了草木灰和浮土,堆在草龍上,點火悶燒。這是一種處理生活垃圾的方法,過火后的混合物是很好的肥料。赤土話中的“糞”,主要指這種土肥。我家庭院整潔,很大程度上有賴祖父善于也勤于燒糞),幾趟下來,覺得腰背肌肉麻木(赤土話說這些地方“就像不是自己的”),不能想象我父親少年時做這樣的重事還能身心完整。實際上,四十年后,我父親在上海中山醫院被確診為原發性心衰,主治醫生也是著名的科普作家,她對我解釋說,所謂原發性在這里是原因不明的意思。總之,為了向肌體供血供氧,父親的心臟肌肉變得厚而堅韌,這個過程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

我父親的學校在我和妹妹畢業后已經重建,他挑來的磚頭如今必定不在其中,但1991年9月至1994年7月這段時間里,我每天跟它們發生密切互動。我在我父親挑的磚砌就的水池里接水,在這些磚蓋成的食堂窗口打飯——食堂窗口太狹窄,中午排隊的人多,年紀大一點的學生公然插隊,排在后面的學生怕吃不上飯,一哄而上,蜂擁在窗口。僵持時常常可見一把長柄勺子從窗口伸出來,不分青紅皂白朝學生頭上亂打一氣。

晚自習結束、教室熄燈后,我還要去班主任家里讀一會書。班主任住在兩間一套的教師宿舍里。在外間的燈光下,我聞到里間傳來一陣蘋果的清香——沒什么比冬天蘋果的氣息更符合清香這個詞字面上的意義,這涼颼颼的空氣中溫暖的香氣,讓我意識到很多事物的存在無須以功能為前提。它們的存在或許有其理由,但那理由到底是什么,是我無法說清的。不可能用必需或非必需來界定這些事物。蘋果和蘋果的香氣屬于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但什么對人而言是必需的,什么又是非必需的呢?前者是食物,可以補充寶貴的能量和維生素,后者磨礪人的感知,使其變得敏感、豐富而深沉。我沉浸在這若有若無的香氣中,從沒有想過,眼前這兩間房子里,說不定也有幾塊磚頭,是從我父親瘦弱的肩上卸下來的。

初中二年級,我父親需要一本《新華字典》,祖父不肯買,于是我父親就輟學了。這不是他學習生涯的終點。他通過自學和“文革”時期為農民辦的短訓班,掌握了許多知識技能。他完全可以當會計、電工甚至赤腳醫生,但到頭來一直在種田。他會燒電焊、修電機、開拖拉機、種蘑菇、培育雜交水稻,甚至用一根竹簽加上細鐵絲做成圈套逮兔子,但他并沒有成為焊工、修理工、拖拉機手、蘑菇種植戶、農技員或獵人,所有這些可以稱為專業(至少是副業)能夠帶來現金收入的工作,在1990年代之前,都和我父親無緣。

為什么我父親沒有成為教師或供銷社營業員呢?他們看上去比我父親活得輕松得多,盡管我父親看上去比他們更聰明——我一直這么認為,直到我的年齡超過我父親在1990年代中期的年齡。到了這個年齡,大多數人都會認識到,人與人之間有限的智力差異對生存處境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除非這種差異大到被視作基因突變的程度——即便如此,智力水平與幸福也不會呈現正態分布。與我們的生存處境和感知關系更密切的,是一些被哲學家稱之為外部因素的事物:家庭、宗族、村莊、國家,風俗、慣例、法律,機會平等、流動性與政治參與,凡此等等。這些事物介于符號與實體之間,很大程度上與價值而非事實關聯,就像蘋果的香氣,提示并標識著蘋果的存在,并將蘋果之間的差異以真實可感的方式揭示出來。盡管如此,我們無法以感受蘋果的方式來感受蘋果的香氣。蘋果的香氣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抽象之物,必須用符號才能傳遞它的存在,而符號的意義——譬如“清香”一詞——取決于共識。社會制度和以社會制度為中心的許多觀念都是這類抽象之物。21世紀的前20年里,這些抽象之物的運作,最終使鄉村中職業身份之間的差異大大貶值,人們被命運扼住咽喉(而非相反)的窒息感略微有所松弛。

