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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曲里的“嚴氏三杰”

王莫之
2023-07-26 16:58
来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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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九二六年黎錦暉發表《毛毛雨》起,中國的流行歌曲已有近百年的歷史。時代曲如今是個時髦的詞語,就像黑膠唱片,在新世紀喜迎回潮,被年輕樂迷敬為上賓;與此同時,老一輩歌迷、部分專家,依舊沿用上海老歌去隱括舊社會的花樣年華。前陣子,我去育音堂看吳建京和Shot樂隊的演出,事后閑聊,他說,你轉發的那本嚴折西的書(《老上海“時代曲”——“嚴氏三杰”歌譜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年4月版)我買了,不過還沒有收到。我有點懵。他接著說,我也很喜歡時代曲,研究過黎錦暉,以前有一位姓孫的教授寫過一本書。他越講越精神,我徹底信了。也是,搖滾樂與時代曲的確存在著一些奇妙的因緣。我總記得本世紀初,因為喜歡香港的一支樂隊,在他們的專輯里聽到了白光演唱的《等著你回來》,我后來對時代曲產生興趣,其實是從嚴折西作詞的這首歌開始的。

歌譜集的編著歷時三十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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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折西晚年成為上海文史研究館的館員,在別人的幫助下寫了自傳,他自稱:“1909年2月出生在安徽歙縣的一個平民家庭……父親嚴工上早年在歙縣新安中學教英文,當我八九歲時,全家遷來上海定居。”(《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四)》,1993年10月版,188頁)由此推算,嚴家來滬發展的時間大約在1917或1918年。嚴折西有一個歌影雙棲的妹妹嚴月嫻,1940年她接受采訪,回憶在她四歲時“有一親戚任職于吳淞炮臺司令處,所以全家就搬到寶山”……(《大眾影訊》,1940年第8期61頁)在寶山,嚴工上成了吳淞要塞司令部的翻譯員;幾年后,還是吃開口飯,他被上海國語師范學校聘為講師,同事包括后來成為茅盾的沈雁冰(《申報》,1923年12月26日2版)。在隨后的民國歲月里,嚴工上的語言天才惠及上海的藝文界,好些志在當明星的年輕人都找他補習國語。近水樓臺,他和他的子女也相繼進了電影圈。嚴工上拍的第一部電影是神州影業公司出品的《不堪回首》,這部默片因為是1925年公映的,多年以后,老先生為《明星特寫》編寫簡歷,說自己是民國十四年加入了影界,實則《不堪回首》攝制于1924年,同年還舉辦了一場試映(《申報》,1924年12月6日18版)

嚴工上嚴月嫻父女,《明星》雜志封面,供圖:嚴半之

翻開《老上海“時代曲”——“嚴氏三杰”歌譜集》(以下簡稱《“嚴氏三杰”歌譜集》),書中收錄了嚴工上的時代曲創作三十五首、嚴個凡的二十九首以及嚴折西的一百五十二首。這些歌曲有一個共性,它們是在中國電影進入有聲片時代的大背景下孕育的;這一點在嚴工上的身上最是顯著,歌譜集里有他署名的時代曲大多是電影的主題曲或插曲,而且,那些電影幾乎都是古裝片。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音樂才華沒有得到完全的綻放。如果我們按照歌譜去尋找那些作品的早期錄音,會發現嚴工上在時代曲的疆土是古典派的一面旗幟,他的作品崇尚民樂編曲(周璇演唱、發表于1944年的《歌女忙》是一個例外),這與我在史料里讀到的那個愛跳西洋舞的嚴工上有一些落差。在我的想象中,嚴工上更摩登一些,更富于爵士風情。

嚴工上最為民國小報津津樂道的一點便是他的愛跳舞。1941年2月6日的《上海小報》寫他:“是最有趣的人物,雖然他的胡子拖得很長,可是他的性情同小伙子一個樣子,什么玩意他都會,尤其是時髦的跳舞、歌唱……三頭兩日我們可以在一家跳舞學堂里,看見他摟著年紀輕的小姑娘,婆娑起舞,而且他每到一舞場,都是每只音樂都跳,才能過癮,有的時候他的舞伴一時找不到,他會同黎錦暉,把他的女兒嚴二姐叫去,跟他同舞……”這樣一個舞池里的怪客,他找舞搭子的路數也很清奇。1938年第7卷第5期的《電聲》雜志披露:“嚴老上舞場去,他總選沒有生意的舞女跳,一些湯團舞女,都稱他慈悲老先生。”舞技方面,當時在上海灘他絕對是一塊招牌,1935年還編譯了專著《新式社交舞術》,1938年在《申報》撰文《英國式摩登交際舞之傳至上海》。1939年5月21日的《奮報》這樣夸他:“嚴氏一生,既惟致力歌舞,故其研究之精,并世無兩,如今日上海舞風固已,臻于旺盛,然言舞藝,無有能出嚴氏之上者……”

