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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巴黎的手藝人(下)
編者按:蔣彝(1903—1977),字仲雅,又字重啞,北伐戰爭后辭官赴英,卻不承想一走竟是數十年。旅居英美期間,以筆名“啞行者”出版了一系列雋永的旅行畫記,暢銷西方,成為享譽國際的散文家、畫家、詩人和書法家,堪稱“中國文化的國際使者”。其中的《巴黎畫記》,記錄了他上世紀五十年代游歷巴黎時的見聞。法語學得淚水漣漣,正好來一場名副其實的“啞行者”之旅。旅行中,他還和畫家朋友一起走訪巴黎引以為傲的手工匠人。60年前的游歷竟然神奇地迎合了今天對匠人推崇的世情,下面就讓我們跟隨蔣彝當年的步伐,探訪那些敬業、有才華的巴黎匠人們。
近些年來,黎士姆先生一定經歷了一些棘手的困難,畢竟,用于制作琴弓的常用木材蘇木(通常產自巴西)在“二戰”期間很難獲得。但他笑盈盈地說,他早已儲備好一些木材供未來使用。但戰爭到底將持續多久無人知曉,許多來自大西洋對岸的訂單因而被取消或者不能滿足。很幸運的是,戰爭并沒有使這個琴弓制作世家消亡。黎士姆先生驕傲地說,他的家族自1750年便開始了這門手藝。我對他的這種驕傲之情感同身受,因為在我們中國,許多手藝也通常是家族世代沿襲,代代相傳。在我的家鄉九江,有安徽胡開文家族的一個分支,制作畫筆達千年之久。當我還是初學書寫的學童,去胡家店鋪買了第一支畫筆。我的父親是一個畫師,買畫筆必到胡家,他認識胡家筆匠的總管,因而我有機會看到胡家父親甚至祖先制作的精美古老的畫筆。他總是鼓勵我子承父業,而我最終也確實如此做了。我懷疑現在這些制筆家族是否依然存在,我在家鄉時還是二十二年前呢。這二十二年的混亂歲月!
黎士姆先生工作的房間不算大,但是顯然夠他使用。他的長凳像張小課桌,似乎是特別制作的,種種砍切、測量、打磨等工序均在上面操作,表面已裂痕累累。主人將它放在窗邊以便采光。黎士姆先生說,非自然光會投下陰影,妨礙他獲得最光滑的琴弓表面,令他無法工作。幸好巴黎能為他提供充足的陽光!離開前,我問他,需要多久才能完成一把上乘的琴弓。他笑著回答:“直到我滿意為止?!蔽也唤麊柫怂粋€很私人的問題:生活中還有其他的興趣能讓他投入所有的閑暇嗎?他又笑了笑。制作琴弓是他僅有的興趣,他永遠樂此不疲。他偶爾會在晚上和妻子一起出去散散步,但他們沒有什么愛好。黎士姆夫人點頭稱是。他們似乎是一對完全幸福、知足的夫婦,生活在喧鬧的蒙馬特中心地帶,又全然屬于他們寧靜的世界。我對他們艷羨不已,希望自己也能從眾多的興趣中挑選出一樣,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唯一的興趣中。那樣的話,我或許會有所成就。
在黎士姆先生一家的住所外,莫瓦森小姐帶我們去下一層樓,去看她的另一個朋友勒內· 哥努瓦(René Quenoil)先生,一位制琴師,弦樂器的制作者。哥努瓦先生是一個身材高大但體格纖細的年輕人,才二十幾歲,他笑容可掬,舉止活潑,對工作的熱情以及樂意為我們展示的熱情令我們十分感動。

接下來,我們參觀了對未涂層的小提琴上清漆的工藝。哥努瓦先生告訴我們,從完成一把小提琴的結構到上清漆通常需要歷經三周的時間。許多人認為,清漆的成分以及上漆的過程必有獨門秘訣,但哥努瓦先生對此并不茍同。他自己調配的清漆,以亞麻籽油、天然樹膠、松香和松節油為基礎材料。他特別強調上清漆的時候要格外仔細,但同時也強調要獲得完美的效果全憑經驗。他說,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任何藝術品的制作。我發自內心地表示贊同。他說,上清漆的時間只能在四月到九月之間,因為其他時節的溫度不適合。他不贊成通過人工手段調節溫度,在他看來,一把好的小提琴應經得起任何氣候、任何溫度的考驗,故小提琴應該在自然溫度下制作。我想這是很合理的理由。我想這個道理也是生活的真諦—生活應在自然而然的條件下進行。
哥努瓦先生告訴我們,一把小提琴的尺寸和共鳴箱是固定的,但制作者可能會在調音琴軸正上方琴干的頂端,或沿著琴身的兩側增加裝飾圖案或鑲嵌飾物。接著,他說道,除了小提琴,沒有什么能讓他如此癡迷:他去各大博物館學習小提琴的知識,也閱讀了大量相關的文獻。他有大量小提琴制作方面的藏書,表示如果我有興趣,他樂意借我一些讀讀,但我婉言謝絕,因為我的法語水平不足以品讀這些讀物。之前,我從未遇到過一位像哥努瓦先生一樣孜孜不倦沉浸于自己的手工藝的年輕人。
