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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位高空作業者從8.4米墜落|鏡相
本文由鏡相 X 浙江理工大學傳播系合作出品,入選高校激勵項目“小行星計劃”。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采寫 | 周錦依、王鳴若
指導老師 | 董書華
編輯 | 吳筱慧

一聲巨響
2022年7月23日下午,在浙江省金華市某小區內,巨大的墜落聲從十一幢三單元傳來,躺在地上的是五十一歲的空調安裝工人王柱力。他仰面朝天,四肢張開,鮮血從他的腦后緩緩流出,原本紅潤的臉色一瞬間轉為煞白。
周康華趕到醫院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后,手術室亮著“搶救中”的紅燈,有點刺目。王柱力的妻子坐在門口,哭過一場,只剩下麻木的平靜。

命運交叉的路口
周康華今年49歲,出生于浙江省武義縣的一個小村莊。23歲那年,周康華進入武義縣萬鵬廠,成為了一名彩印技術人員。他一天工作14個小時,可以拿到60 塊錢,60塊錢是一個有點尷尬的數字,足以維持他的生活,又難以給他的家庭帶來什么顯著的改觀。本來,他將循著大多數人的生活軌跡——在廠里打工,掙錢,日夜重復著一模一樣的程序性工作。然而,命運并沒有眷顧這個初入社會的男人。1999年4月,萬鵬廠倒閉,周康華成為一名下崗員工。事業最為動蕩的那一年,剛好是周康華和妻子吳小芳成婚的第一年。
之后一個月,周康華每天早出晚歸,四處奔波尋找工作,但都失敗了。為了給這個小家庭更好的生活,他決定去學裝空調的技術。1999年6月,周康華向丈母娘打了張欠條,借了1000元錢,只身前往金華拜師學藝。經過四處打聽,他聽說了宋樹力。宋樹力是浙江浦江人,也是金華有名的空調安裝工。周康華給朋友塞了兩條煙,托人將自己帶到宋樹力的住所,向他請教空調的安裝修理技術。正是在這里,他結識了同來求教的蘭溪人王柱力。同是為生計奔波的異鄉人,他們很快熟絡起來。
最近一次見面是王柱力出事三個月前。2022年4月3日,應公司安排,王柱力來到武義安裝空調。按照兩人的慣例,誰到對方所在地區干活,就通知另一方出來見面吃個飯,那次也不例外。王柱力裝完空調已是晚上九點,周康華如約而來,兩人隨便找了家小餐館,點了一些燒烤和冰啤酒,聊一聊近況。周康華記得,那天王柱力表現得很疲憊。與他相比,王柱力的日子要艱辛得多。因為先天愚型的兒子,他每個月要向醫院支付2300元的治療費用,但效果甚微。為此,王柱力每天多地奔波,同時負責多家空調售賣店的安裝工作。交談中他還透露,自己最近和奧克斯空調的一個售后經理關系不錯,幾番“打點”,馬上可以通過經理承接金華地區的奧克斯空調的售后安裝工作。講到這個,王柱力黝黑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仿佛終于可以卸下身上的一部分擔子。昏黃的燈光照在兩個久別重逢的老友身上,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
2002年4月,學到技術的周康華與王柱力初出茅廬。為了謀生,他們一同去往杭州。21世紀初的杭州,GDP已經高達1780億元,位列全國中大城市第八。生活質量的提高帶來了供不應求的空調市場,像一個“香餑餑”,吸引著周康華和王柱力前往。
21年前,杭州的交通沒有現在發達,沒有地鐵,公交車也不能覆蓋城市的每個角落。為了方便干活,兩人幾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一人買了一輛自行車。“管他刮風下雨還是大太陽,這輛自行車就是我們吃飯的工具。”周康華說。這輛自行車是他的寶貝。公司安排他們上哪安裝,他們便蹬著自行車上哪去,經濟的窘迫讓他們默契地不提休息二字。兩人相互搭檔,從早上六點干到晚上十點,中間隨便應付兩頓飯,晚上回到陰冷的地下室倒頭就睡,沒有其他任何活動。“一天能裝六七臺,有時多了能裝八臺九臺。”提到這個,周康華臉上流露出一股自豪感與得意勁兒。當時付給空調安裝工的市場價是50元一臺,兩人一天大概能掙300-400元,平均一人一天能掙100來塊錢,在那個杭州房價3000元/平方的年代,是較為可觀的收入。
遺憾的是,這種在大城市里相互扶持的工作只持續了一個多月。2002年6月,妻子吳小芳給周康華發消息,說自己查出了肺結核,要馬上住院治療。無奈之下,周康華告別了自己的“戰友”,賣掉自行車,帶著40多天掙的兩千塊錢,獨自一人踏上了回鄉之路。
闊別兩個月,見到丈夫的時候,吳小芳眼眶紅了。“兩個月前一百五十斤的人怎么能瘦成這樣?”看著眼前這個一米七五,體重卻只有不到一百二十斤的丈夫,吳小芳無比心痛,她知道丈夫做這行的艱辛,也后悔自己兩個月前同意丈夫去杭州打拼。妻子的眼淚讓周康華心軟,他答應吳小芳留在老家,既是為了照顧妻子的身體,也是為了讓她安心。
2002年7月,周康華在老家找到永良家電和大世界家電負責人,承包了這兩家的空調安裝工作,妻子吳小芳的病也在慢慢好轉。王柱力在杭州干了三個月后也回到了老家,用這幾個月攢下的3500元買了一輛屬于自己的二手面包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打拼,一切仿佛都在步入正軌。
工作是確定的,錢賺得比之前多,丈夫也在身邊,但有時候吳小芳還是會沒來由地心悸。她好像患上了疑心病,總是在擔驚受怕。夜半里她靠著丈夫因為打呼微微起伏的胸膛,總是忍不住擔憂,又馬上打散自己不吉利的念頭。在看過周康華工作的場景與操作之后,她的噩夢只剩下永恒的主題——墜落。