我很看重嚴工上留在舞廳里的這些足跡,在我看來,舞廳和電臺是時代曲當時傳播最為重要的兩大場域,兼具輸血站與實驗室的功能。在那個年代,你根本找不到女歌星不涉舞廳的例子,事實上,她們在發唱片的前后都有在舞廳駐唱,這是她們的飯碗,也是提升技藝、名氣的秀場。而許多杰出的時代曲作者,例如黎錦光、嚴折西、嚴個凡,他們都有在舞廳擔任樂師(舊稱洋琴鬼)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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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個凡1902年生于嘉興,是嚴工上的長子。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三嚴的履歷有一些是高度重合的,比如,他們都是黎錦暉的明月音樂社的早期成員,也都參與過魏縈波的梅花歌舞團。在這兩大藝術團體,二嚴磨練樂藝,也收獲了愛情——嚴個凡與“梅花”的洪耐秋成婚;嚴折西則娶了薛玲仙。這時期,嚴個凡雖然以樂師的身份在許多文藝演出中拋頭露面,但是他的社會頭銜主要是畫家。1933年3月26日的《申報》登過一則演出廣告,其中,洪耐秋女士的抬頭是“畫家嚴個凡夫人”,陳歌辛先生是“中國聲樂專家”。

嚴個凡1925年留影

抗戰時期,嚴個凡以多重身份涉足電影業。季克文對他評價極高,撰文《李麗華的歌唱是嚴個凡幫她成名》:“李麗華,是后起的‘藝華’臺柱。她也有歌唱天才,就追隨周璇之后,成了藝華方面的‘歌星’。但歌之能動人,主唱者牡丹雖好,也要作曲者的綠葉扶助。周璇得賀綠汀,黎錦光,嚴華他們的作曲,而今李麗華所唱的歌,作曲的正是大名鼎鼎嚴個凡。”(《大眾影訊》,1941年第2卷第22期2頁)在當時的電影圈,嚴個凡有作曲才華應該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會音樂,卻沒有知道他還會舞蹈。最近,國聯正在攝制陳云裳主演的《相思寨》,里面有一段蒙古舞,便是嚴個凡擔任教導的。”(《中國藝壇日報》,1941年28期1頁)他的多才多藝,為他賺得怪杰的名聲。

1994年,李麗華參加臺視綜藝節目《龍兄虎弟》的錄制,與費玉清、張菲同臺演唱《天上人間》。李麗華晚年在公開場合如需唱歌,《天上人間》通常是首選,這首歌是她歌唱生涯的扛鼎之作,也是嚴個凡身為時代曲作者的金字招牌。借助《電影新聞》(1941年6月27日101期2版),我們可以獲悉它灌錄時的一些重要情報:“昨日因為隔日落了一天雨,所以李麗華的府上(霞飛路寶康里),簡直積滿了尺余深的水,但她很早,就聯同她的姐驅車到了百代。那時,嚴個凡黎錦光都已先后跟到。伴唱的樂隊,和她一同先練習數遍后,至十一時許,才正式灌唱,由嚴個凡親自指揮,并由黎錦光在旁指導。”引文最值得玩味的,即嚴個凡作為《天上人間》的曲作者親自指揮樂隊完成錄制。與黎錦光不同,嚴個凡當時并非百代公司的員工,他的親臨現場,或許能解答時代曲的編曲之謎。我們現在談論流行歌曲的創作,離不開作詞作曲編曲這三大要素,而編曲的概念在舊上海的時代曲是一個事實存在卻不公布的盲區。我推測《天上人間》的編曲工作是由嚴個凡完成的,具體過程黎錦光也許有參與。

在“三嚴”里,嚴個凡是一個承上啟下的角色。在他身上,舶來的爵士音樂對時代曲產生了更深遠的影響,而這種化學反應會在嚴折西的作品中析出更美妙的結晶。要感知這一點,光讀《“嚴氏三杰”歌譜集》是不夠的,因為數字簡譜的歌本只記錄歌詞與旋律,而歌曲的錄音能夠承載編曲。從這個角度看《“嚴氏三杰”歌譜集》,它成了一本非常嚴個凡的作品,仿佛橋梁,抑或導游。

