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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流“帶貨”:近代上海報刊中的醫藥廣告
武人弄槍,文人弄墨,自古皆然。然而,不論古代、近代與當代,總會有層出不窮的文人寫“諛文”,猶如總會有某些武人甘作幫兇和獨夫一樣。在古代,最常見的“諛文”,大概要屬“諛墓”文和“諛壽”文了;而到了近現代,最常見的“諛文”,除了古已有之的“諛墓”文和“諛壽”文、御用文人的獻策外,比較常見卻又不太為人注意的“諛文”,或者當屬某些名人的“諛藥”文、“諛醫”文了,尤其是這樣的“軟文”多在報刊的“廣告”欄出現,并不易為一般研究者重視,且多未收進相關人物的文集或全集中。以下筆者就以近代上海報刊廣告中刊登的諸多名人醫藥廣告,試著對此現象做一番敘述和鉤沉。
到民國后,這類文人暨名人諛藥、諛醫的流行程度也絲毫不弱于晚清,且有后來居上之勢,特別是民初臨時政府中的一些官員紛紛下水,只是其花樣仍然不出晚清文人諛藥、薦醫的窠臼。這里只簡單舉幾例說明之。

《大共和日報》1912年8月2日
民國肇建,臨時政府中諸多官員都曾借助個人職位所帶來的影響力具名在報刊上推薦醫生與頌揚藥品。如教育總長蔡元培即曾在報上署名推薦一個叫杜同甲的醫生:
杜君同甲,研究醫學,垂二十年,苦心孤詣,實事求是,其所治愈,鄙人嘗親見而深知之,謹為病家介紹。杜君現寓上海武昌路太平里口紹興杜寓內,門診五角,出診二元。
后來蔡元培在任北大校長之時,還曾與嚴修等名流一起推薦過“醫學士丁仲杰”的醫術。其他民初高官或將領如黎元洪、伍廷芳、藍天蔚、王芝祥、王人文、溫宗堯、陳其美、湯壽潛、張謇、王正廷、顧維鈞和楊度等都曾刊出過類似的薦醫,尤其是薦藥廣告。像藍天蔚即具名致謝上海外科醫生楊嵩幫其療傷:
余偶為手槍擊傷胸部,同人延請楊嵩先生取出彈丸,盡力療治,未及匝月,傷部已全愈。神乎其技,特此鳴謝。君為無錫丁福保先生之外科助手,現寓新馬路昌壽里五十八號無錫丁氏醫寓,善治一切外科諸癥,而傷科及花柳病尤為擅長,謹以介紹于病家。
而眾人推薦的藥品主要有東亞公司書藥局的仁丹、中法藥房的精神丸、席裕麒的亞支奶戒煙丸、徐錫驥的戒煙藥、羅威藥房的藥品等。像張謇和湯壽潛為徐錫麟之弟徐錫驥的戒煙藥聯合具名刊登廣告所言:
徐君錫驥留學卒業得藥學士,凡東西戒煙藥品無不一一化驗,如有煙灰即嗎啡,每易致疾。徐君另選藥品,悉心研究,實地試驗,其效非神。去冬,奉委浙江省立戒煙局長兼技師之職,復得此種方藥,切實化驗,制成新藥。考其成績,無論巨癮,七天內丁克完全戒斷。尤喜戒時不服吐瀉等藥,眠食如常,戒后不必再服藥粉,絕無他病。屢試屢效,不一其人。現在鴉片禁絕屆期,戒煙迫不待緩,鄙人等人道為懷,用勸徐君于上海租界內特設新藥戒煙藥社,廣為勸戒……張謇、湯壽潛同啟。
從該廣告內容顯示,同以往的諛藥和薦醫廣告相比,其敘述模式并無新鮮之處。但由于徐錫驥為革命先烈徐錫麟的弟弟,其生產的戒煙藥得到浙江當局大力的推薦和推廣。稍后,《大共和日報》上又專門發表評論稱贊該戒煙藥之效果,“七日斷癮,毫無痛楚,試驗者數千人,雖體質極弱者,亦無妨礙”。此后,據此藥廣告中的聲言,該藥還得到了前大總統黎元洪、現大總統馮國璋、參眾兩院議長、各省省長“諸巨公題序嘉獎”。
值得注意的是,類似《大共和日報》發表的這樣的評論或報道文字,其實也是變相的植入性廣告,卻不容易為批評者察覺。像《申報》上的此類文字就非常多,如僅在1890年2月,它就兩次發表署名為“高昌寒食生”的《贈藥鳴謝》和《戒煙糖引言》,為孫鏡湖假冒北京同仁堂的藥鋪“京都同仁堂”發售的幾種藥品進行鼓吹介紹。《醫學新報》上則曾發文稱贊謝雅堂制造的清醒丸和黃楚九制造的人丹之價值,并說“愛國之士樂購之,他日之發達正未可限量也”。這些報道亦等于是替某些藥商及藥品鼓吹的巧妙廣告。到民國時期,報刊上刊出的宣傳醫學衛生常識的文字或一些醫藥問答,很多都植入醫藥廣告,借機介紹藥品或招徠病人。

