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俊彪

那年，我從部隊退役后，回到農村割了一季小麥。

小麥收割完的那天上午，天高日麗，萬里無云，天邊蒸蔚著一抹澄藍潔凈的地氣。我拉著架子車，從麥茬地里將麥捆往打碾場里運送。這時候，永和公社書記樊立坤一手叉腰，一手用草帽扇涼，站在打碾場麥垛的影子里等我。他見到我，笑著說：“今早接到地委宣傳部劉鋒科長的電話，要我來通知你，帶上糧票和錢，還有鋪蓋、衣物，明天去地委宣傳部報到，參加為期三個月的通訊員培訓班。”

培訓班共八人。人到齊了，大家互相問了一下，也就認識了。第二天上午，劉鋒來到黨校，參加我們的開班儀式，之后，來我住的房間，坐在木椅上。他先進行了自我介紹，然后再談我的情況，最后說了培訓學習的方法、任務和目的。我注意聽他講話，觀察他的表情和神態。他中等偏高，頭發又黑又密，有粗黑的濃眉，眼大目明，鼻子高聳，嘴唇紅闊而又豐滿，雙耳高過眉尖，耳輪寬，耳垂隆，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說話時語速平緩，面帶微笑，顯得氣定神閑，溫文儒雅，很有親和感。他有十分典型的陜西關中男人的體格和五官，但性格和氣質，卻很有一種南方人的柔和與沉穩。那時，他將近不惑之年。

說了一會兒話，后來有點像是聊天了。他笑著說：“你在甘肅人民出版社工作，我聽說了，但不知道你已經回家。這次直接讓永和公社書記通知你，先把你人調過來學習再說……”

三個月過后，我們這八個人，被分配在七個部門或單位，解決了編制，大家都端上了鐵飯碗。我心里明白，是劉鋒改變了我的命運。

地委大院在慶陽師專的對面，報道組在大院后面一個角落的幾間平房里。兩人一間房子，靠里有兩個火炕，靠門窗有兩套桌椅。大家晚上睡在炕上，白天坐在桌椅前辦公。我和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干事祁廉清同住。劉鋒帶我住下來，對我說：“祁廉清是個老干事、大學生，中午偶爾在這里休息一下，晚上他都回家住。我讓你和他一個房，其實等于你一個人住，晚上就可以看書寫作，很幽靜。吃飯，地委有食堂?！闭f真心話，能有這么好的工作和生活環境，我早已是心滿意足了。

劉鋒經常派我下鄉。年歲大的人，都害怕下鄉，生活不方便，交通也困難，采訪多靠步行或是騎自行車前往，吃飯住宿常常在農家。劉鋒笑著對我說：“你年輕，單身，坐在大院里，時間長了，會空虛。我派你下去，深入實際，接觸生活，了解情況，對新聞報道、對你個人寫作，都有好處?！蔽抑皇屈c頭，其實內心里很樂意，因為外出采寫，差旅費可以報銷，每天還有兩角多錢的出差補貼，在農民家里既能吃飽飯，還能節省錢和糧票，每天只交一斤糧票二角錢，我的下鄉補貼就夠吃飯了。

劉鋒是一個心很細也很善良的人。報道組有個人叫武敬東，家在西峰，比我還小一歲，已在報道組工作兩年了。在西峰周邊或慶陽工作時，劉鋒派武敬東和我同行。武敬東人熟地熟，走到哪里都方便。在寧縣、合水、華池幾個革命老區縣采訪，劉鋒便派王喜絨和我同行，她是寧縣人，在地委工作已有好多年，對那幾個縣十分熟悉，也有很多熟人。她知道我在收集陜甘寧革命歷史資料，也有意識地帶我去看一些戰爭遺跡，講一些她所掌握的烽火歲月中的人與事。

劉鋒還是一個很沉穩的人，遇事不急不慌，不驚不亂，性格也很溫和，從來不發脾氣。我只見過他有兩次真的生了氣，但也就是不說話，悶聲悶氣地離開了。一次是祁廉清誤了事，導致報道組被點名批評。劉鋒來房間，問祁廉清緣由，沒想到祁廉清火氣更大，說了自己的委屈，最后還抱怨起來。劉鋒也很生氣，但他冷凝著臉，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就出門去了。還有一次是王喜絨耽誤了一個新聞稿，劉鋒受了批評。當他來王喜絨的房間問情況時，王喜絨突然情緒失控，臉都氣紅了。劉鋒幾次欲言又止，嘴唇動了好幾下，還是沒出聲，在原地倒騰著碎步，轉身走了。在院子里，我聽到他大聲地咳嗽，嘆息……

冬天的時候，劉鋒派我去完成一篇調查農田基本建設和農民生活的調研報告。我硬著頭皮答應了，卻擔心完不成任務。

時隔不久，那篇調研報告刊發了，并產生了不小的轟動。我也接到了去蘭州的調令。劉鋒問我的意見，我如實說：“我在地委，人熟了，工作也順手了，這里離家近，回家看父親和弟妹也方便，家里有個事，也好照應一下。去蘭州，雖然好，但人生地不熟，我怕勝任不了，哭起來連淚都沒了?！眲h聽得直笑。

過了幾天，劉鋒來找我，說：“去蘭州路上最少要兩天，你準備一下，這兩天就得動身了?！?/p>

他在家里準備了晚飯，說是為我餞行。那是一個平房小院，有很溫馨祥和的家庭氛圍。我到他家里時，飯菜已擺上桌子。他開了一瓶西鳳酒，招呼我坐下來，邊吃邊喝邊說話。叮囑一些我應該注意的事項，也幫我規劃了從西峰該坐哪趟班車，在西安換乘哪趟火車，還讓我把行李托運了，告訴我火車上人多擁擠，不要因行李而拖累了人。

清晨，我剛起床，收拾好行李，劉鋒就來了。他將背包放在自行車貨架上、旅行袋掛在扶手上，推著自行車送我去長途汽車站。冬天太陽醒得遲，滿天繁星。城市沒有路燈，遠處的天際閃爍著白藍色的光。大地還沒有醒，城市尚在沉睡中。劉鋒送我上了車，站在車窗的外面，說：“西安車站人多，小心行李……”我們隔著車窗再次握手，車緩緩出站。在朦朧的晨光中，我看到劉鋒推著自行車的身影，高大而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