嚴個凡名下的風景有一些極容易錯過,譬如逸敏演唱的《春來了》、金溢演唱的《小姐變太太》,它們屬于時代曲的滄海遺珠。我尤為贊賞以飲食男女視角剖析婚姻的《小姐變太太》。

金溢《小姐變太太》(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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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四十年代是時代曲的黃金期,涌現了大量情歌,《小姐變太太》犀利幽默、清新解毒,是一股清流。它的演唱者金溢女士(1930年出生于上海)所幸健在,我與這位童星出道的女歌手做了一個電話采訪,可惜她對嚴個凡的印象經不起時光的磨損,我從《申報》找到了1942年夏天她作為客座歌手為嚴個凡統帥的國風大樂隊在大華舞廳表演的廣告,她認可這段往事,但是來龍去脈已不記得了。她說:“嚴個凡和嚴折西都是作曲的人,我沒有權利去揀他們的,只有他們來揀我,我替百代公司錄唱片也是一樣的情況。”

1942年7月25日《申報》6版的舞廳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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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溢對嚴折西的印象略深,因為他與黎錦光一樣供職于百代公司,她去小紅樓灌音,必然會遇見這位留著小胡子的大作曲家。

嚴折西1987年留影,攝影、供圖:嚴半之

在系統閱讀嚴折西的史料之前,我對他存在著某些誤解,總認為他只是后半生特別苦,實則他是苦了一輩子。“1925年,江浙軍閥齊燮元、盧永祥混戰,戰火波及上海,學校停課,”嚴折西在自傳里寫道,“此后我轉入自學,系統學習音樂理論、樂器演奏及美術課程。我從小受到父親的影響,對音樂、繪畫有特殊的愛好,所以自學是很認真的,加之我父親的支持和幫助,所以進步極快。一二年后,就能為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說月刊》設計封面,創作插圖;又任職于富華公司,在為公司畫廣告的同時,參與中華歌舞學校的樂隊演奏。這是我踏上社會,自謀職業的開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四)》,1993年10月版,188頁)那時的他,繪畫是工作,音樂是愛好。

嚴折西的漫畫作品《三羊開泰》,右一為黎錦暉

“1927年4月,北伐軍打到了上海。應田漢之邀,父親以及大哥嚴個凡,二哥嚴與今和我一同到南京參加了北伐軍的工作。我任職于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宣傳處書畫股,軍銜是中尉。”這段服務國軍的履歷害嚴折西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吃了大苦頭。晚年他寫自傳,某些問題躲躲閃閃,而這段歷史因為無法回避便請出有紅色光環的田漢幫忙消毒。嚴折西脫離政治泥沼的原因極具悲劇色彩。“二哥嚴與今因為女友被人搶走,憤而投秦淮河自殺。遭此變故,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兩人扶著二哥的靈柩離開南京回上海。”嚴與今投河是嚴家的一道傷疤,史料中難免語焉不詳,只在1948年5月24日的《和平日報》有一次指名道姓的展示:“與今在南京政治部宣傳處戲劇股股長唐槐秋手下做事,他也是愛好音樂的,愛上了同股的女同事黎清照,黎是文學家黎列文的寄妹,也是奏古琴馳名黎黃松的女兒,清照和他感情很好,她唱昆腔他吹笛,她唱歌他拉凡華林……”

黎清照1928年留影

一切是命,嚴與今因為黎清照輕生,嚴折西回滬后重返黎錦暉的中華歌舞團擔任樂師,二黎居然是親戚,皆為湘潭黎氏之后。1928年,嚴折西隨歌舞團赴南洋巡演。“在南洋的一年時間里,走遍了菲律賓、荷屬東印度群島、新加坡、馬來亞等地……我在這一年中,留心南洋風情,采擷各地民間音樂,考察他們特殊的演奏方法……對以后音樂創作大有裨益。”1929年10月,歌舞團回上海。“我到環球廣告公司,擔任美術部主任……這年年底,又去北平,參加了由黎錦暉等人組織的北平明月歌劇社所屬樂隊,在華北各地演出。”《華北日報》在1930年10月25日至29日連載文章《明月歌劇社小史及近況》,對嚴折西的介紹如下:“為明月音樂會最早會員,善繪畫,社中壁畫,全出自他的手筆,黎著歌曲之封面,亦大半是他的作品,能吹,彈,拉,擊,兼通中西各樂器,而精于塞克索風,大提琴及胡琴,性沉默而深于友誼。”他的沉默性格在義父丁悚的筆下有更精彩的刻畫:“譚光友從前和嚴折西常在一起……有時江揆楚來時,湊成三個不開口的‘溫吞水’同志……薛玲仙說他們在樓下客堂里,從下午五時坐起坐到吃夜飯七點多鐘,三人大家悶聲勿響,足有兩小時以上,沒有說過一句話。”(《東方日報》,1944年11月27日3版)

