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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和七次下西洋,為什么一直沒能拐過好望角?
在古代中國,江河農(nóng)耕文化占據(jù)主導地位,草原游牧文化與之互動,而沿海文化則長期處于邊緣,沒有進入傳統(tǒng)史學的主流。
我們熟知的是西方的大航海,那么中國是否也有自己的大航海?中國歷史上的航海活動,對世界文明的形成和世界格局的變化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
最近,阿信出版了《文化的江山08:近代化與中國大航海》,這本書擺脫了傳統(tǒng)史觀,跳出舊觀念的束縛,從陸地出發(fā),放眼海洋,從農(nóng)耕文化轉(zhuǎn)向海洋文化,梳理2000余年18000千米海岸線上的歷史變遷,描繪史詩般波瀾壯闊的航海活動,呈現(xiàn)中國與世界互動的大航海景象。

近期,我們邀請了《文化的江山08:近代化與中國大航海》作者劉剛老師、李冬君老師,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許宏老師,結(jié)合這本新書,共同探討全球文明視野下的中國大航海,展現(xiàn)永恒而常青的中華文化。
以下為本次對談的精華內(nèi)容,關(guān)注“中信出版集團”視頻號,可觀看完整回放。
王朝總是灰色的
而文化中國之樹長青
許宏:劉老師和李老師這套《文化的江山》,我肯定是忠實讀者。第一輯四冊,我還寫了推薦語,我高度認可書名所代表的文化意韻,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兩位引用歌德的詩,用到書里面:王朝總是灰色的,而文化中國之樹常青。
作為一個考古人,我是認同的,因為考古學擅長對長時段的歷史文化發(fā)展進程的宏觀觀察。兩位提倡的恰好是我們正在做的工作。
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現(xiàn)在很受歡迎。前幾年我們考慮做陳展大綱的時候,初步大綱先出來,因為是以王朝事件為線索,一會兒太康失國,一會兒夏桀奔南巢,一會兒商湯滅夏,給人的感覺就是打打殺殺,充滿灰暗的調(diào)子。
實際上,我覺得二里頭都邑和二里頭文化的歷史地位和文化成就,豈能只用這樣的歷史事件就把它涵蓋了,這些都是來自后世文獻的、所謂王朝史的記述。我肯定是堅持文化中國的視野,我的第一本小書《最早的中國》,新版加了一個副標題:“二里頭文明的崛起”,是從文化中國的角度來看二里頭在整個中國文明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所以跟兩位是惺惺相惜的。
《文化的江山08:近代化與中國大航海》
劉剛 李冬君 著
2023年3月 中信出版集團
劉剛:在我們寫作的過程中,我們許多想法受到許宏老師對二里頭研究的啟發(fā),尤其是“文化中國”這個概念。許老師提出的“廣域王權(quán)國家”,就擺脫了王朝的觀念。“廣域王權(quán)國家”是政治學領域的,不局限在文獻中做歷史研究。當時我正在研究夏朝,考古發(fā)掘找到了殷墟,有沒有夏墟?應該怎么來理解?我們從政治哲學這樣一個角度來考慮和定位。
許宏:跟兩位考慮一致的方面就是,我們應該跳出具體王朝的興衰,就像您說的,用政治學的概念,或者社會組織形態(tài)的概念,看廣域王權(quán)國家是什么時候和如何誕生的。它的誕生是文化中國這個大鏈條上的節(jié)點,而不會拘泥于在文獻史學的話語系統(tǒng)下我們暫時解釋不了的問題。
劉剛:所以我們把夏定位在文化中國向王朝中國過渡的形態(tài),就像傅斯年先生說的“夷夏東西說”。
李冬君:我們當時提出了一個進行時。“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個王權(quán)國家的建立,不會是今天建明天就建成了,它要有一個過程,所以我們說它是進行時,還不是一個完成態(tài)。我覺得歷史就是一個過程。至少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這就可以解釋得通。

