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上海故事|我家的寧波阿姨
這些天,不知為何,時常想起了寧波阿姨。寧波阿姨是我家十幾年前的鐘點工阿姨,與我家關系融洽,外人常常以為她是我家的親戚。
寧波阿姨是我家搬到浦東后由鄰居介紹而來。初次見面,蠻有戲劇性的。我家住底樓,那天吃罷午飯,我在水池邊洗碗,透過窗戶,見一金發美女在我家窗前停自行車。從背影看,細挑個,齊肩的大卷金長發如瀑布般泄下,長皮風衣齊膝蓋,寬寬的腰帶緊箍蠻腰,斜跨一小坤包。這是去哪家做客的小姐?我正嘀咕著,門鈴響了。是"皮衣小姐"。開門,我見到一張實在有點難以恭維的臉:這是一張飽經滄桑的中老年婦女的臉,棱角清晰,化著很濃的妝,滿身刺鼻的香水味。說實話,有點異樣,有點夸張,有點害怕。她倒是滿臉堆笑,自報家門,她是寧波阿姨,來我家做家務。
可以想象當時我們一家的表情有多么錯愕,真難以把這位背影看看20歲,正面瞧瞧60歲的時髦女士,與一個吃苦耐勞的鐘點工阿姨相聯系。倒是寧波阿姨見怪不怪,用已經摻雜著上海話的寧波話直奔主題,就鐘點工的工作和報酬來了個非常標準的外交溝通,說話得體,簡潔,并且強調,我家書太雜、太亂,要干好還是難度頗大,不過,困難是可以克服的。我還未反應過來,寧波阿姨已經三下五除二地完成了首次見面的所有任務,利落地告辭了,最后一句話是,沒見過哪家有那么多雜亂的書。
晚飯的時候,家人們對這個寧波阿姨非常感冒,我心里想,這個寧波阿姨第一次熱情中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啊。姑且看看她是何方神仙,有何本事吧。畢竟,介紹人像媒婆那樣說得花好稻好,總要體驗一下吧。第二天寧波阿姨準點上班了,一如昨天的靚麗打扮,只是手上多了只鼓鼓囊囊的大紙袋。進門后,她脫下了黑皮的長靴子,我這才發現,寧波阿姨還穿著一雙細高跟的皮靴呢,怪不得人顯得非常挺拔。她問我,“小妹,有衣架嗎?衛生間在哪里?”我挺納悶的,連忙指給她看并拿給她一只衣架。只見寧波阿姨拿著大紙袋和衣架進了衛生間。在一旁看著的爸爸奇怪地問我,這個阿姨要干嘛?我只是搖搖頭,心中也非常納悶。數分鐘后,寧波阿姨出來了,手上提著掛著她漂亮皮大衣的衣架,換了身非常適合做家務的居家服,一邊掛衣架,一邊說,“你家很久未好好掃掃了,我今天做得徹底些。”掛好衣服,寧波阿姨熟練地盤起了金色的長發,并插上了一支漂亮的發簪。不用我們多關照,寧波阿姨就熟練地開工了。
阿姨做家務真的是一把好手,動作快捷、井井有條,中間從不偷懶,爸爸遞給她水喝時,才發現寧波阿姨的臉“花”了,濃濃的彩妝被汗水融化了,有點滑稽。最后是拖地,爸爸拿了新拖把給她,她不要,問有沒有大抹布?原來,寧波阿姨說,她喜歡蹲著用抹布擦地,一來是干凈,二來是可以立即將發現的濕水擦干。她說,你家有老人,一不小心,水漬未擦干,老人踩到會滑到的。第一天寧波阿姨多做了20分鐘,可惜事情仍沒有做完,她抱歉地對我說,下面還要去另一家做,時間來不及了。寧波阿姨匆匆走了,給我們留下了好印象。只是先生那天拼命地打噴嚏,貌似鼻炎又犯了。接下來,寧波阿姨把我們家整理得干干凈凈的。她踏實、肯干、話語不多,有時候還會早來晚走,多做些時間。她像是只美麗的蝴蝶,飛來又飛走,我們也看慣了她的裝束,一個穿時髦衣服,脖子上、腕上、手上“金光燦燦”的鐘點工阿姨。我們全家都喜歡寧波阿姨。