《申報》1922年12月26日

《申報》1913年7月1日
不讓黎元洪、陳其美、湯壽潛、張謇等民國官員專美于前,剛卸任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也未能獨善其身,他亦曾幾次具名在報刊廣告上薦醫:
章君來峰,浙之東甌人,精岐黃術,已易二十寒暑,濟人無算。文在海外,久聞其名,中醫學識如章君,誠不易得。茲遇來滬,文因挽留懸壺,以便同胞之顧問,患疾者幸勿交臂失之也。住處現寓英租界晝錦里維新旅館。醫例:上午門診洋一元,過午不候;下午出診,洋三元;遠邀另議。掛號一角,貧病不計,友誼同鄉均不在例。
有意思的是,孫中山自己是西醫出身,且不信中醫,這里居然肯公開贊美一個中醫,實在無法輕易將其從“諛醫”隊伍中排除!稍后,孫中山還為一個日本藥房安住大藥房題匾“博愛”(黎元洪則以副總統身份贈送該藥房自身照片一張,讓其登報以示表彰),表揚其藥品;孫中山之所以如此做法,原因在于1913年初孫中山在日本時曾經受到該藥房的接待,所謂“敝藥房主人東馳西聘,歡迎尤力”。十年之后,孫中山又發布過一個類似的薦醫廣告——《孫文介紹名醫醫界革命之巨子抵抗療法之元祖高野太言翁來滬》,以自身患胃病被醫好的情況作為經驗,現身說法,介紹和夸獎一個所謂日本名醫的醫術、療養法及療養院:
翁日本九洲人,幼學漢法醫術,后研究西洋醫學,窺破藥料萬能說之大誤,乃苦心殫慮,考求適當于人體之食品,以助胃腸之蠕動,卒發明人工的蠕動法,應用于各種病人,無不立奏神效。翁自名其法曰:抵抗療法焉。余之識翁因陳英士患胃腸病血痢四年,中外名醫束手,旋以某人介紹,受翁治療,不數月痼疾全瘳。余當時亦患胃病,延翁診視,猶疑信參半。蓋以翁主張病胃之人忌食滋養品,宜食堅硬物,所說全與西醫相反也。不期受療未幾,著效非常。據翁所說力避肉類油質,而取堅甲蔬菜,及能排流動物之硬質食物。余依其法而行,軀體漸次康健。一旦復食原物,宿病又再叢生。至此知翁所說全非臆造。其后七八年以迄今日,廢止肉油等物,得保逾恒之健康,皆翁所賜也。元來吾國人民極嗜油肉,傷害天質,不知凡幾。國民身體改良,非行高野主義不可,為余夙所倡道(詳《孫文學說》第一章)。翁感于余說,思有所貢獻于吾華,特提七十老軀,不辭跋涉,來至滬上,開設治療院。余亦樂為之介紹于國人,翁寓美租界文監師路江星旅館,療治院未開設以前,暫在此授診,求醫者按址往訪可也。
此外,孫中山還曾列名于以孫洪伊為首的一個啟事中,去為一個新成立的震東牙科醫院做推薦介紹廣告,同時列名的其他推薦人還有溫宗堯、鄭觀應、王正廷、沈定一、鄭曼陀、蔣智由等名流。
之后,時任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也曾為牙醫徐景明兄弟制造的牙粉題寫過匾額和推薦廣告,突出其國產國貨性質:“徐君景明、景文,博通科學,究心物理,特就中國原產物質配成牙粉,以我所用,供我所求,可謂知本矣。樂題四字‘金玉同堅’為賀。”
不獨從政者薦醫、諛藥,民國很多文人墨客更是經常粉墨登場。近代經史大家、民初擔任國史館館長的王闿運就曾經為五洲大藥房的藥品廣告冊子《衛生指南》撰寫過序言,吹捧該藥房發行的人造自來血療效:
……近世醫學久廢,而泰西各國發明方技,考證經絡,立為專科,擷百草之精英,成諸病之主治,于是西醫西藥遍天下,病者亦樂其簡易,喜購服之,致每歲入口又巨萬萬。五洲大藥房有鑒于此,聘我國之通西醫者,制為自來血,以挽救之。蓋人生之要,不外氣血。顧氣可以吐故納新,而血必資乎補養,又其藥之原質幾經化驗,俱有依據,非若詭詐之人托名秘方以欺世惑眾者,使他日擴而充之中華醫院,行且見夫泰西,豈非學者之至愿乎?余故樂為志,其緣起如此。乙卯六月甲辰朔王闿運題。
在王闿運這篇序言之后,還加有五洲大藥房經理項松茂(即項世澄)的按語——“謹按:現任國史館長王湘綺先生,實為吾國經史大家,已轟傳朝野。當前清同光宣之際,即有南王北孫之稱……著述等身,名播中外,凡事一經品題,莫不聲價十倍,茲幸《衛生指南》一書得荷九鼎之言,弁諸卷首,則是編將隨先生不朽矣!五洲藥房主任項世澄謹志。”短短幾句話,可以看出五洲大藥房對王闿運肯為之鼓吹的興奮與希望。

《申報》1934年9月11日
與王闿運相比,學術大師章太炎也不遜色。晚年章太炎至少兩次曾公開在報刊上發布推薦醫生廣告,這兩次的廣告文字都未被章太炎的研究者所注意,故而也未被收入其文集中。第一次的廣告文字為:
國醫陳蘇生為名幼科沈仲芳之入室弟子,復為醫隱鐘府卿之高足,大小方脈均有根底。懸壺以來,所遇疑難痼疾,均能應手奏效,或經登報鳴謝,或書額以志感念,聲譽遂因之益振。值茲炎夏,百病叢生,因勸其送診,以利病家。現定自八月一日起,每日午前八時至十時送診,不收診金,逾時仍照舊例……
第二次廣告則附有章太炎親筆撰寫的推薦文字影印,以增加推薦廣告的真實性和對于讀者的影響力:
昆山王君慰伯,三世行醫,熟精方脈,而于傷寒一類,研究尤深。前歲以著述見投,余勸其在滬懸壸,藉彰實效。今秋王君采用余說,辟門應診,恐海上人士未知其術之淺深,用特廣為宣告,茲代訂診例如右。民國二十三年八月章炳麟……
兩次具名推薦的醫生都系“國醫”,顯示出章太炎對中醫一以貫之的支持態度,但顯示不出章太炎與這兩個醫生之間是否存在利益交換。
寓住上海的名醫兼商人丁福保很善于為自己醫術、藥品和編譯的書籍做廣告。像他揚州旅行回滬后,馬上登報聲明自己已經回滬,病人可以來自己住所看病了。不僅如此,丁福保也非常愿意為別的藥商、醫生或補品做代言廣告。如他曾為韋廉士(即韋廉氏)藥房代言過韋廉士紅色清導丸的廣告,只不過該廣告是以丁福保寄信的方式呈現的,信中丁福保現身說法,以個人服用經驗向消費者推薦此藥之療效,韋廉士遂藉此順勢出示該藥之郵購方式:
丁福保醫生,滬上名醫中之一,系《中西醫學報》總編輯也。其來書云:“紅色清導丸功效甚好,因清導丸余曾親自服用,性極和平,為潤導之妙品,使大便通利暢適,不傷腸胃,較之別種,尤為穩妥故余臨癥時常竭力推薦也。”如尊處無從購買,請寄郵票洋六角至上海四川路九十六號韋廉士醫生藥局,原班寄奉一瓶。
丁福保還曾為“高麗人鄭君”的所謂高麗人參作代言:
茲有高麗人鄭君運來真正最上等之高麗人參,在敝寓東首(即大馬路泥城橋西首靜安寺路一百念五號)開設人身行(麗昌行),貨真價廉,與市上之所售者,有天淵之別。敝寓近在咫尺,已經嘗試,故知其詳。勉贅數語,以告世之服參者諸君。
丁福保亦曾為中法大藥房的假藥精神丸做過代言廣告,說該丸“其方出自維也納大學病院……其功效能補血液、養腦筋、健胃腑,強壯劑之最新者也。凡一切虛弱病,服之最宜。藥內并無嗎啡等品,敢以一言介紹之。”類似的代言廣告還有很多,凡此均表明丁福保在當時的知名度以及他熱衷于渾水摸魚欺騙消費者的伎倆。
如其先輩孫玉聲、李伯元、吳趼人等一樣,民國上海著名小報文人張丹斧亦曾為黃楚九(九福公司)1920年代初新開發的百齡機補品發出過謝函,此謝函1924年底開始在《晶報》上發布,其模式一如之前吳趼人為艾羅補腦汁所代言情況:“九福主人臺覽:仆向苦腦寒齒痛,入冬尤甚,以賣文為活,病作則不能執筆。自今秋日服百齡機,遂覺舊恙如失,且精力彌滿。雖晝夜伏案,未以為勞。因念此藥真神藥也,理宜申謝,并侯財安。張丹翁手啟,十月廿五夕。”同于艾羅補腦汁的價格,此百齡機同樣昂貴,大瓶二元,小瓶一元,每打分別為大瓶二十元和小瓶十元。