許宏:我覺得這套書最難得的是貫通感。我們知道,任何當代的學科,到最后都有學科分類、分化,逐漸細分的傾向。越分就越細碎,這樣就特別缺少貫通感。在學術(shù)圈內(nèi)部,我們就一直呼吁要有整體史的概念,要有一種貫通感,要把上下前后打通,我個人也在踐行這樣一個理念。畢竟我們是在做距今5千年前到3千年前,整個中華文明的起源,廣域王權(quán)國家的形成及初步發(fā)展的考古工作。
海洋文化是中華文明中
不可或缺的一塊
劉剛:最新的第八冊寫的是海洋文化。實際上,海洋文化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我在河姆渡遺址博物館考察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河姆渡人不得了,他們的食物構(gòu)成,有大量的來自海洋的食物。
許宏:日本、我國的東南沿海,經(jīng)常有貝丘、貝冢,古人吃完把貝殼一堆,堆成小山似的,或者整個往溝里一扔,都是這類食物的廚余。
劉剛:我們當時看到,河姆渡人的食物主要來自海洋,很多是鯊魚、鯨魚,都是深海里的。當時的人用的是小獨木舟,獨木舟怎么能弄到鯊魚、鯨魚呢?其實遠古時候人們的交通能力、交流能力很強。現(xiàn)在的通訊工具、交通工具發(fā)達,但是現(xiàn)在各種文明的局限性很大。為什么這樣說呢?遠古時候的人沒有國家,可以自由遷徙,那時候是天下觀,走到哪里都可以安家。現(xiàn)在到美國去一趟,看上去好像是全球化,但是待幾天就得回來。

浙江寧波余姚井頭山遺址出土的海洋軟體動物貝殼。圖源:新華社
李冬君:我覺得中華五千年的文明是很幸運的,它的文化囊括范圍,北邊是草原游牧文化占主導,中原是大河農(nóng)耕文化,到東南沿海一帶實際上是有海洋文化的。傳統(tǒng)的兩種文化類型——游牧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特別受到重視和書寫,海洋文化這一塊幾乎被忽略掉了,但是這一塊在中華文化、中華文明史的進程中,實際上可挖掘的東西還是很多的。尤其是近代化的時候,這個趨勢很明顯就表現(xiàn)出來了。
許宏:這也是這套書的一個亮點。從學術(shù)研究探索歷程來說,最初是中原中心,一開始就是夏、商、周,周圍是蠻夷戎狄。
后來在中原以外,發(fā)現(xiàn)了令人矚目的考古學文化,包括紅山文化、良渚文化、石峁文化、三星堆文化等文化遺存,讓我們知道最初大概是沒有中心的,東亞大陸的早期文化可以分成兩大塊,甚至三大塊:中間黃河流域,旱作農(nóng)業(yè)定居;南方以長江流域為主,稻作農(nóng)業(yè)定居;再往北是半農(nóng)半牧,畜牧或游牧大板塊。
眼界放開之后,用宏闊的視野來看,首先跳出的是中原中心論,其次跳出定居農(nóng)耕優(yōu)越論,注意到南北兩大板塊交流和碰撞,現(xiàn)在又開始注意到海洋的時代,這個是很難得的。

三星堆出圖的青銅文化。圖源:國家文物局網(wǎng)站
李冬君:我們在整個研究過程中,視野是打開的,所以能看到18000多千米的大陸海岸線,加上那些島嶼,一共3萬多千米的海岸線上的歷史和文化。
海洋文化雖然被傳統(tǒng)的王朝史觀給邊緣化了,但是在中華文明的進程中,這一塊是不可低估的。歷史是時間和空間的綜合,在歷史寫作的過程中,如果把這個空間寫進來,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華僑群體的歷史都是我們的歷史。