有薛玲仙這樣深耕歌舞的太太,嚴折西的藝術之路難免要往音樂傾斜。聶耳1931年4月考取由明月歌劇社改組而成的聯華歌舞班,與嚴折西夫婦成為同事,在他的日記里,黎錦光是江湖色彩的七爺,嚴華是嚴,或北平嚴,嘴臉都不好看,但是嚴折西還行。這或許受益于嚴折西夫婦不住員工宿舍,畢竟距離可以減少生活上的摩擦。聶耳還挺愿意去嚴家串門的,“上折西家”在日記里多次出現。“晚飯后,上折西家里坐了好半天,把他們游南洋時所拍照片都看完了。”(《聶耳日記》,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3月版,147頁)我把這條內容轉給嚴的幼子嚴半之先生,他說:“聶耳看過的這些照片全部毀于‘文革’。”

1932年1月28日午夜,日軍分三路突襲上海閘北。聶耳在2月1日的日記寫道:“折西的家住在閘北,事變后逃到鄉下,躲在田里,三天三夜沒吃一粒飯。今天他找到一家當鋪的后門進,弄得十塊錢,才把他們救出來。”(207頁)受戰事影響,兩個月后聯華影業公司決定裁撤歌舞班。嚴折西失業了,黎錦暉作為明月社的家長,原本就不擅商業運營,社員們開會自救,為了吃飯,決定重走巡演賣藝的老路。可是時代變了,明月社作為歌舞團的先驅已經競爭不過它的模仿者,消極的情緒籠罩著聶耳的日記。5月19日寫道:“今天表演兩場,松閑得多……晚上這場的人還不少,但票總賣得少……‘明月’前途,著實悲觀!”(251頁)5月27日更慘:“連演三場,屁股都坐得怪痛。每場的人少得可憐,但奏起樂來倒也清靜。”(254頁)5月28日痛定思痛:“報紙上也大罵起‘明月’,所批評的缺點都不能給我們有半點反駁的余地。根本自己的節目不行,表演、排練不熟……”(255頁)處境如斯,先前反對妻子上銀幕的嚴折西妥協了,允許薛玲仙另謀出路。同年5月27日的《電影時報》刊發了一張劇照,圖說寫道:“歌舞明星薛玲仙之處女作《粉紅色的夢》聯華新片交際家客室。”嚴折西的長女嚴小玲也參演了。薛玲仙此時的狀態并不好,嚴個凡的友人在同年9月27日的《電影時報》留下了如下記載:“當我第二次到上海,去訪個凡的時候,薛玲仙已經是把她處女的黃金年代給摧毀了;于是漸漸的也肥壯起來。據說在先前,薛玲仙是不得她的愛人的準許,投身入電影界的,然而現在卻在聯華里,被人注視著。”

薛玲仙,《女朋友》雜志1932年第5期封底

嚴折西的長女嚴小玲也參演了電影《粉紅色的夢》

聯華影業給了薛玲仙兩次主演機會,隨后的《南海美人》嚴折西似乎有沾光,化名顏禧,為妻子寫了也許是電影插曲的同名歌。在嚴折西現存的時代曲創作里,《南海美人》是最早的一首,參考中唱上海公司保存的百代檔案,這首歌分成兩段,詞曲顏禧,灌錄于1933年。唱片A面起首能聽到報名:“百代公司特請薛玲仙女士唱《南海美人》。”B面是:“薛玲仙女士,嚴華先生,合唱《南海美人》二段。”這種報名文化的緣起,畫家丁悚在其專欄寫過:“留聲機唱片片首之報名,創自從前的百代公司,因以往各公司所灌唱片,皆無此例也,故當時市上有許多假冒名伶的唱片;尤其是最早的‘物克多’、譚鑫培等片子,竟全沒有一張是真的,百代欲表示其真嶄實貨起見,遂首創片前報名唱者藝名……”(《東方日報》,1944年12月23日3版)

