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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個性趨向 相近的學術氣象:緬懷蒙培元、潘富恩先生
前些時,驚悉蒙培元先生逝世,當我尚沉浸在悲痛之中時,潘富恩先生與世長辭的噩耗又傳來,這使我在驚愕之余,又陷入更為深沉的哀痛。忍看前輩先后辭世,不覺悲從中來。盡管多年未見,但兩位先生的音容笑貌,卻歷歷在目。蒙先生的峻嚴,潘先生的和順,雖個性不同,但都令我難以忘懷。

蒙培元先生
我初識蒙培元先生的時間,可以追溯到1983年夏天。那一年我與馮契先生到長春參加學術會議,歸途中特意到北京尋師訪學。蒙培元先生是馮友蘭先生的高足,到北京自然不能錯過見面機會。當時好像在社科院(建國門大街)的辦公室拜訪先生,該處空間狹小,蒙先生則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具體對談的內容已淡忘,只依稀記得談及蒙先生在馮友蘭先生指導下學習的情形,以及蒙先生對馮友蘭先生哲學的看法。此次見面,蒙先生留給我的是嚴肅的形象,這種印象一直沒有改變。
此后,由于生性不善交往,雖然在一些學術會議上有機會相遇,但一直沒有當面請教。不過,盡管未直接接觸,然而對蒙先生的學術工作,卻甚為關注。在讀博士期間,蒙培元先生的《理學的演變》一書對我了解理學發展大勢,提供了很好的參照。在這一著作中,蒙培元先生從朱熹講起,考察了朱子后學、朱陸之爭,追溯了元、明整個理學的變遷過程,一直到清代王夫之、戴震,條分縷析、梳理十分清晰。這部書的特點之一,是非常注重對相關史料的考察和分析,材料很詳實,都是以第一手的資料為依據,梳理細密。后來他又寫了厚厚的《理學的范疇》等,對理學作了更系統的考察。蒙培元先生對理學所作的研究,都非空疏無據,而是基于實證的研究。他以理學的代表性人物為對象,對理學的演化過程的梳理非常細致、清晰,提供了很好的學術范例。
1996年,我關于王陽明哲學的第二部著作(《心學之思》)完成,在出版之前,三聯書店特別邀請蒙培元先生評審該書,并將評閱意見印于書后。在評閱意見中,蒙培元先生寫道:“這是我所看到的有關王陽明研究的一部佳作。作者從一個新的視野出發,對陽明心學展開多維度的闡釋,思路開闊,創見頗多,具有開拓性。尤其從‘存在’的維度上,闡明陽明心學的個體性特征,進而提出‘存在意義’的轉換問題,明確肯定陽明心學將情感、意志視為主體應有的規定,這都是同類著作中少見的。又如從陽明學關于‘心體’‘本體’與‘工夫’等方面所表現的二重性引出其演變分化的歷史敘述,得出陽明形而上學的消解過程完成于黃宗羲的結論,亦有前人所未言者。此書的出版必將推進陽明學研究的深入發展。”這里自然包含了很多對后學的鼓勵,同時,它也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以文會友”。對此,我至今記憶很深。
作為中國哲學界的重要代表,蒙先生不滿足于哲學歷史的考察,而是自覺地進行哲學理論的探索,這也許是受馮友蘭先生的影響:照著講與接著講的結合,構成了馮友蘭先生治哲學的重要特點,在這方面,在蒙培元先生那里可以看到馮門的傳統。在前一時期“照著說”的基礎之上,蒙培元先生十分自覺地從事于“接著說”的哲學思考工作,后者構成了他在哲學研究上十分重要的方面,其中的突出之點在于他對“情感”的關注以及對“情感”內涵的深入梳理。蒙培元先生固然以哲學史史料的考察為起點,但并未僅僅限定于對材料的梳理,而是從哲學史的梳理出發,又進一步提煉出在哲學上具有普遍意義的觀念。蒙先生對人的理解也體現了獨特的視域。關于何為人的問題,從古希臘、先秦以來,出現了各種說法,諸如人是理性的動物,人是運用符號的動物,等等。蒙培元先生特別提出:人是情感的存在,并強調,作為人的存在的一個根本性的規定,“情感”首先表現為“真情實感”。何為“真情實感”?蒙培元先生作了以下闡釋:“‘真情’之所以為‘真’, 因為它是‘實感’之情;‘實感’之所以為‘實’因為它是‘真情’之感。 二者結合起來 就是儒家所說的情感, 也只有二者結合起來, 才是一個真實的生命存在、 一個真實的人。”對人的以上界定也許可以進一步討論,但值得注意的是,蒙培元先生對人的理解特別側重于 “真”和“誠”的內涵,這種看法與抽象的解說不同:“真情實感”肯定的是人的存在的真實性、具體性。