不久,兩個身穿無尾禮服的人走了進來,一位十分年輕,另一位為留著黑色胡須的中年人,這兩位顯然流露出音樂界專業人士的氣質,哥努瓦先生將他們迎到另一個房間,在那里,他取下幾把小提琴供他們審視。顯然,他們是顧客。于是,在迅速參觀了哥努瓦先生的工具和工作臺后,我們滿懷感激之情地向他告別。
編制匠人夏皮昂
我早已得知一位女編織藝人的名字,并打算拜訪她。讓我哭笑不得的是,朋友們對我的這個興趣有些不以為然,他們甚至聯合起來反對我的計劃,并聲明沒人愿意陪我一同前往。但最終,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方君璧答應與我同行,盡管她當時正在法國吉美博物館(Museé Guimet)里忙得焦頭爛額。于是,我們去了位于第六區的馬耶街(Rue Mayet)。抵達時,看門人告訴我們,這位夏皮昂女士(Madame Chapion)住在第五層樓。然而,我們沒找到任何電梯,這讓方很沮喪,也使我心存愧疚,因為她看上去已經筋疲力盡了,而那一級一級的臺階是那樣的讓人望而生畏。上樓梯的時間似乎占據了此次旅途的大部分時間。爬上樓梯以后,夏皮昂女士熱情地迎接了我們,但方則早已露出疲憊不堪的神色。
夏皮昂女士的房間小而舒適。我們三人在一個方桌旁坐下,方桌的一邊緊挨著窗戶。房間小到似乎只能放下這些桌椅。夏皮昂女士拿出一堆小物件給我們欣賞。方似乎看不出它們有什么特別之處。不一會兒,一個直徑僅4 英尺的小巧花籃出現在我們眼前,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是中國制造的,女主人滔滔不絕地向我們介紹它,不停地贊嘆中國手工藝者的高超技藝。她充滿感情地向我們指出竹藤的每一個連接點。我被她的熱情深深打動,然而方卻絲毫不為所動。夏皮昂女士對這個小花籃非常感興趣,因為她此前對這種手工藝品見得不多,而且她深知制作這樣的手工藝品需要多么錯綜復雜的技巧。但對我們而言,它算不了什么,因為在四十多年前,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玩過很多類似的小花籃。大人把它們當玩具送給我們,但過不了多久,娃娃們就會把它們折磨得破舊不堪。在那時的中國,這類小花籃幾乎一文不值。
遺憾的是,即便夏皮昂女士如此地盛贊中國的手工藝品,方還是提不起興趣。由于我無法用法語交談,而方的心情如此低落到一言不發,氣氛顯得有些沉悶,我想我得做點兒什么來活躍氣氛。我開始用中文講話,好讓方來翻譯:近年來,美國人對北美印第安人的手工編織籃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因為這些籃子精巧而獨特。菲律賓、夏威夷和新西蘭的籃筐編織技巧也同樣備受贊譽。但中國的編籃手藝,也許是當前仍在傳承中的最為古老的手工藝,當然比中國的大多數手工藝歷史更為悠久。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詩經》一書就提及過這門手藝,而這書可比孔子的儒家著作還要歷史悠久。古代中國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因而,籃子有一種有趣的用途,倘若一位男子想要給女子贈禮,女子必須通過籃子這個媒介才能拿到。籃子還被廣泛用于桑蠶養殖,在中國人的葬禮上,籃子也是不可缺少的物件。于是,我不由得吟誦起以下古詩:
溱與洧,瀏其清矣。
士與女,殷其盈矣。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

起初,方慢慢地向夏皮昂女士翻譯著我的話,我留意著,想不到她竟能把這首古詩粗略地翻譯出來。夏皮昂女士不斷點頭,方看出她很有興致,漸漸地加快了翻譯速度,不知不覺地,她也和夏皮昂女士聊起來,說到開心處,兩人忍不住大笑起來。女士們可以通過聊天來驅散疲憊,這讓我驚奇不已。
方的態度轉變是有原因的,因為她發現夏皮昂女士不僅是一個技藝精湛的手藝人,而且還有著迷人的人格魅力。她們倆聊天的時候,方不時地給我翻譯幾句,好使我不至于因太無聊而喪失興趣。