只是先生的鼻炎有點嚴重了,去醫院看病,說是過敏。原來,先生對寧波阿姨的劣質化妝品和香水過敏。吃晚飯的時候,關于寧波阿姨的話題又一次被鄭重地提上了“臺面”,是留是走?爸爸表示,這樣的阿姨真難得,最好不要回絕,我也很猶豫。先生想出了個主意,說我那些進口的化妝品和香水,反正不用,送給寧波阿姨吧。我立刻表示反對,我承認自己有點小氣,那些大牌的化妝品我自己都不舍得用,還有香水,那可都是法國香水啊。先生著急地說,那怎么辦呢?我生氣地說,總不見得她在我家干幾年,我們就要提供她大牌的不會引起過敏的化妝品?豈有此理?先生說我任性,我說他慷我的“慨”。飯桌上的氣氛有點火藥味了。一夜無語,想不出轍來。
第二天,寧波阿姨提早到了,先生出來,客氣地請寧波阿姨坐下,搞得阿姨有點受寵若驚了。先生說,“阿姨我和您商量件事……”寧波阿姨仔細地聽著先生過于文縐縐的話,焦急地說,你們不要我做了?我知道誤會了,只能解釋道,是希望她來我家做事的時候可以不化妝和噴香水。寧波阿姨聽完后,爽氣地說,哦,原來你家先生過敏啊,那我不用就是了。做完活,寧波阿姨一邊穿靴子,一邊對我說,小妹,你真可憐,怪不得你有那么多進口化妝品和外國香水不能用,可惜了,可惜了。寧波阿姨用非常憐憫的眼神看我一眼,飄然而去,我卻愣住了,我可憐嗎?鐘點工阿姨可憐我。
寧波阿姨每天準時來我家“上班”,依然每天“行頭”翻翻,“黃貨”掛掛,只是素面朝天了。寧波阿姨五十開外,身材頎長,臉瘦而窄,顴骨高高,眼眶內陷,典型的寧波女人的長相。其實,身材不錯的她,把歲月的滄桑寫在了臉上。因為素面,兩條紋過的眉毛及繡過的眼瞼顯得有點突兀。寧波阿姨做事手腳很快,我們這個亂糟糟的家被她打理得整整齊齊。那時我家剛搬家過來,我剛剛遭遇母親突然病故。父親還整天沉浸在對母親深深懷念之中。白天我們上班去,孤獨的父親常常呆坐著望著窗外。父親8歲從紹興鄉下來到上海,寧波和紹興在地域及生活習性上非常相近。木訥內向的父親,起初偶然會向寧波阿姨打聽些寧波鄉下的生活。
寧波阿姨一邊干活,一邊爺叔、爺叔地和爸爸聊著天。于是,吃晚飯時,爸爸會時常提到寧波阿姨:今天我買來西瓜,寧波阿姨說,看著就不甜的,買西瓜,要看瓜蒂的,瓜蒂要凹得深,紋路要清晰……原來,寧波阿姨來上海打工,還擺過水果攤的;今天,寧波阿姨在我家用微波爐轉中飯,有臭冬瓜哦,她還吃自己做的咸蟹糊;她說,她會做寧波年糕的……我能想象,爸爸看著寧潑阿姨碗里的家鄉菜,一定眼饞了。爸爸說多了,我問爸爸,寧波阿姨住在哪里?和誰住在一起?她為什么來上海?爸爸說,我又不是包打聽,怎么可以隨便問人家呢?