等待生死審判
事故發生當天,周康華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是來自王柱力的:“在武義,結束打你電話。”那年7月,武義均溫高達37攝氏度,空調銷售異常火爆,周康華一天接了四臺空調的活,根本沒時間看手機。這是他收獲滿滿的一天,忙碌之余心情還算愉悅。然而,一切都發生得那么突然。當晚,王柱力所在急救室的燈亮到了凌晨12:05。
三天后,醫生告知家屬,由于王柱力墜落時腦部著地,大腦皮層損傷嚴重,大概率會成為植物人。聽到這個消息,王柱力的妻子楊曉悅癱坐在椅子上。為了上班,她連續三天在武義和蘭溪來回奔波,都沒來得及換下深藍色工作服。衣服破舊得起了磨毛,褲子上蹭著機器運作揚起的灰塵和碎屑。她的手也因為多年的勞作,變得像衣服一樣粗糙。像是沒回過神,楊曉悅一遍遍地搓著臉,幾遍后終于沒忍住低聲哭了起來。楊曉悅是蘭溪市一家鋁材廠的工人,為了賺更多的錢給兒子治病,沒有讀過書的她和丈夫一樣,選擇了一份危險的工作——鋁材擠壓工。夫妻倆平時都很節儉,除了衣食住行的必要開銷外,絕不多花一分錢。他們家唯一一輛銀色的面包車,是十一年前王柱力從杭州回來,為了拉空調咬牙買下的二手貨。最近幾次年檢時總因為這里破那里壞的過不了關,王柱力幾次想換,卻又舍不得錢,只能想盡辦法托關系,在“縫縫補補”中“蒙混過關”。
等待最終生死審判的三天里,楊曉悅甚至沒向工廠請一天的假,她不敢停下來。她做的這份工,手停口停。對這個不識字的中年女人來說,三天的工資是她付不起的代價,丈夫的出事又讓這個家庭雪上加霜。楊曉悅說:“早知如此,就不讓他去那個破公司干了,為了這么一點錢,不值得啊!”“當時真的很絕望,要撐不住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安裝空調不僅僅考驗著安裝人員的心態,也讓他們的家屬擔驚受怕。起初,聽到丈夫要去學裝空調,吳小芳是打死不同意的,她知道干這行的危險性,也心疼丈夫要干重活累活。為此,夫妻倆還大吵了一架。吳小芳拗不過丈夫,又想到必須得攢錢買房,最終還是妥協了。
“他每次出去干活,我都提心吊膽的,”這是吳小芳對別人說得最多的。丈夫從事這行后,吳小芳開始過分在意新聞。那些安裝工人因操作失誤墜落致死的報道充斥在她的內心世界,讓她惶惶不得心安。在看過一條某空調安裝工因手機聲音分心而差點墜落的新聞后,吳小芳再也沒有在周康華工作時間給他打過電話。這看似意義不大,但她內心的惴惴不安只有如此的徒勞安慰才能紓解。
2003年3月9日,吳小芳已經懷孕37周,預產期將近。晚上七點半,周康華還在外面裝空調,吳小芳突然感覺肚子疼,但她始終不敢打丈夫電話,怕他在干活時分心。此時家中只有吳小芳一人,她忍著劇痛敲開了鄰居的門。等周康華裝完空調,趕到醫院時,他的寶貝女兒已經出生兩個小時,七斤八兩,小臉紅撲撲的,依偎在母親懷里安詳地睡著。