《南海美人》唱片B面片芯

薛玲仙是丁悚的義女,她亡故后,丁悚寫的悼念文章有這么一句:“可惜個兒不高,國語尚欠純熟,這是她一生吃虧處,否則無論舞臺上電影里總有她的地位!”(《永安月刊》,1942年第37期54頁)薛玲仙闖蕩影壇不順,嚴折西壓力倍增。彼時的他,尚未在唱片業建立聲譽,靠繪畫養家。1933年秋,他婦唱夫隨,南下討生活。同年11月8日的《電聲日報》記載:“陳美英等不知怎樣地拉攏了影界人物組織了個‘銀花歌舞團’到廈門泉州表演,薛玲仙嚴折西及他們的小孩也同來,薛每場只登臺兩次,皆任清唱,嚴即任樂師……”這是發自泉州的報道,扣除往返時間,推算嚴折西離滬應該發生在10月。這與1936年4月8日香港《華字日報》刊發的薛玲仙專訪文章一致:“偏偏薛玲仙于一九三三年十月率領銀花歌舞團赴南洋群島表演后……”夫妻倆只為銀花團服務了幾個月。“玲仙與同團團員張示娟意見相左,同時廣州有余耀常者組織大聯影業公司,擬開拍《時代的姑娘》一片,請折西導演,玲仙任主角,三方言定,余某即交定洋,銀花團離港,玲仙遂與脫離,今年三月,赴臺山拍片,居一月,結果余因家庭發生變故,片未成而公司隨之幻滅,余乃親自送玲仙返港,并以現金百元為壽,自后夫婦二人乃告失業,而無時不在貧困寒酸中度其艱難之歲月也,雖偶有親友資助,但亦不能久持也。”(《電聲》,1934年12月7日第47期3頁)而之前的11月24日,嚴折西給丁悚寫了一封寬心的長信,刊發在11月30日的《電影時報》,辟謠薛玲仙死于難產的假新聞。“玲仙已有信到。她已不十分平安地到了廈門……我去信要她寫封親筆信去電聲發表,不然準要信以為真了呢。”《電聲》當時有駐港記者,與嚴折西有私交,寫他的報道比較可靠,對薛玲仙去廈門是這樣解釋的:“為挪籌款項,擬將棧租結清,遷屋居住,過冬之后,再來上海,折西及其子小各(原文如此,應為“其女小冬”)仍居大東旅店七十一號,待其歸來……”

嚴折西寫給丁悚的平安信

此時的嚴薛二人,對未來的規劃有不少分歧,包括后來的回滬,也是各自為營。小報狀元唐大郎在1936年3月23日的《鐵報》撰文《宴玲小記》,印證了這點:“去年歲暮,玲仙之夫嚴折西來滬,知玲仙亦不久將歸,丁先生夫婦大悅!常語人曰:‘我望玲仙之來,如望歲也。’今玲仙果歸矣!丁先生乃設宴為其嬌女接風,邀至友陪座,有老金人美夫婦,玲仙夫婦,黎七爺與白虹,劉瓊嚴斐夫婦,以及明健諸人,愚與之方靈犀并至……”唐大郎筆下的“去年歲暮”,我推測是農歷,因為1936年2月20日的《社會日報》、2月23日的《鐵報》皆有嚴折西剛回上海的報道,前文的標題是《悲乎——嚴折西!悄然獨歸》,后文提到嚴折西丟失了一束畫稿:“有一天他挾著十幾張畫稿趁輪擺渡去,可是一登岸畫稿全忘掉在船艙里……這一些畫稿的失落至少得忙上半個月或者二十天。這是他最近回上海后,偶然談起的……”