俯瞰浙江溫州朔門古港遺址發(fā)掘出的古碼頭遺址(2022年10月10日攝,無人機照片)。圖源:新華社,翁忻旸 攝
許宏:這本書把海洋活動上溯到先秦時期,這個更是很難得的。我們當然知道中原王朝一直重農(nóng)抑商,所以對海洋方面的開發(fā)是偏晚的,但是兩位在這里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給后來迎接大航海時代做了鋪墊。
劉剛:我事先沒有想到這一點。在寫作過程中,好像突然受到什么啟發(fā),發(fā)現(xiàn)越王勾踐的古越國,怎么那么像一個海權(quán)國家?比如說它的都城都建在港口,寧波、紹興,這是建在南方的都城,往北方來,在連云港——蘇北那一帶建都,到了山東青島那邊,都城叫瑯邪。在港口建都,中國歷史上這是唯一的一個。
在港口建都的國家,一般是海權(quán)國家,古越國北上,沿著海邊走,不往內(nèi)地走。后來古越國的子孫忽略了這一點,往中原走,就敗了。從建都的地點來看,古越國表現(xiàn)出海洋國家的一個特征。
當年讀史的時候,我不相信吳越之爭里臥薪嘗膽的故事,一個西施就顛覆一個霸權(quán)。后來我看資料發(fā)現(xiàn)有內(nèi)越和外越,沿海一帶是內(nèi)越,島嶼上的、島岸線那一帶分布著外越。
許宏:外越這個概念在史書上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劉剛:在《吳越春秋》這些史書上就有了。外越分布在舟山群島、琉球群島、臺灣等這一片地區(qū)。后來我想通了,為什么勾踐能復國?他在內(nèi)越臥薪嘗膽,在外越已經(jīng)在招兵買馬了。范蠡最早在今天浦東的地方囤田、招兵買馬,他招的就是外越,建立了一支水軍埋伏在那里。吳王夫差不知道,北上爭霸去了,范蠡就帶著這支水軍沿海北上,到了淮海一路,在連云港把淮海一攔,吳王夫差就回不來了。我覺得從內(nèi)越和外越這樣一個戰(zhàn)略上來看勾踐復國,就講得通。
我認為,從考古上講,史前的紅山文化、海岱文化,一直到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等,都是海洋文化。到了春秋戰(zhàn)國也是這樣的,要把這一路打通。
蘇東坡為什么沒有留下寫海洋的詩?
李冬君:我們這本書一開頭用蘇東坡作引子,有一個原因是,他是中原詩人,被一貶再貶,最后被貶到天涯海角。但是我們認為,蘇東坡秉持的是中原詩人的視野,他到了天涯海角,想的還是江南,還是朝廷,在當?shù)貍鞑ブ性幕K难劢鐩]有看海,這是特別遺憾的一件事,所以我們兩個在寫作的時候就說,缺少這種海洋的視野,不是中原詩人沒有覺悟,而是沒有海洋意識。
許宏:因為我是從事中國古代城市考古的,知道在大航海之前,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開始做面向海洋的準備了,就像兩位說的,在中國古代都城的變化上也能看出這一點來。
最初就是以洛陽和西安為中心的東西遷移,到北宋,往東去了,到了并不適合做都城的開封。在任何流域,都是在支流建立都城比較合適,因為既近水,又可以避水患,但是如果在干流上,就有問題了。開封“城摞城”,因為那里是黃泛區(qū)。但為什么還要去開封,因為需要運河、漕運,而這是為了就糧,就南方的糧,這就導致北宋之后,整個中國古代都城移到東邊,然后南北移動,從臨安、南京到北京這樣一個移動態(tài)勢。
都城往海洋方向的移動,實際上也昭示了海洋時代的來臨。

劉剛:蘇東坡如果在海南留下一百首寫海洋的詩,他對中國的海洋文化會有多大的影響?可他寫了一百首和陶詩,所以他就是“廬山煙雨浙江潮”。所以我當時想,要是換成王安石待在那個地方,他會怎么想實際上,整個宋代已經(jīng)到了近代化,或者說在現(xiàn)代化的門檻上了。市場經(jīng)濟有交易法,金融也有立法,海洋方面有市舶法、航海法,這些在英國很晚才搞的。
許宏:閱讀中國古代史,令人唏噓感嘆。這本書也寫了,盡管(王安石)沒法撼動上層建筑的頂層,但是東南沿海的貿(mào)易,北宋基本上萌芽了,從南宋開始,到元,甚至到明,貿(mào)易發(fā)展還是比較好的。
我們考古發(fā)現(xiàn)南海有沉船,最著名的是廣東陽江發(fā)現(xiàn)的南宋時期的“南海Ⅰ號”,已經(jīng)建了博物館。在南澳發(fā)現(xiàn)的“南海Ⅱ號”是明代沉船。推測應該大致是從當時的臨安出發(fā),附近的寧波就是景德鎮(zhèn)瓷器和龍泉窯瓷器的一個集散地。去年(2022年)的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里面就有溫州的一個碼頭遺址(浙江溫州朔門古港遺址)。沉船和碼頭,這些都是海洋時代的東西。

