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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歌聲中藏著一個真實的底層中國
“其實我想過一個問題,有一天我死了,會留下什么東西?其實什么都留不下,就那么幾首歌。好吧,為了那幾首歌,得堅持下去。”
生活在地下,不止是居住地,還有現實的處境、權利和心理上的卑微。在段玉歌聲中,我們可能會傾聽到各個角度的底層中國。
2009年,旅游衛視關于夢想的一檔節目,一名25歲的東北姑娘,面向觀眾說希望成為一個創作者,能為勞動者歌唱。她這個夢想被歸納為音樂夢想。當時一共有五個選手,想當導演、舞蹈家、電影明星之類的。然后是表演,有演《雨中散步》電影片段的,有四川變臉,有跳舞等。姑娘帶了幾個姐妹一起彈唱《外面的世界》,最后是觀眾投票,分別看支持率。
姑娘認為大家表演都不錯,她預想自己的夢想雖然不算遠大,但也不至于最后一名吧,但最后就是最后一名。“因為我的夢想是為勞動者歌唱,我也一直在為勞動者歌唱,而臺下都是勞動者。其他人的夢想都很主流。”姑娘認為自己為勞動者歌唱就應該得到他們的認同,但現實讓她看到不是這樣。
“或許是我這個夢想在其他的夢想對比之下,更不像夢想。就是說,為勞動者有什么歌唱的啊,當電影明星什么的更像是夢想,更加具體。”姑娘對于自己的夢想,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迷茫。4年后,姑娘回憶起當初,一切仍歷歷在目。
我要大聲唱歌,我要大聲唱歌,要讓世界聽到我說。
我不是仆人,請別叫我保姆。家政工是工人,我也要有尊嚴的生活。
我不是機器人,別讓我不停干活,吃飯也要一視同仁,也有休息的權利。
我不想每月換雇主,健康證被當作廢紙,受了工傷無處投訴,我也要有合同保護。
我不是勞動工具,我也會老去,我也會生病,我也要有社會保障。
勞動節前夕,姑娘出現在北京荷花市場廣場,身穿圍巾,手彈吉他,與另一位賣力擊鼓的男歌手一起放聲歌唱。有位大熊貓模特身佩著“家政工是工人”的紅幅條在人群中散發著紙鶴,打開是一些關于家政工權益的字句。周圍人來人往,停駐的人不多,個別人跟著他們一起唱。“他們在干什么呢?”有工人模樣的人說著走開。
“將街頭文藝與公益倡導結合在一起,之前也有這樣的活動,地下通道和街頭募捐等。這是我們長期做的,不是單純的街頭賣唱,有一定的社會責任。”女歌手段玉說,因為演出前沒大力的宣傳,來人不多,但對于現場效果,她覺得“挺好的,達到期待。畢竟兩個人的力量有限,效果不像明星那么大。家政工分布在各個家庭里面,沒有勞動合同和社會保險,是被忽視、沒有人聽到聲音的底層群體。我們呼吁家政工也是工人,也應該得到更多的尊重和保障。”

我住在一個村莊,但這里不是我的家鄉,從小隨著父母四處漂蕩,風餐露宿習以為常。
我有著明亮的眼睛,也有著無盡的渴望,滿面的塵灰朝著天空,也沒有美麗的衣裳。
不久后我將離開村莊,再次隨父母去遠方。我將離開歡樂的校園,為生活奔波飄蕩。
這便是段玉創作的第一首歌曲《小小的渴望》,與同心打工子弟學校孩子們一起演唱,和她大部分創作歌唱的歌曲一樣,收錄在“打工青年藝術團”原創專輯里,并被半邊天公益組織拍攝成MV。
“很多孩子從小到大,跟隨父母出來打工,到處漂。他們其實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很多話說不出來。”2005年,段玉整理學校校報,看到一名男生寫給老師的長達7頁4A紙的信,很感動;又有孩子跑來抱著她委屈地哭泣。段玉的第一首歌因此獲得靈感。
段玉覺得孩子也渴望穩定一點,但這些話不會與家人說,孩子看到父母很辛苦在打工,感到很迷茫。在六年級他要面臨選擇,因為他不能在北京參加考試。他其實不能左右,今天在哪兒,明天在哪兒。“有時我們會看到,今天他可能還在上課,但明天就不來了,可能父母要去別的地方打工,他當然要走,甚至來不及跟他的同學和老師說一聲再見。”