薛玲仙三月回滬正趕上明月社重組辦歌舞大會。“前天我已答覆黎錦暉先生,因為我現在正忙著為百代灌唱幾張唱片,沒有參加他們的排練,不預備參加了。”(《華字日報》,1936年4月8日15版)嚴折西為妻子寫了一首《深山女俠》。隔年,他迎來了時代曲創作的第一次發力,為香港合眾影業拍攝的電影《時代先鋒》的三首插曲《千里吻伊人》《團結起來》《音樂的權威》(錄音存世,未被《“嚴氏三杰”歌譜集》收錄)譜曲。“《千里吻伊人》的曲子作好后,唐納填了詞,由蔡紹序演唱后很是流行,歌曲稿費卻給唐納拿去,與藍蘋參加集團婚禮花了,地點是馬思南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四)》,1993年10月版,190頁)更糟糕的是侵華戰爭的全面爆發。薛玲仙后來在《我為什么要做舞女》一文袒露:“當‘八一三’之后,一切‘經濟’‘工作’都告絕望,就這樣坐吃了,我又沒有‘山’,當然,‘空’跟著來了。逃難到上海來的親戚,更加重我的負擔,這樣在窮苦中掙扎著,我覺到朋友親戚都無力相助,這也許是真的吧。我也曾想到將來的出路,會有影響吧。當我決定了去做舞女之后,但是幾個孩子能餓著肚子等我的將來嗎?”(《電星》,1938年5月7日第13期9頁)薛的這聲詰問,不知嚴折西當年是何感受?彼時的媒體對他很寬容:“畫稿與歌譜換不到生活,一個藝術家,尤其是像折西那樣靦觍的人,怎樣會去向市儈群中爭生存呢!不得已,薛玲仙奮勇地負起這個責任,她投到舞女群中……舞女與舞客之間,免不了有一番‘應酬’,可是,在一個藝術家的心地中,見到他的妻子的‘應酬’,內心受到極度煩悶的難堪,因此,夫婦之間不免時常爭吵。”(《香海畫報》,1938年12月7日1版)同年8月23日,《新聞報》登出啟事:“薛玲仙嚴折西脫離同居關系啟事茲因意見不合雙方同意于登報日起實行脫離同居關系以后雙方行動絕對自由此啟”。分手后,“嚴折西扶養男的小平,及女的小香與小環,薛玲仙領去三個女兒小玲,小冬及去年十一月生產的小牛……折西自玲仙走后,精神上雖然受到刺激……現在他在埋頭苦干之下,去完成‘愛’的義務”。(《香海畫報》,1938年12月7日1版)

嚴薛的離異啟事

于是,嚴折西寫出了描摹舞廳生態的《火山小景》(錄音存世,未被《“嚴氏三杰”歌譜集》收錄),趙美珍灌唱了這首被后世嚴重怠慢的杰作,該唱片1939年由百代公司發行,環顧時代曲的整個歷史也是絕品一張。時代曲雖然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后期迎來了爵士樂的熱情擁抱,但在編曲上并不突出打擊樂,《火山小景》是一個鬼魅的例外,其鮮明的打擊樂仿佛出自一群妖怪之手。這與舞廳樂師被稱為“洋琴鬼”的黑話倒是熨帖,而“火山”當年也是業界的一句切口,“上火山”意指良家女子去做舞女。歌詞部分,第一段寫舞女:“爵士歌好長,味兒難諧,咖啡好喝情難排,香檳好開臺難坐,豆腐好吃口難開;蓬仄蓬仄音樂響,捧場多,(Sweet Heart)甜心,就把那媚眼做,唱罷了新歌戶頭多。”第二段寫舞客:“火山上暖洋洋,小伙子打扮進舞場,手舞腳跳吉括吉括響,眼觀那兩邊俏舞娘,俏舞娘來呀俏舞娘,唱一支爵士歌多響亮,順風的人情趁早送,馬克馬克口袋一夜光。”諷刺而心酸,乃至自嘲(前妻正在“火山”上煎熬)。

趙美珍《火山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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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靠青春吃飯,女明星下海的光環之下,是六個孩子的母親薛玲仙,等到新鮮勁頭退去,舞客必然調方向,于是,她淪為行話講的“湯團舞女”——業績吃零湯團。唐大郎在1940年12月3日的《社會日報》記錄了薛的貧困:“傳薛玲仙將流轉溝壑,此人真命薄可憐也。嚴折西不能蔽其妻女饑寒,誠無以逃世人公譴,二人育子女甚繁,貧既甚,玲仙輒攜女稱貸于相識者之門,女皆萎瘦呈菜色,望之已令人悲憫……”

薛玲仙到處借錢。“朋友的朋友,也有份兒俟著,所以,凡是認得她的人,一旦碰到了,沒有不遠而避之的。”(《上海影訊》,1942年第7期3頁)1941年9月8日,《新聞報》登出一則駭人的公告:“嚴折西夫君鑒 你拋我子女六人不別出走客寓數天未付度日如年不能久居故特登報通知望于三日內火速歸家否則即將小冬小香阿五頭三女出姓投生三日后悔之莫及實出無奈特此敬告 妻薛玲仙淚言”。