2014年春季發(fā)掘遺址正射投影圖(南海I號),圖源: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
李冬君:在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就是“華光礁Ⅰ號”沉船那里,有一件特別有意思的文物,叫“更流簿”,或者叫更路簿。“更”就是變更的“更”,里面是海里的計算,“路”就是航線。我第一次了解漁民的生活,他們有個手抄本。

更流簿,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
許宏:我看這本書里有這張照片。好像每朝每代都在翻新,船長、水手不斷(在里面)增加內(nèi)容。
李冬君:就是手抄傳承下來的,把南海一帶的海產(chǎn)、礁石,都記錄下來,小礁都是他們自己命名。手抄的目前發(fā)現(xiàn)的是同治年間的,我問了館長,目前還沒有征集到再早的。這是跟漁民征集來的。

更流簿,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
許宏:應該會有比較悠長的源頭,口口相傳,然后把它變成文字。
李冬君:對,尤其是在文昌和瓊海那一帶征集,這真的是一個傳統(tǒng),這確實令我很驚訝。這張照片在書里,(更路簿)大家是第一次看,至少我是第一次看到。
鄭和下西洋的歷史機遇
許宏:大航海最輝煌的時代,就是鄭和下西洋,書中用了三篇來講述。
劉剛:鄭和下西洋,寫的人太多了,以至于我最初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后來我想,把鄭和下西洋放在哪里寫呢?不是從太倉,而是放到好望角。好望角是世界歷史的拐點。在好望角這個地方,誰能夠拐過去,或者誰拐過來,誰就抓住了歷史的機遇。
許宏:不過就像您說的,當時應該有那樣一個頂層設計,到最后還是取決于他出游的動機,西方已經(jīng)開始做經(jīng)濟上的考慮,商業(yè)貿(mào)易上的考慮。
劉剛:我從三個角度寫。當時的人在觀念上有一個蓋子——蓋天說,思想被蓋住了。古希臘有地圓說。(蓋天說和地圓說)這兩個東西就不一樣。地“方”的話,當然就掉下去了。當時西方人認為地球是圓的,哥倫布就想,我繞地球整個轉(zhuǎn)一圈,還到不了中國嗎?所以到了好望角,他就敢拐過來,我們就不敢過去。
許宏:當時大抵同時代,歐洲有很多小船,沒法跟這邊(的大船)比。

劉剛:一個是宇宙觀,天時不對。還有地利。鄭和的船是從東往西去的,碰到一個“咆哮的西風帶”,所以是逆水逆風。到拐點的時候,西方從大西洋進入印度洋是順風順水。他們除了在思想上占了天時,還占了地利。
許宏:歷史好多偶然性背后蘊含著必然性,到最后形成大的分野。本來明朝是很興盛的。
劉剛:一個文明的模式太優(yōu)先了,(就)舍不得放下。比如說現(xiàn)在的美國,信用卡用得好,讓它搞網(wǎng)上支付,它就改不過來;比如說交通體系,公路網(wǎng)已經(jīng)形成了,讓它搞高鐵就很難。因為搞這個東西,就要破壞一個東西。鄭和的那套體系已經(jīng)形成了。亨利王子弄一個小船去(航行)是個人行為,鄭和遠洋是國家行為。亨利王子可以去探險和求知,鄭和沒有這些東西。
李冬君:(是為了)宣示教化。那次大航海,他一共出去了7次。
劉剛:鄭和出去7次,他出去一次就要很長時間,數(shù)萬人光吃喝就要花費很多,靠什么支撐呢?多年來,中國人下南洋、下西洋,形成了一個華僑社會。這個華僑社會可能就是外越的一個延伸。
鄭和下西洋,不是帝國主義行為,沒有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他只是宣示海權(quán),他有海權(quán)意識。誰最需要他來宣示?華僑社會。鄭和的大船開到哪兒,他們的商船就在后面跟到哪兒。從世界經(jīng)濟體的角度來看,從南洋到西洋是南海經(jīng)濟體。其實鄭和下西洋的起點,在蘇門答臘,而不是在長江口,下南洋的起點是長江口。