周末的時候,我見到寧波阿姨,又是端水,又是剝香蕉,隨口有意無意地撩一句,寧波阿姨,我爸爸說你“茄得來,啥個都會做”。寧波阿姨,真正聰明,不動聲色地下次帶來了自己做的家鄉菜給爸爸吃。我想想自己賺了,找了個鐘點工,外帶兼職爸爸的心理安撫師。其實想想,我真是小氣鬼,一瓶進口香水都不舍得送給寧波阿姨。
快過年了,我們擔心寧波阿姨要回寧波過年。又是我旁敲側擊地套寧波阿姨的閑話:阿姨,儂上海和啥人生活?和老頭浜(老頭子);老頭浜也是寧波人?不是的,浦東鄉人的。哦約,不能再問了,隱私了。阿姨,寧波還有啥人?轉彎繼續問。記者本事出來了。寧波有三個小喂(孩子),大兒子剛結婚,有孫子了。原來,寧波阿姨當阿娘了。那么,過年了,儂有啥打算伐?寧波阿姨,老老實實告訴我,寧波鄉下,已經很久不去了,似乎也不能去。春節里,兒子會帶著媳婦孫子來上海。吃晚飯時,先生說,這個寧波阿姨一定是有故事的阿姨。年紀輕輕的時候,只身來上海打工,吃過很多苦,寧波一定是回不去的。
春節里,寧波阿姨提著很多寧波特產來我家,干活時,嘴里不停地夸贊孫子、兒子、媳婦,懂事啊,懂事啊。也漏嘴說到老頭浜看到小囡也很喜歡的。一家其樂融融,她賺錢也開心。聽上去,寧波阿姨是家中賺錢的主力軍。她每天要做好幾家人家,有人告訴我,從我家出來,她坐在花壇邊的椅子上,要對著圓鏡化妝很長時間。
寧波阿姨在我家做了好幾年,我們真的親如家人了。爸爸總會把好吃的東西多留一份,說是給寧波阿姨吃。有一天,寧波阿姨遲到了,滿臉愁容地來告別,說要回寧波鄉下一次,兒子來電,吞吞吐吐地說,媳婦發生車禍,孫子也傷到了。那天,她突然變得老態龍鐘,頭發蓬亂,語無倫次,"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會回來的。"這是她留下的一句話。這次,她還留下了浦東家的座機電話號。一個月了,我家亂糟糟的。焦急地等著寧波阿姨快快來收拾。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我聽見門鈴響,開門,見一個樸素的滿臉皺紋的鄉下老太婆,仔細一看,竟然是寧波阿姨。往日機靈的寧波阿姨,完全變成了祥林嫂:我的兒媳婦真傻,就這樣坐在助動車后被車撞死了,她用手護著孫子,孫子活著……我們不知所措,不知道應該怎樣勸勸寧波阿姨。看著她含著淚,卻倔強地噙著,不讓淚水落下。終于,爸爸說,寧波阿姨,接下來你怎么辦?寧波阿姨才想起來,說是今天是來告別的,她要回寧波帶孫子了,不來上海了。那老頭浜呢?顧不上了,顧不上了。寧波阿姨匆匆告別我們。
晚飯時,一家人沉默著,爸爸突然吐出一句話,這個女人,罪過啊,吃過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日子順心了,家中又出事了。人茄,命不茄。以后,我們家像《田教授家的二十八個保姆》一樣,也找過N多個鐘點工,卻從沒有像寧波阿姨那樣有職業操守并善解人意的。每次換保姆,都要說一句,寧潑阿姨在,就好了。
有一天,爸爸偶然發現了寧波阿姨留下的電話號碼,我好奇地打過去,想問問寧波阿姨的近況。電話鈴響了很久,才聽見電話那頭一個蒼老的浦東老頭的話,找啥人,寧波阿姨?我也想找她哦,到哪里找她哦,寧波阿姨不見了,不見了……掛了電話,我知道,寧波阿姨的故事徹底結束了。我們之間的幾年緣分,無處可續了。很多年過去了,寧波阿姨的形象常常會在我腦海中跳出來,一會兒金發飄飄,一會兒蹲著擦地。
爸爸也走了,我不善于做家務,先生常常說,要是寧波阿姨在,多好啊。那一年年各種機會攢下的香水,依然躺在旮旯里積灰,我自責,為什么當初不送給寧波阿姨呢。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