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jié)選自《欲望與歸零——從西方后現(xiàn)代思想家德勒茲看人生》，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出。

《欲望與歸零——從西方后現(xiàn)代思想家德勒茲看人生》，[美]杜鍾敏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3月版

法國人是一個愛思考的民族，所以德勒茲的思想才會在法國學界與大眾視野里，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德勒茲過世的時候，法國的文人描述德勒茲的思想，“像強風一樣，從背后推著你前進!” 法國人說：閱讀德勒茲，有如“騎上女巫的掃帚一樣，可以上天入地地遨游”。當初寫這本書時，對象是17歲的青少年，在理性思考將明未明的歲月里，彷佛初曉。希望這本書能像一個初升的太陽，帶領(lǐng)莘莘學子走一條有陽光的道路。所以寫作時摻入詩歌與哲學散文的風格。但是，任何一個好的思考系統(tǒng)，都應該有兩個面向：一個是針對通俗大眾閱讀，另一個是能接受專家學者的學術(shù)剖析。比如中國的儒家思想，可以接受學術(shù)論述的研究，也可以成為中國人日常生活所遵循的行為準則。德勒茲的思想也不例外，寫這本書時原來的想法，是既可以深入日常生活，同時又能接受嚴格的學術(shù)分析。所以希望這本書所適合的讀者群，是喜歡思考的讀者，或者對哲學有興趣的高中生、大學生和知識分子。

德勒茲的舞臺劇：內(nèi)心

德勒茲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他的故事跟別人的不同，別人講的故事是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情仇，德勒茲講的是心靈的手術(shù)室的故事，他帶領(lǐng)我們穿越那張常常戴著面具的人臉，走進“人”的心里，看一看，若是我們能夠穿越一張張“面具”，一個個“名牌”，再穿越情感的淚水，最后走進熱帶叢林般混亂的思緒。

“人”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在講述休謨的《經(jīng)驗論與主體》一書時，德勒茲提到主體戲劇式的出現(xiàn)，他讓哲學概念里的“主體”穿上戲服，活靈活現(xiàn)，走上舞臺。如前面提到的，在這本書的序言里，康思坦丁·邦德指出，西方傳統(tǒng)哲學認為我們的意識是夜間的探照燈，我們的潛意識是深沉的暗夜：在一切都是晦暗、游移、沒有光亮的時空里，所有的景物都沒有固定的形狀、顏色，以及分別的界限。然后，突然間，我們的意識，像夜間探照燈的光束，使一切景象定位、劃界、固定。意識也用理性把一個叫作“外邊”的東西和感受者的“里邊”相對起來?？墒前馗裆瓍s用不同的比喻來梳理這個“心”的現(xiàn)象。柏格森認為我們的心原本是純粹的光，而意識，是一把不透明的刀，把所有的“光”給擋了下來；要不然，光會無盡地散開，不會聚集成影像，再把自己反射出來，成為一個個意念。

德勒茲繼承柏格森的思想理念，徹底和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軌跡脫離，希望穿透到人類“自我意識”“理性”“情感感受”之前的狀態(tài)。邦德認為，對德勒茲而言，人心產(chǎn)生“我”的過程，是人性的一種超越。德勒茲的“超越經(jīng)驗論”意思很簡單：“超越”指的是人心把自己超越了。

一般人會認為“事”“物”“我”都是固定的實體，也是思考概念或者思考對象，科學經(jīng)驗（empiricism）看到的卻是原子的流動感，也就是關(guān)系（relations）。只是，當科學把一切事物，包括人心，都變成原子的流動時，德勒茲請大家在這里踩剎車。也許，在“事”“物”“我”與“關(guān)系”之間，應該畫上界限，不能把自然界與世間所有現(xiàn)象都變成無止境的原子、分子流動。當然，這并不表示事物依然以個體性為主，大化流轉(zhuǎn)為輔。同樣地，在探討人的科學里，原子的流動不是唯一的基調(diào)。146若是，則人這個存在，就是科學原子決定論的階下囚。

但是，從另一方面說，若不用科學經(jīng)驗的立場，所有其他的哲學立場都會把人心變成一個固定的主體，一個“我”，有著固定的特性，這些，都是德勒茲想要動搖的傳統(tǒng)觀念。

所以，德勒茲希望我們看到兩者都是生命的基石，也就是說，我們既“有我”，又“沒有我”。

德勒茲喜歡休謨，因為休謨主張人心沒有一個實質(zhì)的“我”，所有的想法、概念，都來自經(jīng)驗里的印象?？墒?，德勒茲認為，這并不表示我們的心只是一面鏡子，忠實地反映外在世界。和休謨不同的是，德勒茲說，所有的印象、外界的刺激，都會通過一道門檻，有如一個轉(zhuǎn)換器，把一切都轉(zhuǎn)換、重新組合。這個機器叫作“人性的原則”。

