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十點，從廣州地鐵1號線西門口站D口出來，沿著老舊的街道一路走去，能看見一個又一個的花販攤前，圍滿了急切詢問該買什么花的人。而當香堂陸續出現在沿街商鋪中時，相傳廣州最靈驗、未被商業化侵蝕的光孝寺就在前方不遠處。光孝寺門口早已人來人往，這其中有不少年輕的面孔。

近年來，因為年輕人的到來，寺廟變得熱火朝天。攜程數據顯示，今年2月以來，在預訂寺廟景區門票的人群中，90后、00后的占比接近50%。網絡上，“年輕人在上進和上課之間選擇了上香”、“‘出家’是為了更好的‘入世’”等調侃熱語紛紛出現，寺廟成為了年輕人面對困境，尋找出路的新去處。燒香、拜佛、求簽文、買香囊、做義工……寺廟給他們帶來了什么？

“佛祖您好，我是……，最近感覺自己的心很亂，弟子小弛請您原諒，希望您給我撥亂反正，希望我以后能心靜一些，做任何決定時都能堅定一些，如您覺得我誠心努力，那請您保佑我成功！感謝！”

人潮中，面向威嚴神圣的佛像，小弛手握一把康乃馨，緊閉雙眼為自己許愿。從姓名到出生年月日甚至精確到幾時幾分，這般之后才正式開始了他的訴求。把花獻給入寺第一個大殿中的佛像后，小弛又挨個把佛像都拜了個遍，祈求能得到每位神佛的保佑。

作者 | 林可欣 陳舒琪 黃旭筠

排版 | 張思容

審稿 | 新窗編輯部

責編 | 黎藜 劉品嫻

愿望

從知道光孝寺到決定前來，小弛用了七天，這同時也是他深思熟慮，決定向考研邁步的一周，寺廟是這個決定的最后一步?！办o下心去拜的時候，我心里就已經有答案了，就像硬幣選兩面一樣，拋出去的那一刻我已經知道想要什么了，我是想考研的。”得到了答案，心終于安靜了許多。

光孝寺

剛處于大三下學期開端時的小弛一直處于百廢待興的迫切感之中，他立志投身教育行業，但考研還是考編，本科畢業后的方向在糾結中停滯不前?？佳惺菈粝?，但不接受調劑和二戰的他，一旦考研失敗就意味著所有的努力會付諸一炬，考編是現實，但目前形勢越來越不容樂觀。

他逢人就問別人以后的打算，在網上刷各種經驗帖子，但別人的答卷他無法照搬，沉浸在各種資料、建議和別人的人生里，小弛心慌意亂。

或許考研中的定向是一個好選擇？學費全免、分數線較低、畢業直接分配編制的條件好像正好解決眼下的所有煩惱。但生活沒有無痛的選擇，定向的前景、薪資、生活條件和地區發展等等情況的現實落差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我糾結了很久很久，每次覺得要決定好的時候，又猶豫了?！?/p>

無法決定不僅讓小弛陷入無盡的內耗中，還成為了讓家庭矛盾爆發的地雷。最嚴重的一次，小弛和媽媽在電動車上聊天，講到考研這個話題時，兩個敏感的人因為對彼此的不夠理解，爭吵一觸即發。媽媽總是反復強調她在金錢和精神上對小弛的支持，這讓小弛感到疲憊和被控制，脫口而出的一句“你這是把我當成一個投資！”在那個時候變了味。媽媽獨自開車回家，小弛一人在街邊的垃圾桶旁蹲了半個小時，看著車來車往，真的有過想要沖出去結束這一切煩惱的瞬間。

而在寺廟中，“看著各有所求、各有所難的蕓蕓眾生，佛祖變得很宏大，包容了我們每一個庸俗的人，接納著我們無趣又現實的想法。”小弛長期沉浸在浮躁中的心變得安定?？粗约呵蟮玫南隳疑嫌】讨敖鸢耦}名”四個字，“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反正這個符會保佑我?！毙〕诘玫搅巳笔У男拍罡小?/p>