《鄭和航海圖》,圖源:《中國武備志》
鄭和下西洋,首先面對的是印度。經(jīng)濟中心實際上在印度,因為東西方都在那里交易。資本主義并不是在近代形成的,古代有古代的資本主義,而且也不是在歐洲一個地方形成的,它必須要在全球化過程中形成。古代是西方地中海經(jīng)濟世界,后來地中海經(jīng)濟世界被奧斯曼人、阿拉伯人圍在里面了,于是就發(fā)展出一個大西洋的世界。
許宏:您還提到廣義的資本主義?
劉剛:對。
許宏:背后應該是有國家行為才能做強?
劉剛:對。最初的資本主義是依靠國家主義生長的。葡萄牙的、西班牙的,一開始都是王室(支持)。到后來,荷蘭、英國要跟它們爭奪霸權(quán)的時候,它們才提出自由主義。
而中國的鄭和下西洋,不管搞多大的經(jīng)濟體,都是和平的,背后是沒有國家主義支撐的。永樂帝朱棣支持鄭和下西洋,這不是一種國家支持嗎?要看他的目的是什么。
比如說,一開始可能想去南洋找建文帝,看他跑哪里去了,從海上跑了嗎?這是后患。還有一個作用是什么呢?當時帖木兒攻打明朝,從內(nèi)陸打,(朱元璋)這邊派海軍抄后路牽制帖木兒。永樂帝是派鄭和去安撫外越,也就是華僑社會,讓華僑社會認同大明王朝,認同朱棣,這個很重要。
許宏:以前是沒有歸屬感,后來(鄭和下西洋之后)不一樣了。
劉剛:另外,鄭和下西洋留下了政治文明成果,可鄭和他自己沒有到外面封邦建國,也建不了。布羅代爾認為,正是鄭和下西洋這樣一個活動,以印度為中心,把幾大經(jīng)濟體綜合起來,幾個經(jīng)濟世界形成了統(tǒng)一體。
荷蘭人搞東印度公司,英國人也搞東印度公司,鄭和下西洋也是落腳在印度,達·伽馬同樣在印度落腳,大家都在印度這個地方(聚集),就形成了一個集中的點。正是由于幾大經(jīng)濟世界統(tǒng)一體在形成過程中,有了一個巨大的需求,有這么大的市場,工業(yè)革命才有可能發(fā)生。
文化中國與玉文化
劉剛:我們對這套書的來龍去脈做一點回顧。有些人提出異議,說文化中國和王朝中國分得開嗎?他們的理解是一體兩面。有些人用儒家正統(tǒng)和道統(tǒng)的劃分來理解,認為王朝中國是正統(tǒng),文化中國是道統(tǒng),新儒家比較傾向這種說法。但我們不贊成新儒家的說法。我們認為,文化中國不是在那個體系里面一分為二,而是其中的一部分,它是一個歷史的本體。歷史有主體性和本體性。歷代王朝只是不同歷史時期的表現(xiàn)形式。
許宏:也就是說,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指的是文化中國,要是王朝的話呢?
李冬君:(古代王朝)不能源遠流長嘛,一家一姓其實就那么多年。
許宏:主體換了,(王朝更迭)戰(zhàn)爭慘烈,完全是敵國的關(guān)系,怎么解釋?必須放到文化中國的概念里,才能解釋得通。
劉剛:所以說,中華文明五千年。五千年是什么?是文化中國。回答(文化中國)這些問題,就舉例子說明。比如說,唐詩和唐朝。唐詩是文化中國,唐朝是王朝中國。唐朝不在了,唐詩還在。
許宏:王朝是實體層面上的,而文化上的中國,說的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一直留傳到現(xiàn)在。

劉剛:文化中國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歷史上有沒有?我們從國家起源的入口處去找,然后對比西方的國家起源。西方國家是從青銅文化里面起源的。而中國文化,我們看到玉璽、玉制品,代表國家觀念、國家制度的那套文明體系的東西,都是在玉文化中起源的。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的文化其實在玉文化里。
玉文化是什么樣的呢?從物質(zhì)屬性來看。青銅文化的物質(zhì)屬性是暴力的、工具的、功利的。玉文化沒有暴力性,沒有功利性。
李冬君:是審美和信仰。
劉剛:(玉文化)它是審美的,主要是文化認同。