德勒茲真正想要我們看到的，是人心“最開始”的地方，如一個領(lǐng)航員一樣，德勒茲帶領(lǐng)我們走入“心”這個黑洞。

那是一個沒有舞臺的劇場，所有的演員（動態(tài)的原子、印象、感覺、外來的刺激）都處在最混亂的狀態(tài)；然后，慢慢地，他們開始進行不同的組合，好像有一個導演出現(xiàn)了，引導大家各就各位，擔任起自己的責任和角色，這個導演，就是“人性的原則”：它包括聯(lián)想原則和激情原則。

聯(lián)想原則又包括延續(xù)性、相似性和因果性，人心根據(jù)聯(lián)想原則里的特性將雜亂的感覺加以篩選，然后它們一起建筑起人心的反思能力，形成慣性、系統(tǒng)，進而有了習慣、信仰，和一個感覺上好像存在著的“主體”（subject）或者“我”（self）。

從這個角度而言，德勒茲似乎暗示，道德，作為一種信仰系統(tǒng)，應該是人“創(chuàng)造”出的，不是自然給予的（可是人本身又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心從混亂不堪到一層一層地“超越”原始的自己，這里所謂“超越”指的是混亂的感覺與意象開始遵循人性法則，變得有秩序，懂得“重復”（德勒茲在寫休謨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醞釀他的“變異”與“重復”的概念了）。

一層一層的超越其實是一層一層的緊滯，那個叫“人性的原則”的導演，最后帶領(lǐng)人心這個混亂的大軍，團結(jié)成一個有模有樣的劇團，叫作“我”。邦德說：“我”演練著欲望與自衛(wèi)的戲碼，它無時無刻不在想突破它自己設置的藩籬。其實，這個“我”不止是想突破自己設置的藩籬，它根本就不斷地在破壞“導演”給予的任務。它一直想回到原始的混亂狀態(tài)，那個天地不分、男女無界的亞當夏娃的世界，那里有源源不絕的生命之水，灌溉著枯竭的人心。

人心產(chǎn)生自我與理性后，就開始為自己儲備“糧食”，延續(xù)發(fā)展自我，這似乎是人性的本能。當人心對世間事的感悟越多，它開始明白給予和奉獻也是一種自我的發(fā)展。但是，我們又常常埋怨世間事的不公允，認為自我犧牲是一種社會壓抑的結(jié)果。那么，奉獻與不情愿的犧牲除了心情不同，還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

這個問題可以從斯賓諾莎的“身體”（body或譯成“形體”）概念得到解答。斯賓諾莎的“身體”是種類（mode）的一種；身體與身體之間的關(guān)系有兩種：被動的感受力和主動的感受力，也就是受影響與影響別人的能力。斯賓諾莎用這個差別解釋人和上帝（自然）的不同，而我們常人的自我升華，應該是從受制于環(huán)境的自我犧牲，轉(zhuǎn)變成心甘情愿的為眾人服務，從中得到大愛的喜悅。屬于人的“受影響”取決于人心有“內(nèi)”“外”之分，屬于上帝或者自然的“影響別人”則沒有內(nèi)外之分。一個比較沒有內(nèi)外之分的人，可以放棄較多的私欲，對待家人如同對待自己，對待世界如同對待家人，這種人可以產(chǎn)生巨大的能量，讓別人對他產(chǎn)生信任，進而寄予期望，建立信仰。歷史上許多偉人、政治上的風云人物與宗教領(lǐng)袖都具備這樣的特質(zhì)。

這是“人性原則”里又一次的“超越”。也就是說，人心是從混亂的宇宙能量“緊縮”成有系統(tǒng)的思考，然后再打破這種“自我”系統(tǒng)?？墒谴蚱啤叭恕钡南到y(tǒng)之后，是否又回到宇宙原來的原始能量？人的意識是德勒茲“一致性恒動平面”里的“現(xiàn)實的空間”（actual zone of reality）或者“子空間”，跟外面世界和潛意識的“潛在空間”（virtual zone of possibilities）或者“母空間”相連接，它通往無限或者無序的宇宙，得到的也是無限的力量。這說明了人心的巨大能量，與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心的力量可以改變世界，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盡管肉體生命的有限讓人一生可以做的事有局限性，可是其創(chuàng)造能量的發(fā)揮，可以激起無數(shù)顆心靈的震撼與共鳴，以至于能量可以像波浪一般，一直傳遞下去，橫面的傳遞與縱向的傳遞，讓一個時代結(jié)束，另一個時代啟航。