小弛的香囊

強心劑

同樣的地點和信拜，小劉的許愿持續了三年。2021年小劉父親患上癌癥，在兩年的治療過程中，“為什么偏偏會發生在我身上”是小劉的郁結，他常去寺廟為父親祈福。不幸還是發生了，但寺廟佛教文化中“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皆有因有果”的觀念讓他學會了慢慢接受和釋然，“過世了也是因緣釋然?！?/p>

小劉心懷影視夢想，但追夢的道路并不順利，寺廟祈福是他支撐自己走下去的力量?！鞍堰@種愛好當成一種神明或信仰，每個月甚至每個星期，瘋狂起來的話會不斷拜佛祈福，自己構建一種信仰，堅持自己熱愛的事情；給自己鑄成了一種你熱愛它，它就會在心里面開了一朵花的感覺。”

2022年6月大專畢業后，不管是見面，還是在偶爾打來的語音和視頻中，家里人總是從家長里短中迅速過渡到“考教師”、“當兵”、“考研”等話題。“做老師好啊，固定的節假日，五險一金，然后以后能籌錢買車買房”、“干這種有穩定的收入、不奔波的工作”、“你不穩定，又掙不到什么錢，很難養家糊口”……最終家里人拿出了一筆錢讓小劉去讀本科，才讓這些話題暫時停止。

但迫切想證明自己，小劉拿著這筆錢并外借了一萬多，自制了一部參賽短片，卻沒有任何成績。認清差距，他回歸現實中努力打工，卻遇上了疫情最嚴重的時候，被拖欠工資和沒有收入是常態。小劉無奈辭去工作，依靠酒吧的兼職渾渾噩噩地過活。無法進入寺廟就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禱，到公園里的湖邊吹吹晚風，或者把自己悶在房間里一整天，一切索然無味。

疫情放開后，小劉重新投遞了廣告、導演、活動策劃等傳媒類工作。但面對學歷的限制和在廣州根本無法生存的薪資，工作仍然無果。房租到期，哀求房東得到的一周寬限起不到任何作用，白紙黑字的合同最終沒有情分可言。日子持續到春節仍沒好轉，他只能用欺騙和搪塞來回應父母的關心，艱難讓他又想起了恢復開放的寺廟。

重回光孝寺，小劉直奔觀音廟。跪拜、獻花、上香，小劉的壓力隨著那一縷煙被釋放，隨風飄散?！拔液孟裼种匦聫突盍艘槐椋木硶幸恍┓e極向上的能量出現，就像打了一種強心劑?！?/p>

在廣州光孝寺上香的年輕人

在之后的劇組里，小劉沒有抱怨薪酬低、強度高、人員管理差，秉持著熱愛和職業操守完成了所有拍攝。他相信祈福已經奏效，“那是在積累，它都已經開始保佑我了，那我就要更加上心工作，努力上進。”堅定這樣的信念，小劉不久后接到了短視頻制攝工作室的offer。

自我

以什么樣的信念面對未來，是正處21歲的晚晚在寺廟想要尋求的答案?；忌弦钟舭Y后，晚晚無法在學校與人正常交流，只想逃去一個能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的地方。偶然間在小紅書平臺了解到寺廟義工，就在那么一瞬間，晚晚決定踏上義工的旅程，“可能這就是一種緣分吧。”

拖著重重的行李箱來到永慶寺，接待的師兄親切地接過行李，詢問她來寺廟的原因，晚晚隱瞞患病，只簡單說一句“因為不開心，找不到人生的意義。” “你來寺廟就對了，佛教是慈悲的?！睅熜值幕卮鹱屗杏X在冥冥之中，自己來對了地方，未來應該會在這里得到救贖。