無證上崗
2001年,國家質量技術監督總局發布了《國家空調安裝標準》,規定空調器安裝人員必須經過培訓、持證上崗,但這些規章并沒有完全落到實處。“我們那時候查得不嚴又沒有強制,費錢又費時間的,”提及這件事,周康華笑笑,“幾乎業內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規定,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人家只管你會不會裝,哪個管你有沒有證……”于是,周康華和王柱力“無證上崗”了整整二十三年。
2022年8月底,距離事故發生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王柱力正式被宣告為植物人。妻子楊曉悅帶他去了武義康寧康復中心,這也意味著這個家庭即將承擔巨額的治療費用。至于后續治療效果怎樣,醫生也不敢妄下定論。
由于當時王柱力急于掙錢,還未與相關公司簽訂正式的勞動合同和保險便匆匆上崗,公司以王柱力是“臨時工”的理由只愿意承擔部分賠款。2022年10月,楊曉悅多次討債無果后,正式向法院提起訴訟。
然而王柱力是“無證上崗”,有錯在先,雇傭公司又未與其簽訂正式勞動合同與保險,相關責任與保障問題無法得到落實。在雙方都有一定責任的情況下,賠償并不是一個能輕易解決的問題。
2023年4月,周康華接到通知,最新政策出臺,國家將嚴格整治督查高空作業行業,空調安裝人員必須要有市質監局頒發的特種作業證,即高處作業證,否則不予上崗。無奈之下,他只能先放下手頭上的活,自掏了1040元的培訓費,在武義呈祥技校接受為期五天的專業培訓。通過理論考試和實操考試后,他才真正“持證上崗”。

2023年4月周康華接到參加培訓通知

周康華通過考核后獲得的高處作業證
“拿到證的那一刻,好像變得安心了些。”周康華覺得過去的自己就像是流亡在外的逃犯,為了生計“茍且偷生”,現在拿到了這張工作資格證,就有底氣了些。周康華說:“道理都差不多,只是專業不專業的問題,不過還是培訓過后好些,總比咱們‘野生放養’的強。”
得益于國家對高空作業的嚴格管理與監管,以及企業對員工安全保險制度的進一步完善,2023年,全國高空作業安全事故發生率下降到約0.1起/萬次,合法正規高空作業人員的保險也逐步得到落實。遺憾的是,王柱力還沒來得及成為其中的“幸運兒”。
高空作業事故的發生概率看似微小,但當災難降臨到一個家庭時,就是百分之百。