民初活躍于上海、北京、天津的袁世凱次子著名文人兼京劇名角袁克文(寒云)在上海影響很大,也曾為現身說法為上海浦子靈戒煙所做過推薦:
予在戒煙時攝一影,戒后四月又攝一影,豐瘦懸殊,恍若兩人。今特題贈以證戒煙之效。此贈浦子靈速戒煙院。戊辰正月袁克文。
除了親筆推薦外,袁克文并附上戒煙前后的兩張照片對比作為戒煙效果的證據。

《晶報》1928年3月12日
其他如上海當地名人虞洽卿、項松茂和報界名流嚴獨鶴、趙南公等都曾做過不少類似推薦廣告,他們還曾為一所謂治療花柳病的大中華醫院聯名推薦,推薦中并鄭重其事地說:
滬上醫院遍地林立,觸目皆是,使患者魚目混珠,真偽難辨。本院慈善性質,道德為懷。對于花柳一科之臨癥,見多識廣,無論兇險梅毒,均能根本解決,負責除根,并用新法注射、科學電療,不受痛苦,妥速全愈。白濁新濁刺痛,一經注射,止痛凈濁,老濁最短時間除根,橫痃未潰,可勿開刀,無痛消退,已潰妥速全愈,下疳不論軟硬性,及男子下身,一切毒癥,均可計日告愈。六〇六每針五元,德國治淋圣藥靜脈注射每針五元,清血針一元。
京劇名角梅蘭芳亦曾為英國在華藥商韋亷氏大藥房撰寫過親筆具名加附照片廣告,稱贊該藥房出產的兩種藥品效果很好:
韋亷氏大藥房臺鑒:徑啟者,蘭芳夙知尊處出品家用良藥,譽滿杏林,良深引領。而紅色補丸及嬰孩自已藥片二種,尤所習用,特敢具書保證。專此布陳。順頌籌祉!梅蘭芳謹啟十二月一日。
之后梅蘭芳又再次為該藥出具親筆署名廣告,該廣告以梅蘭芳將要從上海離開赴美國演出之際的留言為廣告標題,借此炒作韋亷氏紅色補丸。梅蘭芳在廣告中說“服用之后,精神日振,體力健強”,“紅色補丸之功用,匪獨補血強身,百病皆可調治,刀圭圣品,實為世界藥中之王。”其實,這個鼎鼎大名的韋廉氏藥房在廣告中從不宣示其紅色補丸的真正成分,而根據美國政府的化驗表明,該藥主要由硫酸鐵、碳酸鉀等成分構成,根本“不能補血,也不能健腦”,完全不是如其在廣告中說的那樣可以補血、補腦,養身健體,包治百病。梅蘭芳這里的廣告代言明顯屬于言過其實,根本不能采信。

《醫界春秋》第32期,1929年2月
與上述別的名人類似的文字相比,梅蘭芳這里對藥品的稱贊就太過離譜,不過考慮到1930年代上海醫藥廣告作假的惡劣程度,梅蘭芳如此敘述在當時屬于司空見慣。因為這時候,藥商與醫生買通報館和文人為之鼓吹的現象非常嚴重,雙方合演雙簧,罔顧事實、大肆吹牛,欺騙讀者、誤導病者,造成的危害很大。最甚者,連一些報刊中的“醫學特刊”、“醫學問答”、“國醫周刊”等專欄,專門出版的《國醫指南》、《醫藥指南》、《衛生常識》、《醫藥常識》、《醫藥顧問》、《大眾醫學》、《家庭醫學》類書籍,甚至于如范守淵的《范氏醫論集》這樣比較專門的醫學書籍,實際都是變相的藥品或醫生廣告,或者至少被植入大量顯性和隱形的醫藥廣告。其中,影響和發行量最大的《申報》、《新聞報》所開設的《醫藥周刊》欄目即是明顯例證,此欄目被評論者“文夫”認為是“最貽害一般社會的廣告”,屬于報紙不顧自己社會責任,“以學術刊物的名義”存心欺騙,“明明是醫生自己宣傳的廣告,卻當作討論學術的刊物,這是誤人者一。并且其中所述者,滿紙淋病、梅毒、生殖靈之類,此則關系社會善良風俗,為害尤不可勝言!”
(本文選摘自《弄假成真:近代上海醫藥廣告造假現象透視》,張仲民著,復旦出版社2023年7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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