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故事關鍵詞：冤家 -

從那天起，我看他就不再只是把他當作一個為我調試假肢的工作人員，他在我眼里成了一個“足夠特別”的男人。再見面時，我的臉變成了花癡臉，一看見他就會笑得很燦爛。有一次他說：“你笑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可怕?！蔽以谛睦锇迪耄骸肮?，難道你怕我會吃掉你嗎？”我都驚訝自己居然會有這么油膩的想法。

原來是冤家

盡管如此，他有時候也還會讓我心煩，因為他似乎不斷在挑戰我的舒適區，讓原本滿足于現狀的我總是不得不去面對一些令自己不適的問題。

比如他會說：“你為什么要在假肢外面包個仿真皮殼，你覺得這個仿真皮真的好看嗎？你覺得別人看不出來它是假的嗎？再仿真它也是假的?！蹦鞘窃谟ㄖ频姆抡嫫ぃ龀闪私咏夷w色的顏色，還有一些細節的血管突起等，隔著些許距離，不仔細看的話確實可以以假亂真。我還挺為它驕傲的呢！

但 Charles 這么一說，我就覺得好好的一個現狀又被攪亂了，這種局面下，可真是“別有幽愁暗恨生”，對我而言，寧愿此時無聲勝有聲。

因為我那時候還沒有勇氣在大街上向每個人展示真實的自己，我并不知道自己表面自信昂揚，其實還沒有真正接納自己，覺得用一雙很真的假腿可以掩飾我本來的樣子，會更好看，更輕松地融入大家。

當他質疑這一點的時候，我好像被針扎了一樣，立馬生氣地反駁：“你憑什么跟我討論美不美，你懂什么審美，你只是一個理工男而已?！闭f完似乎還不解氣，又接著說，“而且我跟你有那么熟嗎？你憑什么對我的選擇指指點點？”

他倒是不慌不忙：“我沒有質疑你，只是提出我的觀點，我也很愿意聽聽你的觀點?！?/p>

看他這么沉著的樣子，我也不想自己顯得太小家子氣，于是又耐著性子跟他解釋：“節目里我要穿禮服去走紅毯，希望自己美美地走上階梯這也是人之常情吧，如果我的假肢沒有腿殼的話，穿著禮服就很難看啊?！蔽蚁Ｍ米约旱挠^點碾壓他的想法，盡快結束這個話題。

他卻繼續很認真地說：“我覺得你本來就很好看，好看的人穿禮服自然也好看，這跟你假肢長什么樣是沒關系的。”

因為他的話說得又禮貌又好聽，我還真不想繼續懟他了。雖然有一種不辯駁成功不罷休的叛逆在腦海翻滾，但我還是決定結束這場沒什么意思的辯論。好女不與男斗啰！并且不知為何，盡管他像個冤家，每次口吐惹惱我的話，但我竟然還是期待見到他。

右腿外擴的骨頭在他做的新假肢接受腔里慢慢被矯正，有時會感到些許不適，他總會輕柔地按壓我的皮膚耐心地問：“是這里嗎？是這種感覺嗎？我的形容對嗎……”他不會給我任何敷衍的回答，一定會確保我明白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么變化，可以怎么去解決這些不適。

這是我在任何假肢工程師那里都不曾得到過的安全感，他不僅愿意幫我完成假肢的康復，也愿意提供給我一切關于康復過程中需要明白的知識點。無論我表現出沒耐心或質疑是不是他調整的問題，他都眼神堅定，語氣溫柔地回復我，直到他確認我聽懂了為止。

有一次我贊美他“你做的工作很像一個藝術家在雕刻自己的作品”，他當時正半膝跪地在看我步態是否標準，我以為他聽了這樣的贊美會很開心，誰知道他嚴肅地說：“我不是藝術家，我的工作不是靠感覺和藝術天分，我是工程師，不相信直覺，只相信科學的數據和精準的人體力學和工學。我做的每個判斷都是有依據的，我清楚知道思路里每一條線的邏輯，不會似是而非，不受患者的感覺影響，確保按照科學的指導完成每一次康復?！?/p>

我開玩笑地說：“那你豈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p>

他很難得地笑了：“你可以這樣認為，但我摸得到你身體的溫度，看得到你的表情，所以我比機器人高級?！蔽冶欢盒α耍骸罢f你謙虛吧，你很多表達又顯得很自戀；說你驕傲吧，你確實又很愿意謙卑地傾聽別人，你真是個怪人。”他有些得意地敲了一下手里的工具說：“我怎么樣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你保持健康和養成好的步態習慣，專心走路吧?！?/p>

很奇怪，這些細節沒有讓我逃避他的“古怪”，反而使我一天天地愈發尊敬他、信任他，或者說，他用有些固執的堅持和認真贏得了我的尊重。

他被丟在人群中未必是那種很討喜的人，但絕對是可靠、可信任的，他永遠不會為了討好別人而背叛他的專業和他的心。

好一個命中注定

雖然每一天都很平常，但我還是慢慢地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在發生細微的變化。

可以穿高跟鞋的假肢做好之后，我提出想要做一雙日常穿平底鞋的假肢。Charles搬了一張凳子到窗邊，說：“難得好天氣，取模型需要一些時間，你坐在這里曬曬太陽吧?！甭犃诉@話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暗暗地想“我才不想曬太陽呢”。于是我抬著腿，拿他們公司的例刊擋住臉，感受著陽光忽而穿過云朵照進來，忽而又被浮云遮擋的愜意，時不時看看手機消息，或是看著眼前的這個理工男坐在小板凳上對著我的腿做著各種測量。

