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成為母親?不該成為母親?
2017年,日本電視臺制作播出了親情劇集《成為母親》,由澤尻英龍華、道枝駿佑等主演,講述了一對母子重新建立感情聯系的故事。

日劇《成為母親》劇照
兒子小廣3歲被誘拐,直到13歲被福利院和警方找回,送至母親結衣身邊。此時,他已經有了和養母十年共處的光陰,內心也在養母的教導下對于一個陌生的親生母親充滿排斥。在兩個母親的不斷交鋒和小廣自己的選擇下,一種血濃于水的感情傳召最終讓小廣離開養母,回歸親生母親的身邊。
“媽媽永遠是媽媽”,這句話讓無數人在觀看劇集時落淚。在孩子童年的成長期親生母親的缺席與失而復得,養母試圖用撿來的他證明自己的生育價值,他在福利院的朋友被生母棄養等等,這些破碎的家庭使人們關注到家庭倫理中親子關系的復雜性,以及需要面對、解決的諸多鴻溝。而通過最終的和解,一種普遍的價值觀念也展現出來:成為母親意味著百分百無條件的愛,是可以排除萬難、犧牲一切的;對于孩子的養育從不應該出于私心,而是沒有任何功利性的包容與奉獻,因為孩子永遠是親生母親血脈的延續。
如果說《成為母親》傳遞的是我們一直以來所默認的價值觀和感情觀念,那么《我本不該成為母親》就是對于前者的絕對顛覆。這本書講述了當一個女性被賦予了“成為一個好母親”的期待后的掙扎與痛苦。

《我本不該成為母親》,【加拿大】阿什莉·奧德蘭/著 李雅欣/譯,中信出版社,2021年1月版
《我本不該成為母親》由加拿大女作家阿什莉·奧德蘭所著,以女主角布萊絲為第一人稱,從她的視角去講述如何從個體的女性到家庭中的母親的身份轉換,中間還插入了關于她的外祖母、母親的回憶,以及她的母親和她幼時的相處模式。在開篇,作者便引用了這樣一段話:
“人們常說,我們在子宮里最先聽到的是母親的心跳聲。實際上,最先使我們的聽覺器官振動起來的是母親的血液流經靜脈和動脈的聲音。在成為受精卵前,我們以卵子的形態存在于母親的卵巢中。一個女人的所有卵子都是當她還待在母親子宮中、僅是四個月大的胚胎時就在她卵巢里形成的。這意味著,我們作為卵子的細胞生命起始于我們外祖母的子宮。我們每個人都在外祖母的子宮中度過了五個月,而外祖母也來自自己外祖母的子宮。在母親還沒出生前,我們就跟隨她的血流而振動……”
這段話看似還在強調血濃于水的親情聯系,也頗有一些溫情的色彩,但閱讀完全書后則會發現,作者實際想表達的是一種基因傳遞中的命運因子:母親這一身份實際上是對于這一血脈中所有女性的詛咒。外祖母埃塔對母親塞西莉婭的惡毒,塞西莉婭對“我”布萊絲的忽視和直接出走,女兒維奧萊特則是個天生的壞種(bad seed),在孩童時期就親手殺死了玩伴和自己的弟弟。
這本書最終走向了懸疑和驚悚,然而小說里最出彩的地方并不是懸疑部分。維奧萊特擔起了懸疑的重頭戲,是一個惡童形象,她以小孩的天真和最純真的惡意分解了她的第一個家庭,最終也破壞了她的第二個家庭。本書英文名為The Push,意指維奧萊特通過幾次推(push)這樣的動作結束了弟弟或者同玩的小男孩的生命。許多人評價維奧萊特反社會人格的人物設定事實上成為了這本書的敗筆,因為對于母親而言,不需要極端惡劣的小孩就足以讓生活進入無序、混亂、崩塌的狀態,而加入這樣一個“魔鬼”的設置,就讓人將目光從母親這個身份本身的痛苦中轉移,使一切的遭遇都特殊化。當丈夫寫情書的第92條宣稱“我喜歡你成為一個好母親的潛質”,婆婆溫和又云淡風輕地說“母性本能很小就有了。沒人說這事是輕松的,但你必須得這么做”時,布萊絲內心能夠覺察到的異樣已然使她不可避免地走入“好母親”的痛苦漩渦。例如生產——大部分母親都會經歷的疼痛,面對這種痛苦和隨之而來的產后抑郁,作者以布萊絲的口吻讓我們看到了令人膽戰心驚的話:
“我覺得我是世界上唯一熬不過來的母親:……新生兒的牙齦如刀片般割過乳頭的痛感無法承受,在失眠的魔爪中無法佯裝出大腦功能正常運轉的樣子,這世上的母親中,應該只有我會看著自己的女兒心想:求你走開吧。
維奧萊特只會在和我共處時哭鬧,那感覺像是背叛。
我們不應該彼此渴望嗎?”
當看到毫無自理能力的新生兒時,身體上的付出和現實的落差令新生兒的母親陷入了自我厭棄。書的前半段用了大量類似的細碎心理描寫去討論母親的處境,也是這本書最值得一讀的地方。作者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讓我們去審視母親在一個家庭中的身份以及和孩子之間的情感動力,即母職與母性——母親對于孩子的愛是否應該是與生俱來的?母親的犧牲與奉獻又是否應當?換言之,當一個母親沒有完成大眾對“好母親”的期待時,她是否該受到指責?或許我們許多人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甚至不曾把它視作一個問題。
在親子關系之中,我們經常強調原生家庭這樣的社會學概念。在《我本不該成為母親》中,我們也可以處處看到原生家庭對于女主角布萊絲的影響:降臨在四代人身上的詛咒成為了這本書揮之不去的陰暗,如希臘神話中常存的命運母題,惡劣的因子深深植根于這個家族的女性身上。書中交叉著祖母埃塔與母親塞西莉婭、母親塞西莉婭與我的具有傷害性的親子關系。然而原生家庭經常強調母代對于子代的自上而下的權力掌控和失控,卻少有提及子代對于母代那些“看不見”的反刺:埃塔的愛人被惡劣的父親害死,在諸多壓力下產下了遺腹子,生下孩子本不是她的意志;塞西莉婭美麗動人,進入大城市就被男人哄騙懷孕,剛燃起的模特夢隨即被打碎破滅。正是這樣代代相傳的命運悲劇,使布萊絲在面對家庭親子關系時始終是掙扎與無力的。她從不生活在被母愛包裹的場所,她竭盡全力給出的母愛都讓她抱有懷疑的態度:我為什么愛她?我能不能戰勝我母親/祖母的陰影?我會不會成為和她們一樣的人?
她生孩子的決定也并非自己所做,而是在承受社會、家庭等外界期待下做出的微妙妥協:她的不愿不至于到厭惡的程度,但母親徹底成為了她的社會身份后,來自這一身份的所有要求使她層層讓步。作者設置出代表人性之惡的女兒形象,也是對我們歌頌的閃著圣光的母性的打擊:成為母親、誕下惡果、造成災禍。她和女兒的對抗成為了社會里親子關系對抗的極端式寫照:這誠然是戲劇性的設置,但書中丈夫、婆婆以及丈夫后來的妻子對于布萊絲缺乏母性的指責和對維奧萊特的包庇就顯得荒誕與無力。她盡自己所能已經成為了足夠好的母親,卻仍然無法逆轉一個天生有心靈缺失的女兒。