“我們都期望童年是無憂無慮的,但對于全國數以千萬的流動兒童來說,這可能是遙不可及的夢。他們的父母為了生計,到大城市打工,離鄉背井。孩子們跟隨父母進城,因為戶籍所限,他們的成長環境遠不如城里的同齡兒童:上學難,學習資源不足,還要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就算克服了重重障礙,或許明天又要到下一個城市,重新開始。”
段玉看到一些村子,年輕人都來到城市打工,只剩下老人與留守的孩子。“我們都會在有一剎那思念那個家鄉,家鄉的親人,這首《他們說》,描寫了他們對留守在家鄉的老人和孩子的思念。有時候對于在外打工的人,親人之間的思念和愛是難以說出口的,希望這首歌能夠傳遞這種關懷與思念。”
為什么出來打工?因為沒有土地了,沒有土地的村莊,土地被賣沒了,或人太多了。段玉覺得,那個家鄉越發模糊和面目全非。
那是一個沒有土地的村莊,村子里的人都要外出去打工,
全村只剩下年邁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
已經離開村莊不知多少年,在外受的苦只能心中體會,
他懷念生養他的那片土地,可現在卻全是鋼筋混凝土。
他們說,他們想念他們的孩子,他們說,他們想念他們的母親……
段玉也是一個普通打工者,多年來到處奔波,背著一把吉他尋夢。孩子們和打工者心中小小的渴望,其實也是她的心聲。
1984年,段玉出生于遼寧海城,父母都是普通職工。鞍山師范幼兒教育大專畢業后,2004年到北京打工,汽車配件銷售。女孩從小就唱《我愛北京天安門》,錢幣上面也有天安門,讓人感覺北京是一個很神圣的地方,但現實中卻遇到很多問題,“北京其實很大,又太擁擠,哪兒也不認識,很有落差,感覺自己很渺小。”
做了兩三個月,段玉覺得每天的生活枯燥,沒意義,沒有朋友,挺苦悶,就用了一個月工資400元買了個吉他,覺得世界開朗了很多,可以用琴聲去排解一下心情。年底,段玉換了個幼兒園的工作,工資高了,但人還是很膽怯,連公交車都不敢坐,吉他成了唯一寄托。找不到目標和動力,每天精神恍惚,她覺得這份工作不是自己想做的,但也不知想做什么。
2005年,有一位朋友在報紙上看到“打工青年藝術團”的報道,就一起坐公交車去找,感覺很合得來,生活一下子豐富多彩了許多。每周末都去那里當志愿者。“談不上什么收入,覺得能上臺演出,就很高興。”
下半年,“打工青年藝術團”用賣唱片的錢于朝陽區金盞鄉皮村辦了一所打工子弟公益學校。沒有老師,工資500元,管午飯,不包住。段玉義無反顧扎了進去,為此放棄了之前一所公辦幼兒園的工作,那里工資1000多元,包住,管午飯,每月能寄300、400元回家。
她帶著30多個孩子住在工廠改造的學校。當時10多個人住在不到三十平米的房間,上下鋪,擠著,沒地方掛東西,就拉一根繩子。衣服也買二手的,很便宜,幾元錢就能買一件大衣,“解決了很大的問題”。
吃飯的話,就吃饅頭。早餐吃兩個饅頭,吃點咸菜。中午在學校食堂吃一點,但盡是大白菜,難吃。晚上有時不吃,有時就吃個饅頭。那種時間雖然很艱苦,但女孩很開心。學校也需要擴大生源,要到一些打工聚集地演出,有時就在豬圈旁搭個山寨舞臺。
多年后,恐怕很難有人可以看出這個在舞臺上鎮靜歌唱,喜歡玩刺激的過山車之類游戲的活潑姑娘,曾是多么封閉的女孩。她最后得了外號“大俠”,段玉也覺得自己名字很像女俠。她呵呵笑著,邊吃著買來的一塊壽司,里面加上了芥末,辣椒等各種調味,就像她的生命一樣多彩。
出去演出,段玉常會聽到工友們討論一些問題,欠工資,工傷,流動兒童教育,諸如此類。2011年,段玉了解到“拐賣”經常發生在兒童和打工姐妹的身上,她一下子寫了三首歌。其一是《不能做的買賣》,希望大家能關注這個問題,“幸福不能踩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有時段玉會在大街上看到乞討和賣花的孩子,還是在上學的年紀,還是應該在父母跟前嬉笑玩耍的孩子,卻流落在街頭叫賣。
段玉寫下《賣花小姑娘》:“有誰看見那一雙仿佛會看見心靈的眼睛,那樣像湖水清澈透明,同樣閃著光芒。她那樸素的裝扮下,呈現著一張稚嫩的臉。不過六、七歲的她,是什么讓她離開了家?”
