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貢r間2019年2月，南極洲，一艘美國科考船沿著思韋茨東部冰架的邊緣行進。本文圖片 視覺中國 圖

透過船艙的玻璃，鄭亦曦凝視著窗外，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冰川在融化。

“當猛烈的風暫時減弱時，你能聽到海冰碎裂的聲音。我們知道南極的冰川正在融化，但是當你真的親眼看到它們在融化，聽到水從冰川滴落的聲音，會感到非常難過，仿佛這些冰川正在哭泣?！彼f道。

鄭亦曦是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的海洋科學家。2022年1月，正值南極洲的夏季，她和研究團隊到達了南極洲海岸外的阿蒙森海域，對南極洲西部最大的冰川之一思韋茨冰川（Thwaites Glacier）展開研究。

南極洲是地球上最大的冷凍淡水庫，擁有大量的冰蓋覆蓋其陸地表面。隨著全球氣候變暖，這些冰蓋正迅速并加速融化。英國利茲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今天南極洲冰蓋融化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在過去的40年里，南極洲的冰融化速度加快了280%。1996年至2021年期間，南極洲西部的冰蓋凈減少了33310億噸，使全球海平面上升超過9毫米。

作為地球上最寬闊的冰川之一，也是南極冰川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在不斷加速融化的思韋茨冰川是全球科學家的重點研究對象。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冰川學家、國際思韋茨冰川合作組織（ITGC）負責人泰德·斯坎博斯（Ted Scambos）教授告訴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思韋茨冰川的融化可能已經(jīng)接近或越過了“臨界點”。

這意味著這些冰川的融化速度已經(jīng)超過其自身的再生能力，導致不可逆轉的冰體損失，其連鎖反應或?qū)⒆罱K導致南極洲西部的冰在未來幾百年內(nèi)全部融化，使得海平面上升2-3米。首當其沖受到影響的，將是位于北半球的美國、加拿大和中國的海岸線。

除了冰川，南極洲的海冰也在不斷消失。海冰和冰川之間存在著相互關系，南極洲冰川融化后的冰水會流入海洋，參與形成海冰。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人們已經(jīng)可以通過衛(wèi)星技術測量海冰，并觀測到海冰凍結和融化的規(guī)律循環(huán)。2022年的夏季，衛(wèi)星記錄到海冰面積有史以來的最小值。南極洲“冰心”的跳動幅度正在不斷變“小”。

當?shù)貢r間2022年9月5日，南極洲，思韋茨冰架。

借海豹之力解密“末日冰川”

思韋茨冰川是地球最寬闊的冰川之一，擁有和中國廣東省差不多大的面積，并一直延伸到南極西部的冰蓋。南極西部的冰蓋，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它的中心區(qū)域比海平面和沿海地區(qū)深得多。這意味著冰川底部的基巖深入到海平面以下。因此，當冰川融化時，其接地線（grounding line）將不斷向后撤退到一個更深入的位置，形成一個更高、更厚、流失速度更快的冰柱，從而開啟一個被稱為冰蓋不穩(wěn)定性（Marine Icesheet Instability）的惡性循環(huán)過程——接地線不斷向后撤退，冰柱將變得更厚、冰川融化的速度變得更快。因此，思韋茨冰川融化的后果非常嚴重，也被稱為“末日冰川”。

美國地球物理學家和南極洲研究專家John. H. Mercer早在1978年就提出“末日冰川”的概念。他指出了思韋茨冰川在全球氣候系統(tǒng)中的重要性，并指出它對海平面上升和全球氣候的威脅。隨著時間的推移，“末日冰川”這一概念被用于描述那些可能對海平面上升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冰川。思韋茨冰川由于其巨大的規(guī)模和潛在的危險性，成為了“末日冰川”的代表。

思韋茨冰川融化示意圖

此外，對思韋茨冰川的研究也是難度最大的科學研究之一，想要做出保護性措施也難上加難。冰川距離人類聚居區(qū)較遠，環(huán)境極度寒冷惡劣。低溫、強風、暴雪和濃霧等環(huán)境條件加劇了實地考察的難度。由于冰川地區(qū)復雜的地形和常年的積雪覆蓋，連用衛(wèi)星遙感獲取準確的數(shù)據(jù)也面臨一定的挑戰(zhàn)。同時，思韋茨冰川的重要部分位于海表以下，水下探測和采樣需要復雜的裝備和技術。