薛玲仙的敬告啟事

一個妻字,證明媒體在1939年熱議的嚴薛復合并非虛言。薛在這則敬告里含蓄地控訴嚴折西不養家,以賣掉三個女兒要挾他盡快挑起責任。那么,嚴折西究竟在逃避什么?聽唐大郎怎么說:“顧有人告予,謂玲仙窮困至此,則日至其所識處稱貸,得錢而少,盡負毒糧,置兒女之饑寒于不顧,有時得錢稍多,則買毒糧外,兼市水果,歸而大啖,其子女號饑,則從市樓呼面食飼之,不與飯食也。”(《東方日報》,1942年1月17日)這段文字足以擊碎薛的母親形象,實則,由于煙霞癖,她此時已無形象可言。“薛玲仙又叩吾家之門,愚勿在,家人謂其頭發盡脫,而玩一光顱,所存者,惟耳際有飄拂幾莖耳,想為惡瘡所蝕,被一藍布衫,瑟縮于雨雪中,告我家人,謂其子女三五人,咸伏于大世界街前,自昨日至今日,各人僅得一燒餅充饑,若不得食,則饑死便在目前,請家人念玲仙與唐君舊日交情,稍為周濟,所求但須群雛得一碗面吃足矣。”唐大郎為1942年2月8日的《社會日報》寫下的這段文字,或許是薛玲仙生前的最后一幅文學肖像。“在廢歷去年的小除夕,不自振拔潦倒而死的薛玲仙……”(《永安月刊》,1942年第37期54頁)如丁悚所言,他的義女歿于1942年2月13日。

同年3月19日,《申報》記載:“薛玲仙的未亡夫嚴折西近在國泰舞廳任樂師,這樂隊的主辦人是李棟樑,領導是嚴個凡。”嚴折西參與的知音大樂隊,在國泰舞廳首演的廣告早先刊于2月8日的《申報》。史料未能記下嚴折西在這特殊時期的心理。晚年他寫自傳,僅用含糊的一筆帶過這段悲劇:“可嘆事業正盛竟染病辭世。”無論是當歌舞明星、電影演員,抑或舞女,薛玲仙都是出道即巔峰、一路走下坡,嚴折西所謂的“事業正盛”,更適用他自己。

或許是巧合,薛玲仙死后,嚴折西在時代曲的疆域達成了現象級的開采,漸成一方諸侯。而且他開始大量創作苦情歌,用一種直白、世俗的口吻去傾吐內心的抑郁。有些名作,若非嚴折西的友人勤寫小報專欄,我們很難一窺幕后。譬如由姚莉演唱的《默默無言》,借翁飛鵬之筆,我們知道嚴折西:“一度曾熱烈追求女歌手谷鶯不遂,乃作《默默無言》一曲以為紀念。”(《羅賓漢》,1947年2月12日3版)嚴折西與谷鶯有師徒之情。“谷鶯有今日的成就,全是嚴折西一手培植,卻不料她竟會和旁人結婚,氣得這位‘老師’萬念俱灰……”(《星光》,1946年新24期5頁)他們的交集可以追蹤到1942年初春的國泰舞廳。“谷鶯在上海時,與嚴工上的兒子哲西,來去甚密,國泰舞廳這一段紅色戀情也許都難泯忘……”(《海濤》,1946年第4期5頁)

谷鶯

除了谷鶯,嚴折西被嘲吃嫩草的對象還有舞女李珍。“最近,谷鶯已嫁,嚴便極力追逐舞人巧克力李珍。”(《海潮周報》,1947年第65期5頁)嚴折西在二婚前與幾位女性傳出“桃色牛斯”,這兩個名字曾是他在報刊上的影子。站在影子里的那個男人是悲傷的,不過他很善于轉化這種負面的情緒,用來灌溉創作。“許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苦守著一個共同的信念,今天才回到我的面前。許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我度過了多少寂寞的春天,今天才伴在我的身邊。”不知他在寫下《許我向你看》的時候,渴求一看的佳人是誰?參考百代檔案,周璇于1947年4月26日灌錄了這首杰作,而4月2日的《戲報》還在報道:“巧克力李珍近來每日下午榮座時間必到南華碧羅廳吃點心……之所以日日來此地者,純系捧小胡子的場,兩人往返甚密,互矢愛好者也,是以李珍的白天來吃茶,晚上來吃夜飯,嚴折西則十時音樂完畢便到仙樂斯捧場如儀。”嚴折西此時在百代灌音部有一份領薪水的正職,還有大量的歌曲稿費與版稅可拿,即便如此,他仍需在南華碧羅廳當洋琴鬼扒分,可見養家不易,續弦費錢。同年5月29日的《誠報》披露他已被李珍婉拒,文末簡直戳心戳肺:“李珍豈會正式嫁給嚴折西,不過是吃吃豆腐而已,嚴則當是真的矣。”及時止損的嚴折西,轉而牽手童星出道的電影演員楊碧君,這段戀情長勢驚人,被媒體撞破時瓜已近熟:“小毛頭與嚴折西,談情說愛有一個月,雙方都認為心滿意足……目前已更進一步作婚嫁談判……”(《羅賓漢》,1947年8月21日3版) 

