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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張建云院士:要給洪水出路和空間,蓄滯洪區需加強排水設施建設
華北地區極端暴雨洪水,引發社會各界高度關注。復盤這場特大暴雨洪災,中國工程院院士、南京水利科學研究院名譽院長、水利部氣候變化研究中心主任張建云反復強調,“要給洪水出路,給洪水空間。”

2023年8月1日,北京永定河上游,兇猛的洪水通過石景山區蓮石湖段,遠處是首鋼大跳臺。 視覺中國 圖
張建云長期從事水文水資源、防汛抗旱減災、氣候變化影響、水生態環境治理與保護等方面科研工作。2021年鄭州特大暴雨洪澇災害發生后,作為國務院鄭州“7·20”特大暴雨洪澇災害調查專家組組長,他全程參加了災害的調查與報告編寫。
“流域的防洪調度原則是為了把損失降到最小。比如一條河流一岸是大型城市,一岸是農田,分洪后影響損失完全不一樣,所以采用不同的防御標準。”張建云近日在接受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專訪時指出,大城市淹了代價非常大,所以要保;農田洪水退了以后,還可以補種,損失相對較小。
針對這次華北地區極端強降雨的防御過程,張建云認為京津冀一省兩市在水庫的調度、蓄滯洪區的啟用上充分體現了協同合作的精神,這也是在歷年防洪減災方面形成的合作機制。
不過,張建云也指出,這次極端暴雨洪澇暴露出華北地區山洪溝治理還不到位、山前平原調蓄空間不足、蓄滯洪區排水能力弱、山洪地質災害的預警和管理需提升等問題,需要在今后加強。
以下為專訪全文:
歷史上就是典型的大暴雨區
澎湃新聞:您如何看待這次京津冀地區的強降雨過程?有人稱這場暴雨超出認知。
張建云:京津冀地區北邊是燕山,西邊是太行山,是我國典型的大暴雨區。
大家可能只記得2012年“7·21”北京特大暴雨,但是歷史上有很多次極端的大暴雨過程都發生在這一區域。比如說1607年發生過特大水災,造成“水浸京城”。1801年的暴雨,歷史記載“京城水災,為從來所未見。自朔至十日,傾盆大雨不問晝夜。城內外墻屋坍塌,傷人甚眾”。還有北京“63·8”特大暴雨、“96·8” 特大暴雨,2012年北京“7·21”特大暴雨最大小時雨量110.3mm,超過百年一遇,暴雨洪澇導致79人遇難。2016年,河北省邢臺市強降雨雨量超過“63·8”和“96·8”,為歷史極值,造成25人死亡,13人失蹤。

沿太行山、燕山山脈前站點出現極端強降水。 中國氣象局氣象探測中心 圖
這次京津冀暴雨是非常極端的天氣事件。臺風輸送的水汽非常充分,遇到副熱帶高壓和大陸高壓結合形成的“高壓墻”,以及燕山山脈和太行山的阻擋,在這個地區產生了極端的強降雨。這次暴雨北京全市平均降水量達331毫米,門頭溝區為538毫米,房山區將近600毫米,而北京的多年平均降水量約580毫米,所以說這一次幾天就降了半年多的雨量,甚至在昌平王家園水庫站點雨量達到744.8毫米,超過了“7·21”的最大雨量(房山541毫米)。北京市氣象局稱為“140年以來最大降雨量”是準確的。
澎湃新聞:這次暴雨洪水的極端性體現在哪些方面?
張建云:這次暴雨洪水的極端性體現在,一是雨強很大,北京最大單站的降雨量達到了744.8毫米,河北邢臺最大點雨量為1003毫米。二是持續時間很長,2012年的“7·21”暴雨持續了一天甚至不到一天的時間,這一次降雨從7月29號一直持續到8月1號上午,將近三天的時間,有的地方持續了三天多。三是洪水來勢很猛,因為強降雨在京津冀西部山區匯流非常快。比如,永定河盧溝橋這個站點,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流量從不到1000立方米/秒漲到了4600多立方米/秒,拒馬河的洪峰流量也達到了6200立方米/秒。四是災情非常嚴重,截至8月8日24時,北京市全市因災死亡33人,仍有18人失蹤,受災人口約129萬。但是總體上來講,“7·21”特大暴雨之后,北京做了大量與防洪排澇有關的基礎設施建設,城區這次的影響明顯減少。