我祖父總是預言我會成為教師,因為我小時候話多,讓大人深以為苦。我一度覺得教師是個不錯的職業,直到初中二年級目睹老師和最后排的同學發生沖突,才打消這個念頭。沖突是老師挑起的,一開始學生選擇隱忍,后來老師的言語和肢體動作漸漸升級,學生開始回嘴,直到兩人廝打在一起,最后發展到老師逃出教室,學生在背后緊追不舍。教室里騷動起來,靠窗的學生都趴在窗戶玻璃上,觀望事態發展。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失望到了極點。

很多年以后,我和一位鄉村初中教師成了研究生同學(我稱他師兄),從他那里,我才真正了解鄉村中學老師的生活與精神狀態。師兄其貌不揚,面對不如意的事,卻有驚人的鎮定,似乎早就料到并做了最壞的準備。他那有趣和富有同情心的靈魂,很少為人所知。人性的深度極難探測,而且師兄善于表演,把庸人和俗人形象演得惟妙惟肖。至于他為什么這樣做,我相信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但所謂非如此不可,也可能是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算起來,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和師兄分別已經整20年了。15年前,也就是我們分別5年后,我曾為師兄寫過一篇文章,有必要引用在這里:

師兄研究命相之學,前來請教的師妹和師姐絡繹于途。她們的問題各不相同,但師兄的解脫之道完全一樣,他教授的人生觀,可以總結如下:人的生命正如一根蠟燭,只是一隅之明,種種不測卻像四面有風陣陣吹來,隨時可能將蠟燭吹滅;但正如你所見,燭火對風是完全無能無力的,要想不被風吹滅,唯一的出路是時刻保持火力旺盛——讓我們的情感、理智、能力和信心保持在最佳狀態,一點不能有閃失。

經歷了躁動不安的1980年代,整個1990年代里,師兄一直走在農村包圍城市的路上,想盡辦法,一點點把自己從偏遠山區調動到丘陵地帶,并在世紀末調進縣城附近的郊區中學。新世紀之初,他作為老光棍考上研究生,完成關鍵的人生轉變,后來進入東部沿海地區的大學任教。我這個年紀的人很難想象這條路的坎坷程度。因為脆弱,所以要時刻保持強大,師兄從親身經歷中總結出的人生觀,從悲觀主義上升到超人主義,才能有心靈雞湯——說雞血更貼切一點——的效果。

但我覺得,要得出師兄的結論,倒也不必去推演易經——更不要說什么面相手相之術了。我們在中學時代學過老舍的《駱駝祥子》,熟悉那種稍一懈怠,就會墜入無底深淵的境遇。我們都在農村生活過,觀察那里的經濟狀況就可以知道,除了徹底崩潰的時刻和隨之而來的短暫的休養生息時期,中國的農業經濟始終保持著危如累卵的狀態。這種情形已經持續了幾千年。

黃宗智教授稱這種情形為“沒有發展的增長”:產量增加源于不斷投入勞動力,而不是生產率提高的結果,所以這種增長不可能持久。師兄盡管不是農民,卻受制于農村的生活,尤其在90年代初期,他的工資由鄉政府發放的時候。經濟學家看待工業化之前的農業,著眼于人口產出與糧食產出的關系,術語稱作“馬爾薩斯陷阱”。道格拉斯·諾斯是新制度主義經濟學的創始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他覺得,西方的崛起意味著制度終于調適到了某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更少土地可以養活更多人口。17世紀荷蘭率先做到這一點,隨后是英國,它們憑借的是商業和工業革命。毫不奇怪,這兩個國家都有人多地少的問題,而土地較多的法國和西班牙,因為動力不足,擺脫馬爾薩斯陷阱的時間竟然晚了兩個世紀。

只要“沒有發展的增長”這種狀況不改變(更何況歷史上更常見的是零增長和實際上的倒退),不管師兄多么強調自己是超人,也有繃不住的一天。實際上,在法國和西班牙逃離“馬爾薩斯陷阱”之后又過了兩個世紀,且承受了歷史上空前絕后的生育管制,中國才看到解決這個問題的希望。照諾斯的說法,造成這種局面,人口本身其實不是問題,問題還是出在制度上。