“我們應該有義務讓孩子們回家,讓孩子們不再流浪。”段玉說。
“有些女孩子被解救回來之后,很苦惱的不是被拐賣,而是家人的看法。怕家里人會不要她,責怪她,認為她是個壞女孩。其實我們應該有更多的尊重與包容,這樣她們才能回歸家庭溫暖。”
段玉在《回歸溫暖》中唱到:“她曾經在黑廠艱苦勞動,她曾經被騙到偏遠山中。她曾經被黑暗籠罩囚禁,她曾經努力逃離身心傷痛。請給我一個公平的眼神,盡管我已經身心疲憊。我需要更多勇氣面對未來,媽媽再愛我一次不要離開。”

段玉不斷隨工作變動而搬家,每次都疲憊不已,感覺被房東被工作追趕。處處無家,處處是家,居無定所。有時像逃亡,沒有地方去就只能流浪。哪怕是臨時的小小的固定居所,也能遮風擋雨。但一切顯得虛幻。
段玉寫下《搬家》:“低矮破舊的出租房是我臨時的帳房,墻壁上大大的拆字像時刻監視我的工長,無時無刻地提醒著,我即將流浪。不是夢中的橄欖樹,是生活無奈的方向。”
2007年下半年,段玉到“社區姐妹行”公益組織工作,為社區女保安、小時工、保姆、電梯工等女工服務。那是她第一次開始深入地從幫助女性伙伴的角度來思考公益。那是個中產階層小區,當時辦公室在地下室,旁邊有個小房子,段玉就跟兩三個姐妹住在一起。
“志愿者工作本身工資就少,800元,若不提供住,就沒法活了。”雖然住的地方差一點,但至少也節省了兩三百元的房租。“我們都是走同一棟樓,人家是上去,我是下去,從心理上感覺就矮人一等。”
段玉在其中住了半年,走廊很深,潮濕不見天日,燈光昏暗,水從旁邊流出,彌漫著衣服發霉等各種奇怪的味道。地下室里居住著各式各樣各行各業的打工者,做小生意的、家政的、服務生等等。共用衛生間,水龍頭。白天大家出去干活,晚上就回到這個城市里唯一可以棲息的地方,度過一年又一年。每年回家,離開首都中心,回到邊緣之地,鄉親們似乎“榮歸故里”,但其實,他們在北京所棲身之地同樣邊緣。
段玉感覺沒有什么希望,想著難道以后就這樣過嗎?又沒有朋友可說,不知以后應該怎么辦。“我想應該有很多像我一樣的朋友,都應該有的這樣一段時間吧。”在苦悶中,女孩寫下歌曲《地下室》:
當太陽跳躍著跳出地平線時,我卻看不見那緋紅的朝霞,
當我想要抬頭仰望星空時,卻只能看見昏黃搖曳的燈。
//泛黃的墻壁掉落著歲月的塵埃,墻角的蜘蛛網落滿歲月的痕跡。
不知是怎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每一次我是否都是在夢中醒來,看見藍藍的天。
//曲曲折折向遠處延伸黑暗的走廊,象是讓人摸不到盡頭的迷宮。
在彌漫著奇怪味道的迷宮里,眩暈的尋找著通向陽光的彼岸。
//生活是從衣服上滑落流水的滴答聲,是從遠方傳來親人的問候聲。
就這樣迷迷糊糊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依然躲在潮濕的角落里打轉,看見藍藍的天。
在地下室住的人們很少與其他人打交道,就算走路也幾乎都低著頭,很少與人有目光的接觸,段玉也一樣。當時女孩想做一下地下室的宣傳,她會敲每個地下室的門。但大家在那種封閉的空間里,很不愿意交流,大多數是沉默的,悄無聲息的。“那個地方,本來就是壓抑的地方。”