同樣的話在分享大會后也得到了反饋，師兄找到她，“不要太憂慮，你看你在這種情況下能來寺廟，說明你是有福之人，菩薩保佑你?！?/p>

這些話也的確得到了應驗，“寺廟救了我一命?！笔峭硗碜畲蟮母锌?。

義工日常需要給師父師兄行堂；在齋堂切菜備菜、洗菜洗碗；在大殿和客房部負責衛生保潔；在花店負責佛前供花，為信眾提供插花；在咖啡店協助制作飲品……在繁瑣又疲勞的工作中，花店老板娘會告訴晚晚：“小姑娘，我感覺你說話好溫柔，和你相處很舒服?！毙疟姇滟澦牟寤ǎ櫩蜁兄x她制作的飲品……“每一次付出的時候，身邊的人都有看到，并且給你積極的反饋，覺得自己還是很有用的，有在發揮自己的個人價值?！?/p>

在寺廟生活上，想喝椰子水的時候師兄會給她劈；早起的時候能收到師兄擔心她餓著而準備的早餐囤貨；荔枝、菠蘿、蘋果、橙子等水果她從來都不缺；褲子破洞后三位師兄給她縫制了一條帶有藍星星圖案和綠色針線的“百家褲”；大家一起在花香彌漫中感受微風，傾聽鳥鳴，漫步到海邊欣賞赤霞落日……

從一開始擁有強烈自殺傾向，到現在能主動發現生活中的美好，晚晚逐漸開始喜愛身邊的一切，感覺找回了純粹的自己?！翱匆娐飞掀嫘喂譅畹娜~子會忍不住撿起收藏，工作的時候看見門口路過的駿馬會忍不住感嘆‘好酷呀’！”

晚晚在她的小紅書上記錄和分享著這些點滴：早晨的陽光、充滿生機的一花一草一木、在草坪上發著光的小貓……文案也從自證的“因為我值得被愛”變成了自主的“愛自己多一點”。

晚晚的日常

寺廟能給自我帶來更新，互聯網人瓜瓜在梓路寺禪修后也深有同感。大學時期，博主「奶牛Denny」在香港參加十日禪的經歷讓她了解到寺廟禪修，并熬夜讀了兩個小時。雖然很感興趣，但瓜瓜一直并沒有去體驗禪修，直到在壓力和職場pua中感到身心的巨大消耗?！安还苁巧钪羞€是工作中，有一些討好型人格，且不會拒絕?！倍U修讓她學會了減少對自己的pua。

早上五點半起床，從六點開始除一日三餐外大概持續9個小時的禪坐。需要長時間盤腿，前三天的打坐對瓜瓜而言是一場與腿疼對抗的惡戰。第一天，她大概只能坐住20分鐘，而后會忍不住動起來緩解疼痛，每當打坐木魚聲響起時都會感到害怕。法師告知要觀察呼吸，但她根本難以靜心，“腦子里妄念紛飛，一會跑到過去，一會跑去未來。” 回憶起剛開始嘗試觀察呼吸時，她總是會自我批評，“我怎么又動了！”、“沒有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胡思亂想了一通?！?、“我打坐表現好差，怎么這么慫！”……

瓜瓜記錄的禪坐現場

但進行到第三天，瓜瓜把腿熬軟了，能從散盤進階到單盤，她開始期待打坐。法師告知不要去抗拒內心所有的感受，否則會越陷越深，讓它正常地到來然后離開。雖然依舊需要時時拉回思緒，但瓜瓜減少了對念頭的是非評判，只是去感受，專注于當下，“吸氣與呼氣的時候，氣息進出鼻子，皮膚會有一陣陣微風在吹，或者其它觸感?！?/p>

關于禪修，瓜瓜認為是對所受社會規訓的剝除，從而了解新的生活方式?！捌鋵嵕毜氖且粋€讓你慢慢剝除，因為我們碰到什么事情，都會覺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壞，覺得悲傷、喜悅，它可能很多時候提供的是一種視角，你站在看電影的角度，看你自己的情緒……”