2023年7月30日,市民在北京雍和宮大街冒雨騎行。新華社 圖
我個人認為這次暴雨極端性很強,但并沒有超出認知,因為這個地方歷史上就是一個典型的大暴雨區。
調蓄空間不足,山洪溝治理仍需加強
澎湃新聞:2012年北京“7·21”暴雨后,城市的防洪排澇有哪些提升?
張建云:“7·21”北京特大暴雨的傷亡和損失非常重大,教訓非常深刻,它對我國的城市洪澇防御,我認為是一個轉折性事件。
2012年“7·21”北京特大暴雨事件后,一方面我國的排水標準和防澇標準都做了修訂,并且提出了分類標準設計,對一些重點地區、低洼地區,設計標準都有較大幅度提升,針對性更強。另一方面,國家和各級政府高度重視城市的基礎設施建設,比如,“7·21”之后,北京針對性加大了排水除澇和綜合應急能力建設,特別是內澇的調蓄和外排能力顯著增強,海綿城市建設也取得了一定成效。所以總體上來講,“7·21”之后,北京應對暴雨洪澇是有序有效的,這也是本次城區沒有受到太大影響的原因。
澎湃新聞:這次北京郊區受災嚴重,暴露出哪些問題?
張建云:受北京這次暴雨洪水災害影響的主要是房山和門頭溝區。實際上北京西部山區由于燕山和太行山的阻擋,這種特殊的地形使得水汽進來以后出不去,所以容易成為暴雨的高發區,應該給予高度重視。

8月1日,在北京市門頭溝區水峪嘴村附近一段被阻斷的鐵路線上,中鐵六局工作人員在清理軌道上的雜物,全力恢復交通。新華社 圖
這次極端暴雨洪澇暴露出來的問題,一是山洪溝治理需要加強。山洪溝治理不到位,山洪暴發后,房山、門頭溝城區街道變成了行洪河道,洪水把汽車都沖下來了,兩側的房屋都進了水。我們一直強調要給洪水空間和出路,但這些街道兩旁緊挨著就是房屋建筑,因此我認為這些房屋應該向后退,留出一定的空間。這些房屋還應該和街道有一定的高差,山洪來了以后,街道作為河道行洪是沒有問題的,但它不應該影響到我們老百姓的生命財產,這都應該完善。
二是調蓄空間不足。山洪從山區到平原后,山前平原的調蓄空間明顯不足。山區里沒有足夠的調蓄水庫,出了山區又沒有調蓄的場所,山洪下來肯定會橫沖直撞,沖破堤防,沖毀大量公共設施。
三是海河流域的蓄滯洪區與其他流域相比,排水能力弱。淮河的蓄滯洪區有很強的排水系統,幾天或者很短的時間就可以把蓄滯洪區內的水排掉,但這次涿州的洪澇,有報道說行蓄洪區的水預估要一個月才能退,這對老百姓的生活影響就太大了。
此外,這次暴雨洪水還暴露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降雨預報、洪水預報都比較有把握,但山洪地質災害的預警和管理仍需提升。
流域防洪調度原則是把損失降到最小
澎湃新聞:這次涿州受災嚴重,有觀點認為跟拒馬河上游沒有控制性水庫有關,有沒有必要為了防御百年一遇的極端降雨多建一些水利工程?
張建云:涿州這次受災嚴重是其地理位置決定的。涿州本身就處在一個洼地,太行山匯流下來的水都要匯集在這里,還有多條河流流經這里,水匯進來以后流速慢,排不出去,所以積水的時間長,淹得比較厲害。