也有接受的,一次段玉在門外,聽到一個韓劇,敲開門,那個女孩就問干什么啊。段玉與她說是公益機構,會舉辦一些文藝等活動,看她是否有時間。她就接受了探訪。因為望京那邊韓國人挺多的,要是會韓語,就會很有幫忙,很有發展。她就學韓語,對生活還是很有目標。
在地下室,段玉每天接觸一些打工姐妹,當時接觸到一個新的工種叫“電梯司機”,印象深刻。在這個中產階層小區中,“電梯工”是完善物業服務的一個特殊職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工種?最初段玉很奇怪。
后來接觸到,是為了更好的服務業主,因為有些業主不敢自己坐電梯。700到800元一個月,有白班晚班,24小時都有人。當時接觸到的電梯工都是17、18歲的小姑娘,基本都是剛剛從老家來到北京,“青春的年紀就消失在這上上下下的電梯中。”
這么好一個年齡,卻在那么狹小封閉的空間里給人家開電梯,每天呆十幾個小時。段玉覺得“挺可惜,很多人,這個年齡,都用來學習。”經常還有業主抱怨開電梯慢了或快了啊。每天進出電梯有來往不斷的人,唯一不變的就是電梯工那單調反復的動作。“其實她們也是愛美的小姑娘,她們也有對生活的向往。”段玉寫下《電梯姑娘》,描寫了姑娘的工作與生活:
電梯上上下下的運行著
乘坐電梯的人越來越多了
在她的周圍是一些高大的男人女人
我看不見電梯姑娘也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狹小擁擠的空間被陌生的氣息充塞著
你已經不知在這里度過了多少個春秋
也許這是個可以躲避風雨的港口
但同時也是一個讓人遺忘的角落
//青春就消失在這上上下下的鎖鏈中
我看不見飛鳥也看不見天空
在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的空間里
我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太陽
//站在空空蕩蕩的電梯里
雙腿已不知不覺腫脹麻痹
此時我多么希望擁有一把椅子
能夠讓我獲得短暫的喘息和休息
//頭發在燈光下發著紫紅色的光
姐妹們都說這個顏色很漂亮
我也希望能夠穿上美麗的衣裳
但是我只能站在這里讓它擦肩而過
//光滑的四壁依舊被擦得明亮
我看得見的是陌生和冷漠的眼光
我們也有著一樣喜歡唱的那首歌
我們也有著一樣的苦惱一樣的哀傷
2008年段玉認識了名字叫金鳳的女孩,她在工廠工作過兩年。段玉對她說,你把自己的故事說一下,我幫你寫首歌。當時還有其他姐妹,她們說,很多人都叫我們為打工妹,但這個詞是別人給我們的,難道就因為我們從事著底層的工作和來自外地就這樣稱呼嗎?
我們都有自己的名字,并不是別人給的一個標簽。“我們要呼喚那個被隱藏起來的自己。”“他們稱呼我的名字,他們叫我打工妹,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金鳳。”(《我的名字叫金鳳》)
在不少場合,她們也不敢說話,不然別人會提示或笑話你是外地人。可能穿著比較土氣,會覺得去不了大型商場超市,擔心別人異樣的眼神。
“有什么特別讓人氣憤、難受或觸動的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事例嗎?”