最初,夏皮昂女士并不以手工編織為業。大約五年前,她在一家工廠工作。一天晚上下班后,她去看望一個同事,到了同事家,她看到同事正忙于另一項活計—籃子編織。同事向她抱怨說,她必須在規定時間里完成編織的活兒,但卻找不到人手來幫助她。這可不是普通的籃子編織,很需要一雙巧手和一點兒慧根。這位同事有一大家子要供養,她不得不白天在工廠干活,晚上在家編織籃子。她的這種編織方法廣受人們歡迎,以至于供不應求,因為其父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并且發明了一種新方法來把薄薄的藤條編織在一起。父親將這門手藝傳授給她,但她忙得沒有時間來設計新的式樣。夏皮昂女士見朋友為生計艱難掙扎,內心備受觸動,便出于友誼提出了幫助?!氨M管我受教育不多,”夏皮昂女士說,“但我仍然熱愛讀書,并樂意想辦法解決困難。我的手也很靈巧,每根手指都靈活自如。一連好幾個月,我跟著朋友在晚上編織,學會了她的一切手藝。”最后,她們決定合伙做手工。但不幸的是,這位好友由于日夜工作積勞成疾,一病不起,最終離開了人世?,F在,夏皮昂女士獨自經營著這項生意。
編織工作包括用藤條或馬來亞白藤編織的椅子、桌子和其他家具。夏皮昂女士告訴我們,她本可以用傳統工藝來制作,但她希望做得與眾不同。她非常熱愛大自然,以前也常常去動物園游玩,正是在那里她收獲了無數靈感。她找到了一種編織和連接藤條的方法,以便仿制自然界的事物。她向我們展示了一些照片,照片里的工藝品是她曾在法國和其他國家的大型手工藝展上所展出的。她的創作里有鳥兒,有其他動物,還有人類的形象—主要是女人。我認為這些展品非常有趣,因為原材料的特性使她無法自由地發揮,要想在作品中體現現實主義是不可能的,但它們仍是真正的藝術品,正是原材料的局限性才使風格成為必不可少的亮點。結果就是每件作品都極具原創性,一看便知是出自夏皮昂女士的雙手和智慧,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制作。有一張照片展示了一整套手工編織品,表現的是一位年輕女士在一座現代洋房的花園里喂鴿子的場景。整體效果令人陶醉!我了解到,這件獨特的作品是為現代家裝展所創作的,這個展覽類似于一年一度的英國理想家居展。我想這些作品一定讓參觀者們饒有興致。夏皮昂女士第一次的成功之作是一對公雞。展覽的成功為她贏得了法國知名女手藝人的名聲。為留作紀念,我照著相冊作了一張這對公雞的素描。這對公雞給她帶來了盛譽,她的作品也漸漸地被人們用作百貨商店的櫥窗裝飾。

巴黎某家大公司的經理曾找她定做了一雙藤條編織的長筒靴。夏皮昂女士編好之后,開出一張1萬法郎的賬單。這讓經理大跌眼鏡,并提醒夏皮昂女士,藤編商品在市場上是很廉價的。夏皮昂女士的回應是要求經理退還長筒靴,她說,這是她雙手的創造物,也是她想象力的結晶。創意比單純的手工技巧更加寶貴。這個故事讓我和方很興奮,因為我們從小到大被教育的是,珍視所有創造的結晶—也就是靠手和腦共同完成的工作,視金錢上的回報為糞土。夏皮昂女士糾正了我們對西方社會的錯誤印象,我們原以為西方人更注重物質的獲取,而不是精神的滿足。我長期旅居英國,有幸見識了很多滿懷崇高理想的優秀人士,而夏皮昂女士則是法國眾多優秀人士的一個典范。這件事讓我更堅信,一概而論往往會導致誤解,親身的接觸才是促進人們真正理解的最好方法。
夏皮昂女士的簡單純樸和全心全意使我印象尤為深刻。盡管早已功成名就,但她并不精于世故或虛與委蛇。她說許多人報道過她的作品,但她從來都不愿意保留那些剪報。這讓我想起我之前拜訪過的某些巴黎手藝人,他們把我當成了新聞記者,一邊給我引座一邊急不可耐地向我展示他們的剪報簿。她說她喜歡自然的舉止,不善于為那些試圖扭曲或夸大事物的人說好話。她不斷提醒我們,她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她唯一受過的教育就只是小學程度的閱讀和寫作。成名以后,她應邀參加一些大場面的社交聚會,但這些常使她局促不安,因為她不擅長用恰當的語句來表達自己。聽到這里,我打斷了她,安慰她說,她的作品就是她最好的表達。
方和夏皮昂女士繼續交談。對動物的熱愛成為她們的聊天主題。夏皮昂女士養了一只貓和一只狗,她對那些虐待動物的人發出了憤懣之語。她繼續說道,人們都熱愛和平,要是能發明出一種世界通用的語言,使人類能心平氣和地交流思想和工作,該多么好啊!她的生活完全是以工作為中心的。在見識了精美的中國編織品后,她說她很高興能見到我們,只因為我們是中國人。
末了,她拿出材料向我們展示她是如何編織的。整個過程中,她時不時告訴我們這樣或那樣的編織藤條的方法,似乎期待我們回答中國人對此有更佳的方法。遺憾的是,我和方都對此一無所知,無能為力。我告訴她有一本帶插圖的書叫《中國編織》(Chinese Baskets),是芝加哥費爾德自然歷史博物館出版的,這也許能給她帶來一些啟迪。

本文摘自《巴黎畫記》,[美]蔣彝 著,王艷 譯,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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