《“嚴氏三杰”歌譜集》出版后,兩位編者嚴佐之、嚴半之在楊浦圖書館辦了一個推廣講座,談到也許是歌迷最熟悉的嚴折西作品《如果沒有你》,嚴楊的幼子嚴半之說:“這首歌是我父親寫給我母親的。”查看百代檔案,《如果沒有你》錄制于1948年3月11日,半年后的9月18日,《申報》登出了嚴楊的結婚啟事。重溫白光演唱的這首傳世杰作:“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反正腸已斷,就只能去闖禍。”典型的嚴折西成熟期風格,口語直叩心靈的歌詞,更接近后來的港臺流行歌曲。

在舊上海,嚴折西發表的最后一批時代曲中有一首《萍水相逢》是吳鶯音于1949年2月灌唱的。參考百代檔案,這恰好是百代公司停產的時間,所以歌曲雖然錄了,卻不見唱片問世,而是要等到百代南遷香港之后,于1951年補出。嚴折西寫這首歌的時候,內心應該是樂觀的:“我們相逢在洪流里,好像浮萍相聚無幾,朝夕共歡笑同游戲,但經不住那風浪沖擊,如今被摒棄各東西,總有一天風波不起,記住這僅是暫別離,相逢還在洪流里。”原以為的暫別離,結果持續了三十多年。從上海解放,到“改開”之后港臺流行歌曲逆襲,嚴折西與時代曲一道退場,他的后半生,斬斷了與音樂的九重過往,就連前半生的那些榮耀,他也不敢讓子女知曉。嚴半之說,我從來不曉得父親以前寫過歌,直到1986年跟他看電視劇,因為是民國題材,里面出現了姚莉演唱的《重逢》,他聽了以后,對我說,這首歌是我寫的。“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猶如在夢中,年年為你呀留下春的詩,偏偏今宵皆成空。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猶如在夢中,你在另個夢中把我忘記,偏偏今宵又相逢。”在另一個夢中,嚴折西的確被遺忘了。即便是對復興時代曲有突出貢獻的黃奇智先生,他1993年為第17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場刊撰文《時代歌曲二、三事》,寫嚴折西只有兩句:“較為被人忽視的有現還在上海的嚴折西。他寫過不少歌曲,有些水準很好,而且也如黎錦光、姚敏一樣,可掌握不同的風格。”(《國語片與時代曲:四十至六十年代》,香港市政局,2003年版,15頁)

黃奇智編著的此書是時代曲的最佳入門讀物

近年來,研究嚴折西的熱度不斷攀升,但是,與他的位階仍不匹配。就創作的產量與質量而言,他和黎錦光、陳歌辛、姚敏同屬時代曲作者的第一梯隊,是時代曲神殿的四根立柱。《“嚴氏三杰”歌譜集》的出版,是照亮暗室明珠的一盞燈,我希望這盞燈還能加大功率,因為嚴折西的部分歌曲,甚至是重要的作品,囿于沒有現成的歌譜而未能輯錄,而且收錄的歌曲缺少原始的唱片信息,譬如首唱者是誰,哪家唱片公司發行,灌錄時間與上市時間,等等。這些重要線索在本書概付闕如,實在遺憾,也給未來的學者、從業者,留了另一個《重逢》的夢。

    责任编辑: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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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口红利变为人才福利
    2023-05-16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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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家产业需要升级才能满足现在人们对岗位的需求。
      2023-05-16 ∙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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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淄博真的很拼,民之期盼榜样
        2023-05-17 ∙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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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口仍是须解决的重大问题
          2023-05-16 ∙ 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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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量减少、质量降低也是事物没有消失的表现之一
            2023-05-16 ∙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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