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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留意真實思想的本身——讀《望川集》

《望川集:哲學與思想史研究學記》,何俊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8月版
《望川集》在何俊老師六十大壽之際問世,誠然是一件可喜可賀的學界盛事。我拜入何師門下23年,始終同居武林,從事科研工作,平日問學聆教機會很多,但困于學力不足,對他的治學旨趣一直缺乏系統梳理。此次捧誦《望川集》,始知此系何老師對治學經歷的自我總結以及求學歷程的自我省發,材料非常全面豐富,故借本書出版的機緣,結合自己平日求教的經驗,談一談何師哲學與思想史研究的旨趣和優長,以就正于方家。
一、于精思不舍中提煉問題意識
何老師從事專業工作三十多年來,發文和出書數量并不算多,單部著作更不以篇幅字數見長,個中緣故,是因為他始終堅持強烈的問題意識和問題導向。
問題意識形塑了內在理路。何老師的每一本書都有清晰貫通的內在理路,不走樣不散亂。每一本書都是一個嚴謹的邏輯結構,任何一個章節都與總命題、其他章節密切相關,就如同一串珠子,拎起來任何一顆珠子,就拎起了一串項鏈。譬如《南宋儒學建構》寫朱熹只用了三節篇幅,作為這本書最早的讀者之一,何老師在美國寫完一章就發給我,希望得到我的意見,但我看完朱熹這一章是不理解的,畢竟朱熹留下上千萬字作品, 區區三節如何足以全面反映?這種不理解的情緒在回復的電子郵件中有所流露。過了很多年,始體會到只有“精思不舍”,才能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特別是第三節《行道不以用舍為加損》,此語出自勉齋《朱子行狀》,“行道不以用舍為加損”就是上將首級,具體到這本書的整體邏輯結構和內在理路,神完氣足,只有精思到了很高的層次,始能如此。
問題意識來自“精思不舍”。學而不思則罔,博覽群書是思的基礎,但思是博覽群書的升華,何老師的思不僅僅是寫作過程中精思深慮,而是造次必思、顛沛必思,動亦思,靜亦思。我體會,何老師堅持貫動靜、徹始末的“思”,同一段史料,極其常見,一般人解讀是一個面相,何老師的解讀就能做到面相更豐富,層次更深邃,勾連更深廣。
問題意識來自“學術史的識見”。《望川集》對余先生如何凝練問題意識做過專門討論,即要從“學術史的識見”中獲得啟發,而這些“識見”必產生于學術大師筆下,散落在學術經典名著之中。對于“學術史的識見”不僅要“照著講”,加以光大闡明,還要秉持“批判的精神”,對前輩大師有所修正、有所商榷,乃至有所否定。(《余英時的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望川集》p126 )
問題意識體現在堅持“轉化陳言,自鑄偉詞”。思是打磨措辭,思是清理主線,思是去偽存真。何老師寫文章下筆非常慎重,非常重視標題的凝練,重視修辭,重視行文的創新。譬如,何老師的論文從來不以雙引號的專有名詞或術語作標題。個中原因,何老師向我開示過多次,大意是:雙引號中是古代名詞,以古代名詞入題,不過是引得之學、檢索之功,是取法乎下;要化古代名詞為今天的語言、自己的語言。在《望川集 序》中,他更是明確提出:“留意真實的思想本身,而盡可能回避抽象概念的襲用。”(p3)譬如在2022年發表的論文《象山心學中本心與認知格局的關系》中,何老師使用了“矢量性空間、時間”,乍看新尖,甚至有求異之嫌疑,細品則滋味甚長。2002年我發表了一篇論文《王安石某某思想新論》,發表出來前送何老師審閱,老師就批評我:“給論文起題目太不動腦筋、太隨意。”不幸我既懶又蠢,當時并未琢磨題目就發出去了。實際上,文章的標題起好了,就成功了一半。
二、言性命者必究于史
這是章學誠《文史通義·浙東學術》里的名言。“性命”是中國哲學的研究對象之一,“究于史”則不僅研究思想觀念的 流變,也包括了對產生思想觀念的外緣情境和社會背景的考察。然而,在今日學科壁壘小院高墻的現狀下,兼跨中國哲學與中國歷史兩個傳統深厚的老牌學科,殊為不易。我覺得,何老師于治學實踐中至少做到了“打穿后壁”,在墻上挖開了一個洞。