段玉說,并沒有特別的攻擊性很強的事例,讓人難受的或許是那種普遍存在的一種氛圍。“我也不知是為什么,比如你是家政工去一個別人家,就會有一些不平等的東西,比如說別人對你的語氣,好像你是一個很可憐的人。別人好像也是好意,但聽起來就感覺很不公平。別人家很寬敞明亮,但你卻是要去那里干活的,要看人家眼色。自己呢,就得住在地下室,那么陰暗潮濕狹小的地方。”
在陌生的地方,沒有什么關系,會感覺無助和自卑,比較敏感。有時別人只是一個很平常的舉動,弱勢者也會感覺受歧視。段玉承認,這種可能性存在,但有時確實就是歧視,比如說電梯工,十幾個小時在里面,難免無聊乏味,就會看看手機什么的,有的人看到,就非常不高興。比如家政工,讓她們吃剩飯,不停的干活;已經有了健康證,但每次來都得抽血驗血。“比較赤裸裸的歧視。”

這里不是我的家鄉,這里夏天沒有閃爍的螢光。這里不是我的家鄉,這里秋天沒有金黃的稻香。
哦!打工的人兒,漂泊的心,是什么讓你把故土收進行囊,是什么讓你把思念藏在心房。
哦!打工的人兒,麻木的心,是否你已把嘲笑當做生活習慣,是否你已把冷眼當成家常。
家鄉家鄉,我們都知道每逢佳節倍思親,因此讓我們更加地思念家鄉,但是為什么你不想一想,我們在這里工作、我們在這里生活,這里何時才能成為我們的家鄉?哈哈,你別鬧了,別鬧了,你永遠買不起房,不知道何時才能等到廉租房,除非你找一個本地的情郎,或者是本地的丈母娘!
2011年離開北京到蘇州后,段玉和姐妹們根據一首詩歌集體創作了《這里不是我的家鄉》。段玉到蘇州工友家園做一名志愿者,組織工友們創作歌曲和話劇等。其中也有感情的原因,之前在北京夜校當培訓老師,段玉認識了一位青年,青年到南方發展,后來成為了她的丈夫。
“一個人坐火車走的,晚上臥鋪到上海,再汽車轉到浙江海鹽。東西不多,很多東西之前已寄過去。是奔向一個新世界吧,也會舍不得,畢竟那么多年在這里,有朋友。做出這個決定其實挺難的,之前考慮很久,與當初離開幼兒園時一樣。我會設想,我到五十歲時會怎樣,就覺得這種生活很沒意思。”段玉回憶起當初離開北京的情形。
問及社會保障,福利之類。段玉說一直沒享受過。因為幾乎沒有一個正規的工作,一直跳來跳去。除了幼兒園和公益,她做過汽車和玩具銷售,夜校老師,文員等工作。極少有工資超過1000元的。也有工作過一兩年的,但人家沒給上。
家常菜館之類的小店,是當初段玉常去吃飯的地方,“沒有條件自己做飯,快餐、蓋飯啊,一般10幾元,吃飽了就行,難道還吃大餐?”在大城市,看到高樓大廈,看到別人開著車,盡管生存艱難,但她坦言并沒覺得有多委屈。
“當不滿意時,我就試著去改變。喜歡做的事,就不會在意。這也是后來我為什么離開北京的原因,因為我感覺不到有什么希望或改變。”但她沒想過一定要出人頭地,認為那是傳統思想,給人枷鎖太多。
在北京這么些年,人越來越多,自己淹沒在人群中,感覺找不到自己,也不知是為了什么。“如果我沒有很好的發展,我就好好過生活,但當時我的生活也一團糟。回老家吧,又覺得融不進去,從同學身上就可看到,就是結婚生孩子帶孩子,沒什么希望。小城市的人,那種(勢利)是明著來的,比如說誰誰通過什么又賺了多少錢,誰誰又嫁了個好老公,誰家又出什么事了,反正就家長里短,沒什么追求。”對比而言,北京這邊人雖然也勢利,但還是會讓人有夢想,盡管渺茫。
下班后或周末,能去的地方,也沒多少。看電影發現電影票很貴,逛商場發現沒有一樣便宜的東西。自己工資又那么低,什么都買不起,好在沒什么攀比心理,不會去一些奢侈品的地方。段玉回憶,當時朋友就那么幾個,偶爾相聚,也會去唱歌。吃飯的話,兩個人,消費不會超過兩百元,三四個人,不會超過三四百元。