下一站

在由梁文道和“看理想”團隊共同打造的文化類音頻節目——《八分》中，上海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佛學研究者成慶講述了自己對“年輕人掀起寺廟熱”的看法：“大家為什么會對這種內斂保守性的文化符號感興趣，這似乎代表了一種心態的轉變，現代年輕人開始面臨社會結構的轉換后，他們會更個體化，導致他們對人生意義的問題更加關注……佛教非常有延續性，它的那一套話語方式和符號標簽，是非常有內在的豐富性的，不管外面怎么變，佛教里抽簽的簽語、所求的內容是一套完整的祈福系統，可以直接拿來給年輕人用。所以我認為所謂的建制化宗教，在今天的中國社會里，它恰好提供了一個方便的接口，不需要另外再創造一個新的文化符號……年輕人去寺廟燒香拜佛這個現象已經不能單單從宗教學的意義上去理解了，它應該是時代精神狀況的反映。”

禪修結束后，瓜瓜重回原來的職位，把修行融入工作和生活。“不那么執著結果，不犧牲當下的快樂去為了未來?！彼L出了新的生命力，“覺得喝水都覺得感恩，看到路邊的野花小草都覺得很奇妙！”

五一假期，她和奶奶一起逛了逛高祖父創建的寺廟，發現自己好像獲得了和與佛像交流的“超能力”。財神爺告訴她金錢法則是花錢的時候要開心，相信自己能擁有“適合的財富”；她詢問佛祖一直坐在殿里是什么感覺，佛祖回答，靜坐是修行的開始，而后才能去任何想去的境界。抬頭看騎著白色大象的普賢菩薩，她感動得想要流淚。

瓜瓜和奶奶逛寺廟

義工生活仍在繼續的晚晚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遇到了一位曾在世界各地跋涉虛無之地的師兄，她萌生了想要流浪，成為一名數字游牧民的想法。面對未來將何去何從這個問題，雖然還沒有答案，但她意識到永慶寺是臨時的?？矿A站，去外面的世界和自由無拘束是她心底的聲音。

剛入職的小劉被日常開銷、房租伙食、債務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來，但他深信觀音會與他同在。熬過了第一個月，小劉現在的主業和副業都很忙碌，生活逐漸回歸正軌。他的祈福還在繼續，希望能賺更多的錢去拍自己喜歡的片子。

小弛從光孝寺回來后準備好所有資料，開啟了毫無顧忌往前沖的考研復習之路。跨考教育學的難度很大，落后的進度和焦灼的心態讓他停下腳步，并非放棄，而是去往孔子廟尋求力量。

在孔子廟中，將在光孝寺求得的香囊戴在手腕上，小弛完成了所有信拜。向許愿池扔進十枚硬幣；爬上孔子廟的最頂層敲響古鐘；在幼兒園小朋友于孔子像前進行畢業儀式時，向著他們的方向，雙手合十許下了“考研成功”的愿望。

現在，小弛每次復習都會帶著那個香囊，焦慮時聽齊豫唱的《大悲咒》，讓聽不懂的歌詞帶著他的想象和思考，回到那個置身于寺廟里和眾人一起祈禱的自己身上。

（文中小弛、小劉、晚晚、瓜瓜均為化名）

（圖片均源于網絡或由受訪者提供）

參考資料

【1】36氪，攜程數據，這屆年輕人擠爆了寺廟，https://m.36kr.com/p/2202163449523329

【2】小紅書，晚晚，【流浪地球的小胡】主頁，https://www.xiaohongshu.com/user/profile/5eb0e93400000000010025d6?xhsshare=CopyLink&appuid=5b83eda5712ac000017fabdc&apptime=1687007206

【3】微信公眾號，瓜瓜，《7天完全不用手機，全程吃素，不能說話，禪修生活竟然無比幸福》，【4】喜馬拉雅，成慶，梁文道，【梁文道·八分】：成慶x梁文道：如何安頓個體化的生命？，

https://mbd.baidu.com/ma/s/HZY93jZb

原標題：《來稿 | 困境之下，年輕人在寺廟尋找出路》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