阿什莉·奧德蘭曾是企鵝蘭登書屋(加拿大)的公關總監,因為要照顧兩個孩子而辭職
作者曾在采訪里提到,她很幸運,與筆下的女主角不同,她天生就擁有了布萊絲所幻想擁有的完美母親,家庭關系和睦,互相關愛。這值得反思:我們其實并不將母性視作一種幸運,社會早就將之付諸為女性本能。《我本不該成為母親》某種程度上甚至是血淋淋地披露了為人母的苦難。當我們將母親進行神格化,賦予更多超越性的定義時,我們實際上忽視了母親作為個體人類的情感和血肉。當我們真的愿意去了解成為母親所潛在的和必然會帶來的創傷之后,我們才真正給予了母親有尊嚴的尊重和對應的愛的回報。成為母親需要的并不是社會倫理的安排,在未知的情況下貿然發生的親子關系很容易陷入情感危機;當了解了所有依舊決定成為母親,需要許多勇氣,而付出愛也是一種能力。當具備了勇氣和能力之后,做母親這件事也不意味著是純粹的幸福。因此,當我們享受著由母親創造的幸福之時,也不應當是膚淺的對大地之母的稱頌,而是實實在在地回歸每一個家庭,去體會一點一滴的難言之隱。
結合作者的背景與采訪來看,這本書的立意并不是真的告誡女性不應當成為母親,而是在決定成為母親之前,應當先建立更加健全的人格,更多地去了解這個決定背后所帶來的一切結果,像是那些被視作生命之輕的痛苦的承受。而作為母親的孩子們,我們除了口號一樣去歌頌母親,也應當去切身體會一個女性在成為母親的道路上所有的悲傷與取舍,這或許也是更實際的途徑去談論感恩本身。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母親節,感恩所有母親的付出,也祝母親們節日快樂。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