鑒于此，鄭亦曦參與的科考團隊在思韋茨冰川附近采集數(shù)據(jù)時另辟蹊徑，選擇借用了海豹之力。一些生物學家在南極完成進場實驗時，在海豹的頭頂粘上儀器伴隨它們下潛，這啟發(fā)了鄭亦曦和她的團隊。他們將測量電導率、溫度、深度的儀器加裝在海豹頭上的儀器內(nèi)，讓海豹幫助采集數(shù)據(jù)。

“當海豹每次浮上來的時候，儀器會上傳海豹經(jīng)過海域的海水的溫度、鹽度、深度數(shù)據(jù)。去年在南極，我們標記了超過20只海豹，所以同時有20條以上的軌跡。因為海冰實在是太厚了，而且它又太密，所以我們無法以人力采集數(shù)據(jù)。但是這些海豹很神奇，能夠找到很小的縫隙通往思韋茨冰川。所以，明明我們?nèi)藳]有去思韋茨，但是卻收集到了數(shù)據(jù)，因為海豹們找到了船也沒有找到的路徑。于是，我們有了一個較大范圍的數(shù)據(jù)量?！编嵰嚓貙ε炫刃侣務f。 

不僅如此，海豹采集數(shù)據(jù)可以持續(xù)8個月之久，且它們頭頂?shù)膬x器比起其他專業(yè)測量工具更為經(jīng)濟。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海豹測量的海水鹽度往往高于標準值，這需要科學家們進行校準。

鄭亦曦的科學團隊研究成果表明，思韋茨冰川的接地線后退速度非?？?。如果冰川接地線融化，整個冰架和冰川都將變得極其不穩(wěn)定。“冰架原本有陸地支撐，現(xiàn)在只剩下海水的浮力支撐，它的壓力可能會越來越大，上下支撐的力很可能會斷開，變得不穩(wěn)定?！彼f。

當巨大的思韋茨冰川全部融化的時候，海平面會上升約60厘米。然而，思韋茨冰川不是“一塊能被切下來單獨討論的面包片”。它的融化將牽涉到鄰近的冰川區(qū)域。斯坎博斯教授稱，如果思韋茨冰川在未來幾百年內(nèi)徹底融化，會引發(fā)周邊其他冰川的不穩(wěn)定，最終導致整個南極洲西部的冰全部融化，并讓海平面上升2-3米。

當?shù)貢r間2022年9月5日，南極洲，兩位科學家在甲板上敬畏地看著冰川邊緣破碎的冰面。

是否越過臨界點之爭

科學界對于南極冰川是否已經(jīng)越過融化臨界點的問題尚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冰川的變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涉及到許多相互關聯(lián)的因素。但對于思韋茨冰川是否已越了臨界點的問題，斯坎博斯教授的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條件不改變，隨著時間的推移，思韋茨冰川會把所有的冰都擠出去（squeeze out），讓海平面上升。導致接地線繼續(xù)后退的因素在未來可能會增加。例如，全球變暖導致南極周圍的風向繼續(xù)改變，溫暖的海洋水得以涌上南極洲的大陸架，到達冰川的底部，進而導致更多的融化和接地線更快的后退，引發(fā)更多的失控過程。因此，在未來100到200年內(nèi)，思韋茨冰川可能會非常迅速地融化流入海洋，海平面上升的速度將比今天快得多?！彼f道。

鄭亦曦也告訴澎湃新聞，思韋茨冰川接地線的后退速度遠超從前觀測到的很多冰架，她的許多同事實際上非常擔憂思韋茨冰川的融化臨界點已過。“現(xiàn)在問題是，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究竟有沒有過。但是等到我們真的有把握說這個臨界點過沒過的時候，或許已經(jīng)過了臨界點很久了?！?/p>

對于科學家們而言，雖然無法通過南極冰川的融化或接地線后退直接得出全球變暖的結論，但是南極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以前觀測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冰川一直都很穩(wěn)定，直到這幾年，它們突然開始有的在變厚，有的在變薄，有的在后退消融，有的在往前漲?！?021年底至2022年3月，鄭亦曦在南極考察時發(fā)現(xiàn)，大大小小的海冰碎片散布整個海面，而她在前幾年的科考中并沒有觀察到此類狀況。

“我們?nèi)ツ蠘O的時候，看到冰川像瀑布一樣在融化，甚至在冰川和海交界的地方出現(xiàn)了顏色不同的水。因為融化速度太快了，海底的融水因為密度低、溫度高往上流。雖然我也知道，我們觀察的時間尺度實在是太短，我們就在那里待兩個月，看到的所有東西或許不能夠說明任何事情，也不能拿它來證明什么，但你看到了，它就在那兒發(fā)生著?！彼f。