在徐規、陳植鍔等先生栽培下,何老師建立了在歷史脈絡中錨定研究對象的旨趣,即始終研究哲學史范疇的人、事、書,從這些對象的研究中,往往抽象出跨越時空的方法論、學術范式和思想資源,而最終著眼于古人思想的當代活化。由于有著歷史思維的形塑,根據我的觀察,有三類文章何老師是從來不寫的。
一是不寫抽象的中西思想比較。何老師研究過中西思想對話,但那是在晚明這個特定歷史時空中,中西歷史人物發生歷史時空上的接觸和對話,絕非隔空虛構。關于此點,詳見《中國近世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師門從學記》(望川集》p58)。
二是不用某個古代觀念為當代病癥開藥方。何老師始終有古為今用的問題意識,但一直是引而不發的,文章畫上最后一個句號的地方,絕不是諄諄教誨當代人如何學習古人。因為歷史學的訓練規范著,歷史思維影響著他,使他在潛意識里清楚,不能將一個觀念從產生它的歷史時空中抽象出來,直接運用到當代生活中。
三是不評價某人某觀念的地位和作用。何老師強調,首先要避免對思想對象作評頭論足式的議論,而強調羅素的“假設的同情”(《望川集》p44)。思想史研究中有一種用今天的尺子和篩子去量古代的思想家的進路,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思想史的任務是,構建一個全新的對歷史的論述和譜寫。對這種路數,何老師在《西學映照下的宋明浙學與思想史研究》中承認其歷史合理性和歷史貢獻,但也有所批評(《望川集》p242)。
既然這些類型的文章不寫,那么他專注于寫什么樣的文章呢?何師的主要成果呈現為對人物和文獻的研究,而人物和文獻只能在歷史時空中的存在,進而他關心概念對歷史的影響和推動,在這個方向上持續推進,不知不覺中,何師的研究會與中國古代史宋史研究發生共情。2009年在當年第6期《歷史研究》發表筆談《宋學:認知的對象與維度》(收入《望川集》p259),《中國史研究》于2004、2006兩度發表何師論文,這在中國哲學史界似為異數。一個有趣的個案,《南宋儒學建構》(P177-178)針對狄百瑞“朱熹致力于讓地方單位享有自主的地方,分享政府的權威”的觀點,指出傳統中國本是“一體貫通的社會”,朱熹的行道,雖然重心在于基層,其路線卻是自下而上,志在“治國平天下”。而這一揭示與有關歷史學者的觀察也有不謀而合之妙。
三、打穿后壁而不是推倒后壁
大概在本世紀第一個十年的中期,何老師多次在聊天中告訴我,非常猶豫是不是應該轉型宋史研究,說明當時他走到一個職業人生的十字路口。躊躇再三,打穿后壁也只是打穿一個洞而已,何老師終于沒有推倒整個后壁。各種原因,請讀在《望川集》中的這段話:
雖然存在著一般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但思想之所以成為思想史中的“思想”而得到標舉,一定不在于它的一般性,而恰恰在于它對一般性所構成或呈現的超越性,即對于一般的知識、思想與信仰有所批判與創新,這種具有超越性的思想無疑主要存在于思想者的傳世文集中。(《中國近世思想方法論》,《望川集》p32)
這段話解釋了為什么這個后壁沒有最終被推倒。何老師的問題意識,或者引發他創作的直接動機,并不是來自歷史時空和個案的歸納邏輯,而是一種特殊的演繹邏輯。用他自己的話說:“借助前人的提示,形成自己的理解”是學術研究的頭緒所在( 《望川集》p45-46),在《中國近世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師門從學記?》中,他認為任何思想系統都有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結構:
思想的系統化可以作歷時性與共時性兩種理解,思想史的研究作為歷史學的一個部分,對于歷時性的關注是它的基本特性,而共時性的結構觀念容易忽視。然而,對于思想史的研究而言,如果不滿足于流于表面的敘述,真正比較深入地理解某一思想或某一時段的思想,共時性的結構性認識是必不可少的。這就是為什么要標示思想的結構性認識的原因。(《望川集》p48)。