在注重情感的同時,蒙培元先生并不單純地就情感而講情感,而是注重情感與理性的溝通,以及兩者之間的互動與聯系。按他的理解,情與理之間的關聯體現于多重維度,對此,他也作了多方面的分析,并通過分析儒家的德性闡釋了以上看法。在他看來,儒家的德性是“ 具體理性”或生命理性而不是抽象理性或形式理性。 這就決定了它不僅不與情感相分離,而且以情感(特別是道德情)為其心理基礎和實質內容。認為理性之中包含情感,這是十分獨特的見解。按蒙培元先生之見,情感和理性之能夠彼此溝通,其根據在于理性之中本身就包含情感,同樣,情感之中也有理性的成分。如果回到現實形態,便可以注意到,作為意識的不同方面,情感和理性都是人的意識的相關規定。就其現實性而言,人的意識并不純粹由理性形式構成,而是同時隱含著情意等非理性的規定。事實上,人的情感之中同時便滲入了理性的規定,理性的活動也包含情感的作用。也就是說,理性之中滲入了情感,情感之中也內含著理性,正由于兩者之間存在如上的內在關聯,因而理性與情感盡管可以用分析的方式考察,但在現實形態上能夠以相互溝通的方式呈現。
蒙培元先生在中國哲學上的研究體現了“照著說”和“接著說”的統一,“照著說”側重于實證性,主要基于詳實的真實材料進行歷史的回溯和分梳;“接著說”則體現于對人的具體理解,包括對情感、理性等范疇及其相互關聯的肯定。這一史與思相統一的研究方式既延續了馮友蘭先生的研究進路,又體現了中國哲學史研究中的重要特點。

潘富恩先生
相對于蒙培元先生在人格和學術上的儼然、肅然,潘富恩先生更多地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我與潘富恩先生接觸,是從1984年下半年開始的。那一年,我碩士研究生畢業,潘富恩先生與嚴北溟先生作為答辯委員會成員,都特意到華東師范大學參加論文答辯。答辯的具體情形已經不太記得,印象中,幾位答辯參與的先生,包括潘富恩先生,好像沒有提出什么問題,以致回答時,幾乎無具體的回應內容。這從一個方面表現了潘富恩先生等對后學的寬容。
第二次與潘富恩先生見面,是1988年1月的博士答辯會上。這或許是有趣的經歷:兩次見面都與研究生答辯相關。相對于碩士研究生的答辯,博士答辯會自然氣氛不同,但先生們,包括潘富恩先生提出了什么問題、我如何作答,已比較模糊。總體上,感到潘富恩先生等都比較“客氣”,沒有提出難堪或尖銳的問題,我的回應也比較輕松。
1991年初,我被校學術委員會確定由講師破格晉升為正教授,按“程序”,需補充校外同行的學術評議。學校委托童世駿兄前去邀請潘富恩先生作評議。世駿兄為此專程前往潘先生住所請他撰寫評審意見,據他后來描述,潘先生當時稍一思忖,便立揮而就。這固然基于對我以往學術工作的了解,但也體現了潘先生敏捷的才思,而他提攜后進的雅意,則使我至今銘感。后來凡遇項目結題等事宜,也常煩請潘先生評審,每次他都欣然而應。
此后與潘富恩先生的交往,幾乎都是與研究生工作,包括研究生論文的審閱和答辯相關。1992年前后,潘先生指導的博士生完成論文,他特意委托人將他們的論文寄給我,讓我作為評閱人之一加以評審。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參加博士生論文的評閱,這也充分表現了潘先生對后學的信任。從答辯人到評閱者,這無疑是重要的學術角色轉換,而這種轉換又是在潘先生的關懷下實現的,對此,我至今心存感激。當時馮契先生尚健在,并還親赴復旦參加答辯,因此我只是評閱論文,而沒有參加答辯。1995年以后,潘先生不僅讓我參加評閱,而且除了我出國不在上海,他每次都邀請我參加或主持其博士生的論文答辯,而華東師范大學的博士生(包括我指導的學生)畢業答辯,也每年都請潘先生參加并主持。由此,我們之間的彼此了解也更為深切了。我與潘先生幾乎無話不談,學術問題,人物評品,學生評點,內容包括各個方面,我們也成為忘年之交。
潘富恩先生在中國哲學史領域,特別是宋明理學方面,有很深造詣。他為人謙遜,淳厚內向,看似樸實無華,但學術眼光卻十分犀利,在每次答辯會上,所作評論和所提問題都深沉中肯,發人思考。同時,對學界的一些現象,也有比較敏銳的觀察。記得一次參加上海的一個學術會議,潘先生應邀發言,對當時學界的一些負面現象作了尖銳批評,一時語驚四座。這也體現了潘富恩先生為人的另一面:秀外慧中、對相關問題洞若觀火。
進入21世紀后,我與潘富恩先生的學術交往依然延續,每年去復旦參加或主持潘先生學生的答辯、請潘先生到華東師大主持我們學生的答辯,成為年度的常態。然而,隨著潘先生的退休,這種往來也逐漸變化,不知何時開始,最終趨于終止。現在想來,真是令人惋惜。由于不善交往,此后與潘富恩先生也聯系較少,記得最后一次見面,是前往復旦參加潘先生八十壽慶,當時潘先生紅光滿面,精神很好。因為人較多,只能作短暫交談,雖然如此,我也甚感欣慰。不曾料想,這次見面,竟成為永訣!
隨著蒙培元先生、潘富恩先生的先后離去,中國哲學界少了二位個性各異的學人,我也分別失去了一位可敬的前輩和可作推心之論的長者。每念及此,不覺唏噓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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