當?shù)貢r間2014年5月12日，南極洲思韋茨冰川。

挑戰(zhàn)與應對措施的探索

南極洲冰川融化已成為全球氣候變化的一個主要焦點。有關防止冰川進一步融化的方法一直備受關注。斯坎博斯教授表示，現(xiàn)有的解決方案需要花費數(shù)十億美元，且只能解決部分問題。

其中一種方案是在阿蒙森特海域架設某種長約650公里，寬約160公里的塑料薄膜，防止深處的暖洋水流通，延緩冰川融化。但這將需要至少500億至1000億美元，且對流動的冰川造成影響。第二種可能性是嘗試在冰川表面打數(shù)百口井，通過不停泵水增加冰層與下面的巖石之間的摩擦力。另外一種非常間接的方法是嘗試部分阻擋太陽輻射，但在實施上存在許多問題。

斯坎博斯教授坦言，全球清潔能源政策的推行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思韋茨冰川周圍還有幾個可能在未來構成威脅的地區(qū)，每個地區(qū)的應對措施都需要耗資數(shù)百億美元，他建議將這些資金花費在更直接地解決問題的清潔能源技術上。

“盡管我們可以做出一些剎車的努力來減緩全球變暖的速度，但我們不能指望回到過去的氣候世界。溫室氣體如果不加控制，將會顯著地加劇全球變暖。我們必須共同努力來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并提高人們的保護意識?！彼箍膊┧菇淌诜Q。

鄭亦曦認為，人們需要增加對于南極的關注。“我們經(jīng)常與媒體合作進行培訓，和公眾科普科學問題。我們強調(diào)一切都還是有可能被改變的。雖然變化不可逆，但是我們可以阻止這些變化的進一步發(fā)生。首先最重要的是政府的政策，在個體上，少吃紅肉、節(jié)能出行、節(jié)能減排這些，都是個人能夠做的?！彼f。

隨著全球變暖的影響變得更加嚴重，人們終將去適應一個高溫和海平面上升的星球。

“我們永遠不會回到過去的氣候?！彼箍膊┧菇淌诒硎荆嗽诂F(xiàn)階段要盡可能的減少溫室氣體的排放，減緩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的進程，人們也要做好面對一個徹底變化的未來世界的準備。

全球變暖導致的海平面上升將會促使一大批居住在低洼地區(qū)的“氣候難民”的誕生。目前，全球約有9億人生活在低洼沿海地區(qū)。一些位于南太平洋的島國，如圖瓦盧、馬紹爾群島和吉利巴斯等島國居民已經(jīng)被迫離開家園尋找新的地方居住。

當?shù)貢r間2021年10月23日，南極洲思韋茨冰川。

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今年2月14日在紐約安理會就海平面上升對全球和平與安全的影響發(fā)表講話時提到，“各大洲的特大城市都將面臨嚴重影響，包括拉各斯、馬普托、曼谷、達卡、雅加達、孟買、上海、哥本哈根、倫敦、洛杉磯、紐約、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圣地亞哥等?！北Ｗo那些受到氣候變化影響最嚴重的人群，特別是那些居住在低洼地區(qū)的人們，將是應對未來世界的重要任務之一。國際社會需要加強合作，提供支持和援助，確保這些人們能夠獲得安全、可持續(xù)的生活條件。

與此同時，許多國家已經(jīng)開始采取行動來應對海平面上升帶來的威脅。

2020年，丹麥海岸管理局針對整個丹麥海岸線發(fā)布了新的全國風險評估。同時還包括繪制洪水和海岸侵蝕風險圖，以及在4年內(nèi)降低風險和具體保護沿海舉措的建議。2022年，丹麥啟動丹麥氣象研究所（DMI）為國家洪水預警機構，該國現(xiàn)在也是歐洲洪水預警系統(tǒng)（EFAS）的成員。日本則規(guī)定為電網(wǎng)運營商制定集體行動計劃，以確保發(fā)生風暴和洪水襲來時的電力供應可靠性。

“全球氣候變化讓人們意識到，我們會破壞地球，給未來世代留下難以生存的世界。我們欠未來的世代，我們需要一個關心未來世代的世界，并且我們必須意識到，全球氣候變化是一場緩慢而持久的災難，需要全球范圍內(nèi)的合作和長期規(guī)劃。如果不采取行動，我們將失去很多沿海城市，付出昂貴的代價?！彼箍膊┧拐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