性情與文化：心與心的相濡以沫

德勒茲所定義的文化，比一般意義上的文化特性更細致。他不只談集體的信仰、習俗和語言，更確切地說，他說的文化指的是一個人真正認識自己的時刻。

這個文化的瞬間，和性情有著深邃的聯(lián)系。什么是性情？德勒茲說，性情是億萬個激情能量小因子（也是內(nèi)心的能量強度小點），在一個人的“心”這個舞臺空間里，不斷地互相碰撞，按照人性里“聯(lián)想原則”賦予某個人的某種個性和行為特質(zhì)，以及一生道路大致的方向。例如，有人性情剛烈，有人性情溫吞。這個激情本能因子就是潛意識里的欲望機器，它是人心能夠把從外界經(jīng)驗世界得到的刺激、印象，根據(jù)“人性原則”加以組織的動力來源，也就是欲望機器的發(fā)動機。

而文化將所有個人的性情編織成一張巨網(wǎng)。在《褶子：萊布尼茨與巴洛克風格》里，德勒茲強調(diào)了“彎褶”存在于靈魂里，也存在于外在世界，因為世界也潛在地存在于靈魂的彎褶里，而靈魂又表達了世界。這段話簡單的意思，就是心與世界的互相融入。

在《經(jīng)驗主義和主體》中，德勒茲用“河流”的意象解釋文化。他說：“當激情因子在更廣闊的激情里面‘看見’（reflflect）自己的時候，激情就有了一個高遠廣袤的視野，超越了自身的局限，這就是文

化的世界?！?/p>

德勒茲

德勒茲認為，性情與文化，個人與社會，都不是相對的概念；相反的，后者是前者的延展，性情希望得到抒發(fā)，因此產(chǎn)生了文化活動，個人欲望希望得到滿足，而一己之力微乎其微，不足以達到欲望的目標，因此建立了社會制度?？墒呛笳卟皇乔罢邿o限制的延展，在后者建立的同時，前者卻跟著受到束縛。比如婚姻制度讓人的性欲得到滿足，卻又克制了性欲的泛濫，它讓人感情有了依靠，卻限制了感情如春花般地無限綻放。私有財產(chǎn)制度讓人的欲望得到滿足，卻又阻止一個人無限的貪婪，因為你不能侵占別人的財產(chǎn)。個人性情在文化儀式里得到抒發(fā)而平靜，如同一個精力旺盛的少年打了一場激烈的籃球賽之后所獲得的靜謐愉悅。個人欲望也在社會制度中受到束縛。這種束縛，可以稱之為道德、法律，但其實是人性在滿足自我的同時，給自己設下的限制。

文化是性情的延展。性情是種子，文化是大樹；性情是水滴，文化是長河。正如小水滴渴望流進大海，與其他的小水滴匯合；性情，也必須在眾人中見到另外一個自己的時候，才能克服自己的局限性。一個小孩貪愛糖果，可是他卻可以在看到另一個小孩用饑渴的眼神望著他手中的糖果盒時，愿意給出自己的糖果，從中學到分享的意義。

德勒茲說：“反思（映照）的意思，指的是一種自我克制傾向的運作。”有趣的是，英文reflflection同時有“映照”和“反思”的雙重意義。人在真正“看到別人”的時候，才“真正看到自己”，找到自己

深刻的生命意義。一個母親真正看到孩子的需要而滿足他時，才成為一位好母親。一個老師在真正看到學生的需求時才成為一名好老師。人之所以為人，在于其擁有一項最重要的特質(zhì)—道德。它猶如一顆閃爍的寶石在亂石中獨照天地。

這也是弗洛伊德心理學的真諦：自我是個幻象，它其實是本我和超我的組合，本我在變成超我的過程中，建立了自我。

德勒茲同意休謨的看法，在那個“反思”（映照）的時刻，人心克服了自己的局限性，不但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別人。也許，那面“鏡子”是一條長長的大河，由億萬個“別人”組成，自己像是一滴小水滴，融入千萬滴小水滴里面，那個反思，其實是一種自我的延展，也就是道德，而那條大河，即是文化的長河。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也說：一條小河渴望流入大海。

映照的時刻，人心得到延展，突破了自我的局限性，愿意為眾人服務，也因此找到那源源不絕的內(nèi)在生命能量（德勒茲稱之為激情本能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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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鍾敏，美國特拉華大學語言文學及文化系教授。祖籍山東鄒城，1983 年畢業(yè)于臺灣師范大學英語系，獲英美文學學士學位， 1987 年獲臺灣淡江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碩士學位， 1997 年獲美國佐治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專攻法國后現(xiàn)代思想家德勒茲哲學，東西方比較文學與哲學，中國上古文明研究，及現(xiàn)代中國女性作家。著作有中文書《欲望與歸零：從西方后現(xiàn)代思想家德勒茲看人生》，佛學英譯書《佛教跨越生死之旅：現(xiàn)世涅槃》，與陳建國教授和著英文《論語新解》、《美哉山東》，發(fā)表了《從美學角度看魯迅小說中的超人概念：尼采式解讀》、《終極的超越：德里達，德勒茲，和龍樹菩薩》、《什么是德勒茲哲學？》等英文學術(shù)論文，并為英文版《現(xiàn)代中國百科全書》撰寫丁玲小說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