如果重來一次
周康華身高一米七五,體格稱得上壯碩。由于長期需要背空調內外機上樓,脊椎長期被重物壓迫,受到不可逆轉的損傷,即使站直了也有點微微地駝。每次干活舊疾發作時,他既直不起腰,又彎不下身,只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緩一會,稍微好點后又繼續干活。

周康華及其同事搬運空調
辛勞不意味著高收入。空調售賣淡季時,周康華一天的收入幾乎為零,但到了旺季,他一天最多要接七八臺的活。早上六點出發,晚上干到凌晨一兩點也是常態。因為不規律的飲食習慣和長期缺乏睡眠,周康華的頭發一片一片地掉,整個人也沒什么活力。“只是眼睛一睜就拿著鐵架出門,晚上回來倒頭就睡,至于吃飯就是隨便湊合,”吳小芳說,“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答應他去干這行。”
如果重來一次。
其實夫妻倆彼此都心知肚明,當年的一念之差并非偶然,而是迫于生計,別無選擇。當初壓在他們身上的家庭重擔要遠遠大于個人意志。
王柱力墜落原因的判定沒有經歷什么波折,老工一聽就知道,“掉下去不用說,肯定是因為沒帶繩”。高空作業未按照規定系好安全繩而造成的悲劇不勝枚舉,但急于賺錢的安裝工人向來是有僥幸心理的,少系一次安全繩,就能省下幾分鐘,一個幾分鐘,兩個幾分鐘……省下來了好多個幾分鐘,卻也無處去使了。即使如此,王柱力的家人卻始終無法接受。“他總是這樣心急,想著這臺裝完去裝下一臺,現在好了,把命都搭進去了!”楊曉悅哭著說。王柱力干起活來總是很拼命,想著能多裝幾臺就能多掙些錢,好給兒子治病,卻沒考慮到自己也四十多歲了,手腳和敏捷度都大不如前。或許在他心中,他永遠都是那個家庭的頂梁柱。
不僅僅是王柱力,周康華也是如此。“樓層低的時候幾乎不怎么系,太費時間,影響效率,”周康華直言,“探出窗外有時候還是有點心驚膽戰的,覺得腳底下空空的。”每次將身子探出窗外時,他都會一只手緊緊抓住窗臺邊緣,另一只手將空調外機和三角鐵架遞出去,再進行嵌合、擰螺絲、固定等操作。在確認安裝到位且無誤后,他才能將身子伸回來。就是這樣一個“半里半外”的狀態,他堅持了整整二十四年。這份拿命在博的工作維持了這個家庭二十四年的生計。
周康華安裝空調外機時場景圖
周康華安裝空調外機細節圖
資料顯示,2015年至2021年間,全國從事高空作業的人員數量起伏較大,時而正增長,時而負增長。除了高風險,從業者數量的波動原因還與周康華口中的“季節性”有關。“淡季賺不到錢,旺季又忙不過來”,正是由于這樣不確定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機制,在一大批新人加入進來的同時,也會有一批人退出,他們或許都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在想盡各種辦法尋找生活的最優解。

2015至2021年間全國高空作業人員數量及增長率(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智研咨詢)
從意外發生到現在,周康華只去過康復中心兩三次,看著曾經和自己一起打拼過的“戰友”一動不動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是一件殘忍的事。更多時候,他都會悄悄給楊曉悅塞點錢,也幫著照顧王柱力的兒子。
事故發生后的第三天,周康華路過現場,小區的傍晚有些熱鬧,放學或下班的住戶穿過十一幢樓圍起的警戒線,在暮色四合中回到住所。那片地面被清洗過,只剩下淡到幾乎看不太出來的血跡。樓不高,周康華抬頭看,王柱力掉下來的地方是三樓,僅僅8.4米。
“也許我會一直干下去,也許明天就不干了,誰知道呢?聽天由命吧!”對于未來,周康華也不確定。閑下來的時候,周康華時不時會打開微信與王柱力的聊天界面,時間停留在2022年7月23日。
14:25來自王柱力:“在武義,結束打你電話。”
18:11來自周康華:“晚上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圖片為受訪者提供,實習生吳爭對文本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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