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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酸辣肚絲湯,我只要酸辣 | 三明治

“擊劍比賽的現場是這樣一個地方,明亮、直線條,光滑、機械。白色燈光。燈光總是很充足的。金屬灰白的劍道,選手的衣服是白色與金屬質的銀灰色相間。手上的細條劍閃著金屬光。耳邊會不時響起哨子般的金屬質感的聲音,介于刺耳與白噪聲之間。也許,還是偏于刺耳多一些。我一直沒有搞明白過,是什么設備發出的這種機械哨聲。”
這是我在四月第一天記下的一個碎片。那天,我陪女兒趕場參加一場擊劍比賽。接下來一個月的每一天,我嘗試著碎片地、無厘頭地寫,不要從頭到尾寫。一個月結束回頭看,這種碎片式的寫作確實讓我更自由了,也保證了出勤率。不過有些碎片還有點大,有些結實。
我期待以后能天馬行空一點:不按順序,不嘮叨前因后果,只放大一個想法,一個瞬間,或者,一個感受。

擊劍比賽現場,還有金屬撞擊聲,細細的劍互相碰撞的聲音,刺到對手胸前護板發出的聲音,擊劍鞋的鞋底在金屬劍道上的摩擦聲。也有很嘈雜的人聲,因為場地內外都總有很多人。場地里的人不在賽道上時,也會輕聲聊天。
場地外擠滿了希望鉆個空子能進場地看看而不得的家長。即便每個人只是小聲交談,加在一起也發出相當大的嗡嗡聲了,而且時不時還會有人拔高聲音喊著小孩的名字,提醒他別忘了東西,或者多喝一點水。
這樣說來,擊劍比賽的現場,和陽光、清新空氣、自然的風這些會在潛意識里與“運動”這個詞關聯在一起的想像一點關系也沒有。汗水是有的,只是不會在陽光下閃著光,而是在選手們摘下面罩的時候,從他們額前被沾濕成一綹綹的頭發看出來。
眼淚也是有的。好在這還是小孩們的比賽,他們輸掉比賽之后,通常只會干脆地痛哭一分鐘。
大部分家長被攔在圈外,只有少數掛上領隊工作證的家長能出入。我女兒比賽的劍道恰好刁鉆地位于踮起腳才有可能看到某一邊選手背影的位置。而在關鍵的淘汰賽時,她正好位于我們無論如何也看不見的角度,只能看到對手的教練起身支招,直到他們最后歡呼。
在看不到她的時候,眼睛、耳朵和所有感官,都在捕獲著擊劍館特有的色彩、聲音與氣氛。很可惜,這一次她輸了比賽,但她沒有哭。

每天能看到花樹,走路時踏在花瓣上,是何等的奢侈呢?我現在每天都在過著這樣的日子。
雖然我知道這樣的時光沒有幾天了,幾乎是數著秒地等它過去。而且,也很難清楚地知道這段時光是怎么結束的,好像就是一夜之間,春花忽然停息了,地上無窮無盡般的落花也一夜消失。時光滑向更深的綠。這些先后盛放又離開的花朵,留下的果實,出現在早市上。那是夏天的好時光了,那也是我從小就愛的季節,但那不是這一段奢侈的春天了。
猛烈的春光就這么短。古時詩詞喜歡寫傷春的主題,以前我會覺得重點在于“傷”,這樣的憂慮與不舍;現在我在想,也許這也表示“看見了”,是說我看見了這樣珍貴的春光,我也珍視過它,也寫詩挽留過它了。
與前幾天地上只是鋪了一層細細的粉瓣不同,這兩天地上的落花,開始以整朵為多了。這應該代表著,晚櫻也終于到了開始落的時候,而不只是被風被雨提前催去一些花瓣而已。
回到家的時候,發現鞋底邊緣沾了半朵粉色落花,沒舍得拿下來,這也算是“踏花歸來馬蹄香”。


地上堆積的粉色,從單瓣更多,到整花更多

今天中午,我們去新房子附近的蒸餃店吃了蒸餃和酸辣肚絲湯。
非常神奇,這附近是個新區,路邊像樣的小飯館很少,而我們有一次偶爾走進這家“渭南蒸餃店”,就覺得詭異地熟悉:他家的菜單,和我們家附近開了二十多年的那家渭南蒸餃店一模一樣。蒸餃端上來,味道也沒差太多。因為我們都不是會和別人搭話聊天的人,所以只是在心里默默猜測,難道渭南的蒸餃店風格都如此一致嗎?還是說,這是我們所熟悉那家蒸餃店的分店?
今天走向店門口的時候,我滿腦子都在想喝一碗酸辣湯。我見過的飯館里,酸辣湯一般等于酸辣肚絲湯。而我并不想吃肚絲,我只想喝一碗酸辣湯。隊友同意,“酸辣肚絲湯”里,我負責“酸辣”“湯”的部分,他來解決“肚絲”的部分。于是他又向老板追加一聲:再來一個肚絲湯。
過了一會兒湯端上來,我看到一碗白白半透明的微稠清湯,漂著些香菜葉、粉絲、和粉絲一樣細的干絲,幾朵黑木耳,主角肚絲若干,唯獨沒有我心目中代表“酸酸辣辣”的色彩。完了,老板是不是只記住了“肚絲湯”,忘了酸辣的部分?隊友先嘗了一口,說,確實是酸辣的!
看著眼前的湯一絲金色、棕色、紅色也無的,清淡無味的色澤,真的很難想像。直到我也嘗了一口湯。真的,特別酸辣!就是我期待程度的那種酸辣!
我開始一口口喝湯,吃掉里面的粉絲、干絲、木耳,不去碰肚絲。勾過芡的湯熱呼呼,酸度醒目,辣味是胡椒的辣,但存在感非常強。喝掉小半碗,就全身暖和,感覺“我又可以了”。