段玉也想過長期留在北京,若有一間房子多好,即使是特別小的,也感覺穩定,不會想著今天住哪明天住哪。但她從不關心樓市,也沒去看過房子,更不知購房所需的條件,她并不符合。“只是想想而已,根本不可能實現。”
有的時候,幾個姐妹擠在一個地下室里,想著要是有一間大點的房子,多好。在北京這些年,她從沒一個人住過一個房子。有時,需要個人空間時,她會試著去找一個房間,彈琴或寫東西。段玉也曾幻想,要是混得好,我就在北京安家了。“比如遇到個有錢的人,這種虛幻的想象。”
北京那些年,段玉一直在迷茫,覺得這樣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特別是最初兩三年,很悲觀,對工作,對未來。覺得自己是一個老人,滿身疲憊。但她還是一直在堅持,像音樂,女工公益。
段玉坦言,“其實我想過一個問題,有一天我死了,會留下什么東西?其實什么都留不下,就那么幾首歌。好吧,為了那幾首歌,得堅持下去。”
段玉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也在冬天出生,對雪有特別的情感,從小就喜歡在雪地里玩耍,抓一把雪揚撒是小時候經常做的一件趣事。“小的時候也會吃雪啊,一開始會凍手,但玩了一段時間,雪就會發熱。”當她離開家鄉來到北京闖蕩,就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與雪共舞。
2009年冬天她認識了一個女孩叫范雪琴,是一個南方人,正好在外面,正好下雪了。范雪琴從來沒有看到過漫天飛舞的雪,非常的興奮。段玉鼓勵她把自己看到雪的感受寫下來,隨后把她的日記修改成歌曲《我在北方看了一場雪》。
段玉總能將別人的故事與自己的故事和感受結合起來,將自然與自己生命結合起來。“唱著我們的歌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們兩個在雪地里奔跑歡笑。”
天空陰郁像蒙上一層薄霧,這陰郁的天空就像是我那前方的路。
忽然我感到有什么落到我的臉上,我驚奇的發現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茫。
我在北方看了一場雪,雪花飄飄飄不到我的家鄉。
我在北方看了一場雪,雪花飄飄我不知飄到何方。
我在北方看了一場雪,我在雪中獨自歌唱。
2009年下半年,段玉接觸了一個女工公益組織叫“木蘭花開”。業余時間,去帶文藝隊,教大家彈琴唱歌。期間集體創作了一首代表女工的歌《木蘭花開》,“遠離家鄉的木蘭花滿天飄,飄落在哪就在那生根發芽,在茫茫人海中奔波忙碌,揮灑著我們的青春和汗水。”
同樣是漂泊的形象,沒有家。段玉認為木蘭花象征著女性的堅韌與頑強,凝聚著姐妹在外漂泊的故事與向往,“我們希望有更好的生活,女性也是一份力量。”

對于打工者,段玉將之分為好多種,有些是最普通、最基層的,干的活最臟最累,一般被稱作“隱性的”,如保潔工,“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會關注到的,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去發出聲音。”
段玉很喜歡中國最早一批打工詩人寫的打工詩歌集,她一直在創作著詩歌或歌曲,試圖表達她眼中的底層中國。
作為一名同樣處于無聲底層的打工者,段玉用她獨有的視角觀察著她沉默的兄弟姐妹。她的歌聲,大多平靜訴說,偶爾有著一些吶喊。初期在北京,她有一段時間喜歡搖滾,覺得挺能表達人的情緒,比如壓抑啊,挺容易釋放的,后來覺得挺躁,覺得不一定非要用很躁的、很直接的方式表達出一種力量,也可以用一種柔軟的方式表達出來。