我的第一本社會學教科書是費孝通的《江村經濟》。這本書又名《中國農民的生活》,是1938年寫的,我讀到的時候恰逢此書寫成60年。讀下來心情很黯然,覺得我所知的農民生活和60年前太湖平原上農民的生活相比,只會更辛苦。后來湖北有位鄉黨委書記李昌平給當時的總理朱镕基寫信,信里描述了一幅非常悲慘的農村景象,并且總結說: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如果和費孝通的著作做比較,這封信沒什么學術價值,但很有道德感染力。但從諾斯的角度看,中國農民的悲慘境地乃是制度使然;他們遭到了有組織有預謀的剝奪,且不能通過轉移到生產效率較高的部門得到補償,因為制度不允許人口自由流動,還抑制創造性勞動。這不是改善官員的道德品質可以解決的問題。

《中國農民的生活》其實是費孝通的博士論文,因此寫這本書時他還很年輕。在該書結尾部分,費孝通表達了自己熱切的感情,希望國家能夠強大起來,以便造就一個統一的市場,農民可以自由流動到城市和工業部門,早日擺脫岌岌可危的貧困生活。這種感情在中國知識分子當中是很常見的。從好的方面說,他們在道德和情感上和農民聯系得很緊密。從壞的方面說,知識分子寄希望于強大有力的政府會解決中國農民的生存危機,最后發現不過是緣木求魚。有時候國家會變成農民的敵人,甚至是一切有志于改善個人生活的中國人——比如我的師兄——的敵人。整個1990年代,有一個噩夢始終追隨著師兄,那就是他隨時可能重新淪為農民:一次婚姻,一次教學事故,都可能中止他艱苦的進城之路。這種恐懼正是那套心靈雞血命相學的來由吧?

這篇文章雖然提到工業革命和商業革命,但對技術進步和市場在提高生產率方面的作用缺少切身體驗,因此唯一的重點放在國家與個體的關系,特別是維系著國家-個體關系的身份制度上。在師兄的故事中,農民/非農民是兩個看上去對立但彼此支撐、并且包含著轉化可能的范疇。在解體與重構的1990年代,兩個范疇之間的鴻溝松動,釋放出生產力和意義感,導致社會流動增加,也給師兄這樣位于二元結構邊緣地帶的人口帶來強烈的不確定性。

收縮中的國家有點像《幽靈公主》中戰敗的野豬,被物化的怨念纏繞,毫無目的地消耗著自身,絕望地試圖維系身份與合法性。這種物化的怨念,在電影里被表現為數不清紅色大螞蝗似的蟲子。它們啃噬宿主,驅使它們從有尊嚴的失敗者變成毫無原則的破壞之神。野豬穿過森林進入村莊的過程中,沿路播撒死亡,紅色蟲子不斷脫落,所及之處均草木凋萎。這就是師兄的處境。像他這樣的鄉村教師,被排除在財政支出結構之外,學校必須直接汲取學校周邊農業社會的產出,才能維系自己的生存。在1990年代末鄉村的大衰敗中,那些從國家身上脫落的公共機構,都是靠農民向國家繳納地租的同時所繳納的國稅、地方稅、附加稅(用于教育、電力、水利等領域的專項稅種)和名目繁多的提留茍延殘喘。提留是一種沒有明確授權的人頭稅或土地稅,主要用于維持鄉政府和村委會的日常開支。現金收入極端缺乏的那些年里,非農人口和農民對現金收入的爭奪極為殘酷,如同蝦夷族的村民目睹充滿怨恨的野豬橫沖直撞,雙方都意識到,這是一種你死我活的關系。

某一年在收到用稻谷支付的實物工資后,師兄決心通過考試,進入財政資源分配的相對上游。這花去了他好幾年時間,在某種程度上將他塑造成了一個不同的人。師兄很可能是“911事件”發生當天重返大學的,而我因為某些原因,到9月14日才在新聞系本科男生宿舍里看到當周的報紙。這一年11月,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兩件事對師兄和師兄的前同行們命運的影響,要到很多年后,我們才最終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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