2023年8月2日,河北涿州,救援人員用救生艇營救被困的居民。IC photo 圖
拒馬河上游原來是規劃有水庫的,由于各種原因沒有建設。我個人認為今后還是應該在上游建設適當的攔蓄工程,這不僅對防洪有重要作用,而且這個地區還缺水,對水資源的調節也非常重要。
澎湃新聞:您是國務院鄭州“7·20”特大暴雨洪澇災害調查專家組組長,那次暴雨主要是大城市,這次是北京的郊區以及涿州這樣的小城市,對比來看幾次洪澇災害暴露出哪些共性問題?
張建云:鄭州暴雨的主要災區在主城區,但在滎陽等鄉鎮也有災情,“7·20”暴露出鄭州的城市防洪除澇基礎設施非常薄弱,比如,鄭州主城區38個排澇分區,當時只有1個達到了規劃的排澇能力,部分分區實際排澇能力不足應對五年一遇的降水。另外,鄭州的應急管理處置能力也存在突出問題,應急預案編制不科學、落實不到位等。還有一個突出問題是,城市的供電供水通訊等“生命線”工程遭破壞,給醫務治療、人民日常生活,甚至指揮搶險工作都帶來了巨大的困難。
這次北京吸收了“7·21”“7·20”的教訓,總體來看應急救災各方面做的還是不錯的。
澎湃新聞:近些年京津冀一直都在強調協同發展,在防洪方面您認為是否做到了協同?
張建云:在這次整個洪澇的防御過程中,京津冀一省兩市的調度協同還是高效、科學的,先后啟用了8處蓄滯洪區。如果沒有這些蓄滯洪區的啟用,下游廊坊、天津這些城市都要受到更為嚴重的影響,所以水庫的調度、蓄滯洪區的啟用就充分體現了協同合作的精神,這也是我國在歷年防洪減災方面形成的合作機制。
至于該如何調度洪水,用哪個行蓄洪區,是根據保護對象的重要性決定的。要保護大城市,因為大城市淹了代價非常大,農田洪水退了以后,還可以補種,損失相對較小。所以流域的防洪調度原則是把損失降到最小。
要給洪水以出路和空間
澎湃新聞:近年來我國強暴雨呈現增多趨強態勢,是否跟氣候變化有關?
張建云:京津冀地區歷史上也發生過很多極端暴雨,這是大氣環流、水汽條件、地形等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很難改變。但氣候變化對水汽條件和大氣環流有影響,我覺得這要分開去說。
以全球變暖為主要特征的氣候變化,影響到我們國家的季風條件,影響到太平洋副熱帶高壓的位置和強度。特別是由于全球變暖大氣溫度升高,持水能力增強,一旦達到飽和后形成降雨,則降雨量較大。因此在氣候變化背景下,暴雨發生有增多趨強的趨勢。
另一方面,伴隨我國的城鎮化發展,城市熱島效應和雨島效應不斷增強。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中,暖濕氣流上升過程中遇到阻擋爬升,水汽冷卻也容易導致降水。城市化的開發,把曾經的農田變成了柏油馬路、水泥廣場,使得城市不透水面積大幅增加,下滲減少,“天然海綿”的功能減退。停車場、商場和下沉式立交橋等地下設施容易積聚雨水,也是洪澇易發區。
總體上看,近些年我國極端暴雨事件呈現增多趨強態勢,有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更是這些區域所處的地理位置、地形條件、下墊面等因素決定的,是自然條件加上全球變暖的共同結果。
澎湃新聞:您對華北地區今后的暴雨洪水防御有哪些建議?
張建云:首先我想強調的是要給洪水出路。比如華北西部山區的山洪溝治理今后要加強,城市的公共基礎設施建設要給洪水出路,即使用城市道路承擔行洪任務,也要跟居民房屋有一定的距離和落差,最大程度減少損失。

8月13日,北京門頭溝,光著膀子的老賀滿臉愁容。澎湃新聞記者 史含偉 圖
其次,要給洪水空間。我建議有關部門要加快對這次京津冀地區暴雨洪水事件的復盤,計算清楚這次極端暴雨洪澇到底有多少洪量,分布是什么情況,在每個區域還需要多少調蓄空間,這個賬要算清楚。算清楚還差多少調蓄空間就要加快建設,比如建設一些濕地公園,平時休閑,洪水來了就作為調蓄洪澇的場所。還有在西部山區的河流上要規劃建設一些調蓄工程,也有專家提出要向國外學習建設深邃工程,北京西部山區暴雨集中,要不要建深邃工程這都需要加快論證。
此外,要適當提高河堤堤防建設標準,提高泄洪能力。下游的蓄滯洪區要盡快建設排水設施,分洪區該啟用就啟用,用完盡快把洪水排出去,減少次生災害的影響。
這些是系統工程,我相信在災后恢復過程中相關規劃論證都會研究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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