創作和演唱的所有歌曲,段玉都能背出歌詞。仔細聆聽,這些歌曲幾乎都有一種被遺棄的邊緣感,喪失自由的無力感,灰暗的底色,壓抑的空間。一如看不見天空分不清白天或夜晚的地下室或電梯。
生活在地下,不止是居住地,還有現實的處境、權利和心理上的卑微。但因著熱愛與執著,這沒有土地的村莊,喪失家園的大地,依然深藏著明朗與溫暖。在段玉歌聲中,我們可能會傾聽到各個角度的底層中國。
段玉覺得,現在大多歌手并不為人數眾多的勞動者歌唱。“比如說打工者的歌曲,似乎沒有太多的力量與聲音,被主流的流行歌曲掩蓋了。”她曾遇到有些工友會寫歌,但寫出來和流行歌曲沒什么區別,也就是說與他自己的生活毫無關系。“比如一個工友寫的,歌名叫什么舞蹈,就是怎么翩翩起舞啊,多美麗啊。這種風格的,就是不生活化,聽了太多流行歌曲之后,臆想到的這種。因為他現實生活沒有什么可寫的,就做做美夢。”
段玉說自己曾是在一線工作的工人,也是一個外地人,希望在一個城市里生活得更好,一定要去爭取,一定要有一些話語權,所以她愿意做這樣的事情,為他人爭取權利,同時也是為自己。
外來女工或底層工人,比較重要的權利有哪些呢?段玉首先說休息的權利。“每天她們工作13、14個小時,白天上完,就是晚班,不停的倒班,只拿那么一點點工資。還有工廠應該承擔一部分精神文化,不要完全把人當作機器。
比如說‘上四休二’的制度,表面看起來挺好的。實際上兩天白班,兩天夜班,然后休息兩天。仔細算來的話,上夜班之后,有一個白班是用來睡覺的,實際休息只有一天。沒有周六周日之分,比正常的“上五休二”要上更多班,也沒有周六日加班費。”
還有正式工與派遣工,待遇不一樣,但做的工作是一樣的,而且派遣工可能比正式工做得更多,為什么收入更低?對于這些問題的根源,段玉也說不清,好像就是工廠里的規定,資方與工人之間是不平衡的,廠方一方說了算。工會都是老總的親戚朋友,形存實亡,逢年過節還跟老板吃飯,怎么可能為工人說話啊。
段玉說,自己只能用擅長的文藝將它唱出來。比如說寫一些跟工友工作與生活相關的歌曲,希望可以團結大家,引起關注。“其他的,我也不能做太多。我也不能直接跟老板談判,沒有那么多法律等專業知識,讓其他專業的人去做吧。”
去年在蘇州工人文化館,館里領導看了段玉她們的演出,覺得特別好,說比較接地氣。“之前他們看過不少演出,都是陽光明媚,星光燦爛,唱美聲唱民族唱和諧,都是很主流的歌曲。看到我們自己編排的,雖然比較粗糙,但很符合真正的工人生活。”
前些時間,段玉和工友們一起創作了《朋友一起來唱歌》與《我是女孩》,前者獲得廣大工友的好評,后者受到廣大男工的不屑,認為不好聽。因為后者是從女性角度來寫的,有個女孩,一開始他們家想要一個男孩,所以一出生就受到歧視,沒讀多少書就出來打工,充當廉價勞動力。
難道我是女孩,就要從學校離開?難道我是女孩,就要受不公平的對待?一個女生寫的,后來大家針對這個歌詞進行了一些討論,覺得都還可以。有些女工聽了就想哭,因為她們就是這樣的,但是男工覺得我們一樣受壓迫啊。
創作的歌曲,如何保證這是工人自己的心聲,而不只是創作者以為的心聲?段玉會在大街上招募組織工友,讓參與者分成小組,讓他們自己交流和創作。
段玉認為,能夠打動自己,相信也能打動一些人。但個別電梯姑娘聽過《電梯姑娘》,沒什么感觸。“有時身在其中不一定感受到。另外,若不熟的話,是不會輕易將內心的痛苦表現出來的。”
“有些人說,要寫出底層的東西,要代言。段玉說,“我代言不了,我覺得只是寫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觸動了我,我就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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