“共時性結構”是思想“超越性”的寄托,它是預設的,潛在于人和社會之中。此處容我狗尾續貂:盡管思想的“共時性結構”也脫胎于特定的歷史環境,但因為它自定型后已經自發地指導和支配著歷史人物的行為,因此在某一特定歷史時空中,思想的“共時性結構”塑造著歷史,而不是被歷史所塑造的,據此,思想的“共時性結構”體現的是一種演繹邏輯。而坊間常見的以觀念為對象的思想史論著(也是我本人寫起來自覺順手的類型),卻是依循這樣的邏輯而展開:歷史上張三李四王五好多重要人物都提出了、提到了同一個觀念,而且這些人分處不同朝代,于是我們推斷這個觀念在歷史上很重要,一定曾經推動和影響歷史,這是一種普遍考察眾多個案形成的歸納邏輯。這種論文的學科歸屬頗為模糊,似乎中哲與歷史學的思想史都能夠包容,實際上更偏重歷史學中的思想史。寫這種歸納邏輯的論文,對何老師而言易如反掌,但他絕少輕易嘗試,因為這一歸納邏輯從根本上顛倒了思想的“共時性結構”總是支配歷史、形塑歷史的本質。
四、撤去門戶與尊師重道
尊師重道四個字,久已是學術界的共識,而在《望川集》中,“尊師”與“重道”是相互定義、互為因果的,且特別強調“重道”是“尊師”靈魂和實質,假如不“重道”而只知“尊師”,則“尊師”是形式化的、空洞的。何老師在《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兩部大書是下過精研窮索的苦功夫、真功夫的。只有在兩部《學案》上功夫下到位了,才能樹立正確的尊師重道觀念。《望川集》就是一部的學案。
首先,何老師非常重視師承和學脈的。2002年,徐規先生整理點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正式出版,我于反復研讀之余,也發現了一些斷句標點的錯誤,為此寫了一篇小文,投給某期刊,臨發表前,我想起應該征求何老師的意見。結果何老師說:“最好別發。徐先生是我的老師,你是我的學生,發表這樣的糾繆性質的補白,于師道有虧。”我遂謹遵師命撤回了稿件。此事雖小,可以喻大。
其次,“尊師”最終落實為“重道”。這一點特別鮮明地體現在《望川集》的《問學記》《進學編》兩組文章中。書中回顧了沈善洪、徐規、陳村富、陳植鍔、余英時五位老師對他的教益。這五位老師中,沈校長是純正的中哲背景,但因時代條件的限制,師承不甚明確(或者說不受學界公認),擔任領導職務后,學術成果產出有限;陳村富教授主攻希臘哲學;陳植鍔教授的底子是古代文學,而宛轉歸宗于宋史領域徐絜民、鄧恭三兩位先生,《北宋文化史述論》一書證明這位先生是兼跨文史哲三界的大神,不幸英年早逝,他的名字對于中哲學者是陌生的。論到名氣和發軔于錢賓四先生的道統,五師之中,余先生獨占鰲頭;但何老師拜了余先生之后,不但念念不忘前面四位老師,《望川集》細心地介紹了五個老師每人對學術道路的貢獻和教益,自己向五位老師分別學習了什么,系統總結了這五位老師的優長。
在何老師看來,師門授受必須由傳道授業的實際內容來充實,沒有思想認同、價值認同、方法認同,就沒有傳道之實,“尊師”被抽去了“重道”的靈魂,就會淪為宗派圖、傳燈錄那種把戲,21世紀的學者不應該去湊這種熱鬧。我本人也是被何老師尊師重道的嚴正態度和理性立場所影響、所觸動,所以寫了《師統與學統的調適》,表彰一下那些能夠跳出“單傳直指、親傳衣缽”狹隘道統迷思的杰出朱子學者。
拉雜寫到這里,要說的話也已說完,但心里又生起不安,經我這樣一二三四羅列,仿佛要總結出一篇“師門之教典”,但這與何師平日的主張不合,在《望川集序》中,他寫道:
當然,無論是哲學的概念分析,還是思想的梳理,以及思想與境遇的互動,重心究竟落在哪里,概念、觀念、思想又分別主要在哪個指意上理解,也都是因具體研究而異的,很難刻意于某一執念更沒有必要為了立異而定要貼上什么。(《望川集》p3)
可見,迄今所形成的治學路徑,并非何師幾十年前規劃想定而成的,而純乎是學者因應外緣情境,將良知發用于具體研究對象上而形成的,真孟子所謂“莫之為而為之”者也。何況,六十歲是文史哲研究者涌現創造力、取得大成就的黃金時期,假如因此給何老師的治學路徑另貼標簽,新立人設,貌似自張一軍,實則深中當年夫子“今汝畫”之譏也。我們身為弟子,只能衷心祝愿何師德業日隆,在未來的歲月中精思不舍,為舊學新知在當代中國的發光發熱而再建汩汩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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