他為了固定我腿的位置，便拉起一根線，一邊綁在我斷肢外面戴的硅膠套上，一邊綁在他自己的腿上。

這只是假肢取型流程里很普通的一件事，但正在這時候窗外的陽光像是放了慢動作，晃悠悠地斜過來，剛好照在我和 Charles 之間這根線上就停住了。那根線繃得緊緊的，陽光很亮，他低著頭在評估測量，拿起文件夾記錄著測量的數據，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眼前的女人心醉神迷的模樣。是的，那一瞬間我被這個畫面迷住，心里生出莫名的感動，忍不住用手機偷偷拍下了這個瞬間。

他并不知道有一個畫面在那天定格在我心里。我自恃理性冷靜，但戀愛腦還是一發而不可收，對這種偶像劇般的情景完全沒有抵抗力。那束光和那根線，就像一粒種子種進了我心里。

從那天起，我看他就不再只是把他當作一個為我調試假肢的工作人員，他在我眼里成了一個“足夠特別”的男人。再見面時，我的臉變成了花癡臉，一看見他就會笑得很燦爛。有一次他說：“你笑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可怕。”我在心里暗想：“哈哈，難道你怕我會吃掉你嗎？”我都驚訝自己居然會有這么油膩的想法。

他對我也越來越信任，會跟我講很多關于他自己的事，有一天他主動請我吃晚餐，我想這應該就是約會了吧，于是換了美麗的裙子應邀前往，誰知道他在餐桌上一直跟我講他跟初戀女友的愛情故事。他在杜克大學學生物醫學工程時因受到初戀女友的影響第一次去了教會，雖然后來他們還是因人生方向不同而分手，他卻因信仰的緣故而放棄了小時候買豪車、買豪宅的夢想，決定讀完研究生之后轉向殘障人士康復專業；在這期間他祈禱希望可以來亞洲，結果真的找到一份可以到上海的工作，他覺得一切都是冥冥中最好的安排。我以為他講這些是因為還沒走出失戀的陰影，于是就一直安慰他、鼓勵他。

他看著我忍不住笑了說：“你該不會以為我還在為初戀女友難過吧？”我說：“是呀，要不你跟我講你們的愛情故事干嗎？”他哭笑不得地說：“有時候你很聰明，有時候你很傻，我只是想說我能來到上海是命中注定的，我覺得這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是呀，你遇見我就是命中注定的，2008 年我在四川因地震截肢，而你剛好在那一年因為擁有了全新的信仰而決定重新尋找人生方向；2009 年你決定學假肢康復，而我也在加拿大換了假肢并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信仰；今年我來上海錄節目，你又那么巧來上海工作了；導演讓我去換一個可以穿高跟鞋的假肢，那么多假肢公司，我恰好聯系了你所在的公司，而你恰好被公司派來為我做假肢，成為我的專屬假肢工程師。原本是在地球兩端的兩個絕不可能相遇的人，但是命運軌跡這么奇妙地重合了。這不是巧合，就是命中注定?！蔽乙贿呄胍贿呎f，越說越覺得很神奇。

“難道你的意思是，我來上海就是為了遇到你？”他臉上飄過一絲平常很難看到的狡猾。

“是呀，就是為了遇到我?！蔽倚睦镞@樣想，但沒好意思說出口，只說：“也許吧，你覺得呢？”

“嗯，不排除這種可能啊，認識你我確實很開心。”

接著我們便繼續吃吃喝喝，聊過去、聊未來，聊得忘記時間。那天是我們在工作場合以外第一次深入交談。很明顯，那天過后，我們再見面，彼此都覺得更為熟悉親切了。我漸漸開始習慣每天會見到一個叫Charles的人，和他說上幾句話，看著他忙忙碌碌的身影。

有一天他特地到我排練的地方找我，說：“我要去參加一個退修會，要離開上海幾天?！蔽覀円呀涍B續一兩個月每天都會見面，忽然聽到接下來有幾天見不到他，我覺得很不舍，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說：“我馬上就要出發了，專門過來跟你說一聲?！闭f完匆忙跑走了，看著他跑掉，我的心里很失落。可一分鐘后他又跑回來了，我以為他不去了，好開心。誰知道他跑過來給了我一個U盤，說“你之前說過這是你喜歡的，給你”。我接過U盤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知道他也舍不得，我恨不得走過去抱住他，但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門外有人叫他，他轉過頭回應了一下又轉過來對我說：“等我回來。”接著就跑走了。

當天排練結束已經很晚了，我回到酒店拿出他給我的U盤，里面裝著《悲慘世界》。

原標題：《喜歡就是你愛懟我，我卻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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