凌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圖源:國家文物局網(wǎng)站
許宏:對,我們現(xiàn)在傾向認可在中國青銅時代之前,有一個玉器時代,(這種觀點)是合適的。中國的青銅時代可以定義為青銅禮器時代,不像西方,青銅成為工具、裝飾品之類的,中國的青銅器是以青銅禮器為典范的,青銅時代之前的玉器是禮器,都是精神層面的。如果要說注重人與神的關(guān)系,最典型的是三星堆(遺址),它把青銅器里“高精尖”的東西用來祭神。而中原地區(qū)是祭祀祖先,先是陶器,后來做成青銅禮器,再往前,就像您說的,是玉器獨霸天下。
先是玉器“獨舞”,然后是青銅過來,然后是“金玉共振”,比如說二里頭、二里崗、殷墟,具有中國特色的青銅文明逐漸起來了,當然不會完全替代玉器文明。就像您說的,玉器不大適合做容器,而青銅器就可以做酒器、盛食器這類器皿,有這樣一個此消彼長的過程。
李冬君:我們書里面寫“金玉良緣”,您用的是“金玉共振”。
劉剛:“金玉良緣”一個最美的標志,是中國的瓷器。為什么這樣說?從陶器到瓷器,需要用高溫來燒。高溫燒的話,就需要青銅的冶煉技術(shù)加上對玉文化的追求,才能燒制出瓷器來。
李冬君:追求玉潤。

官窯青釉弦紋瓶,宋,故宮博物院。圖源:故宮博物院數(shù)字文物庫
劉剛:西方為什么做不出(東方的)瓷器?它有冶煉技術(shù),但是沒有玉文化的底蘊。中國的瓷器是對玉文化的繼承,后來我們中國的英文名稱也有“瓷器”的含義,實際上它的根子里是玉文化。我們景德鎮(zhèn)瓷器叫饒玉,是向玉文化靠攏的。
青銅文化進來以后,中國趕上了青銅文化的末班車。當青銅文化向世界體系發(fā)展的時候,雅利安人從中亞把青銅文化帶過來了。四大文明古國,三大古國被雅利安人干掉了。青銅文化往東方來的時候,如果是青銅文化和青銅文化相碰撞,才會打得天翻地覆。青銅文化跟玉文化碰撞,就變成“金玉良緣”了。那些雅利安戰(zhàn)士,那些青銅戰(zhàn)士,來到了天山走廊,走進來一看,看到那些綠洲和草原,一下子就轉(zhuǎn)化了,在那里面找到了文明的安樂窩,建立一個個小城邦。
許宏:兩位給大家描述了詩意的中國。
劉剛:青銅文化進來以后,我們的玉文化往西去。良渚文化到哪里去了,主體怎么就消失了?我認為良渚人也有詩與遠方。良渚文化的遠方在哪里?沿著玉石之路走,找玉去,玉文化是它的魂,所以良渚文化一路從東南往西北去。而且這一路,就是司馬遷說的,勢起于東南,收成于西北。司馬遷是從夏商周開始講,一直講到秦漢,他認為它們走的都是這條路。我認為,這種遷徙從良渚人就開始了,這是一個聯(lián)想。

白玉蟠螭形佩,漢,故宮博物院。圖源:故宮博物院數(shù)字文物庫
從良渚文化到龍山文化,龍山文化又到了仰韶文化,然后又到了廟底溝文化、陶寺文化,又一路到石峁文化、齊家文化,這一路都有玉。再往西走,走不動了,碰到了青銅文化。它到那里就是找玉去的,昆侖嘛。
蘇州那邊還留下一個昆山,實際上那時候是一個大的加工玉的地方,原來的崧澤文化、良渚文化都在那個地方。我們現(xiàn)在到那個地方,還有幾千家(玉加工廠),都是幾平方米的小作坊。這里面的傳統(tǒng)有五六千年,所以江南那一帶的底蘊就在那里,五六千年前就這樣,詩玉文化到現(xiàn)在還是傳世的。
生動講述千余年
波瀾壯闊的航海活動
呈現(xiàn)中國與世界互動的大航海景象
《文化的江山08:近代化與中國大航海》
-End-
2023.5.17
原標題:《鄭和七次下西洋,為什么一直沒能拐過好望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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