平時蒸餃上得都很快,但那天卻遲遲未來,老板有點歉意地說,要等一下。
看到這家老板的臉,完全不需問,就知道他一定與自家附近老蒸餃店的老板是一家人,就算不是親兄弟,也是堂兄弟。他們家人都長著和氣生財的好面相,圓臉,圓眼睛,臉上沒有任何堅硬的角度,長相十分端正,就算略有發福,但看上去干凈利落。店面是本地常見的小俗店的布置,也十分干凈。
這兩位長相如出一轍的店老板,待人風格也相似。你去了,他會看到你,簡單地安排你坐下,拿出菜單等你點過蒸餃,再多問一句,喝什么湯?然后,蒸餃和湯或涼菜會迅速、不按順序地上來。老板總在店里前后眼觀六路,并不健談,也不多與客人寒暄,但透著一股幾十年老街坊的親切感,于是他們的店,也是讓人覺得比起是生意來,更像是鄰居的店。
多等了不到十分鐘,蒸餃出爐,一籠一籠放在我們面前。咬了一口,啊!怎么這么好吃?他家的蒸餃我們早已吃慣了,好自然是好的,今天卻格外好,我們要的兩種餡,無論是蝦肉還是菌菇,都更好吃至少30%!
我猜,原來每次吃蒸餃時,迅速被端上桌的熱蒸餃,大概未必是剛蒸出來的,而是續在火上保持熱度,而這一次,實實在在是等著它們蒸好的,剛蒸好就端上桌,吃過才發現,熱蒸餃與熱蒸餃之間,也還有這樣的差別。難怪這家好吃的蒸餃店在外賣軟件上評分非常一般。我自己也試著點過,完全沒有到店吃的感覺。本來就是十分家常的食物,如果少了那股新鮮的熱氣,就一切都不對頭了。

天一冷,一下雨,我就會像蝸牛縮回自己的殼子里,從二月底橫貫三月的散步傳統幾乎又要被顛覆了。
昨天,下了一整天雨,不是春天的霧雨,十分常規的,中至小雨。在我的狂野設想里,我應該單槍匹馬出門去大興善寺看紫藤。當然我沒有去。但是,雨水打濕了櫻花啊。所以,最后我還是要去看一看,哪怕只是去院子門口,取快遞路上那道臺階上走下去,再走上來,看看頭頂的櫻花,還有腳下落的花瓣。
關山櫻的花本來正在盛開,還沒到落的時候。不過,這些盛開的花頭本來就重,被雨淋透了就更沉重,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花朵的部分全都沉到了樹葉的下方。地上也堆起厚厚的花瓣,與晴天時花瓣的飄落感相比。雨天里我見到的花瓣總是不知何時已經落在那里的,然后再被雨水如透明的釘一樣敲進浸濕的硬質地面,緊緊地貼住,再動彈不得。

今天也一樣。一直到了下午5點鐘。才決心把自己從電腦前拔出來。天已經不下雨了,但屋子里仍然很冷。我隨便套上件厚衣服出門去。今天地面干爽了,地上仍滿是花瓣,不知道是昨天的那些,還是今天新落的。
雨后原本該最繁盛的關山櫻的頭頂難免被打薄,露出更多的綠葉子來。但它們仍是此處的霸主,這個時段,凡是盛開的花樹,幾乎全是櫻花,而在這一帶,櫻花樹里十之八九,就是關山櫻。但東苑里有一棵顏色更淺的櫻花,粉白相間,花朵是雜色的,同一簇里,有的花朵更偏白,有的更偏粉。和小區里粉得十分微妙的松月櫻不同,松月櫻通體白,只有花瓣邊緣有一絲粉,使整體色彩呈現非純白,而能歸入最清淺的粉色。而這一棵因為偏白的花與略略偏粉的花擠在一起,看起來更有一種白里透粉的好氣色。

我記得以前這邊櫻花樹還小,還比現在多的時候,有一棵小櫻花樹,上面掛了標牌,赫然寫著“楊貴妃”。雖然這樣的形容有點俗,但那圓潤粉白的櫻花,真是唐代大美人的面色。這一棵,是當年的“楊貴妃”嗎?我不能確定,它身上已經沒了標牌,而此處的花樹,已經過了傷筋動骨的大調整。我寧愿相信它是,逃過了被移走的命運,而且長大了。
走過幾棵櫻花樹回望,發現天上有一朵又大又軟的白云。看來今天不會再下雨了,很可能明天也不會。這一波陰雨已經過去。果然還是要強迫自己走出門,來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也讓眼睛呼吸一下新鮮的春光。


昨天在新房子里看著師傅裝門,同時工長也在裝插座開關時,和設計師討論完關于裝修的一些細節,就開始聊會兒天。不知怎么開始聊起他的老家。他老家在陜南,但離西安不遠,翻過秦嶺就是。他說,山里老家的人越來越少了。某次回家下雨天車輪陷進泥里,竟然找不到一個年輕人來幫忙。
說著說著,說到他小時候在老家,下午放學好早,因為老師們也要早點回家干農活。收麥的時候要放十幾天假,讓老師們回家收麥子。小孩們需要做的就是給家里干活的人送送水,其他時候就全部聚在一起瘋玩,上樹下河無所不玩。而且也按節令玩,什么時候逮螞蚱,什么時候上樹摘柿子摘核桃,夏天夜里跑去捉青蛙。
再大一點點,就去幫家里放牛,但放牛其實也是玩。傍晚時騎著牛回家,就真像古詩里寫的,手里拿著——我正想說,牧笛?他接著說,拿一根長棍,一打一大片……
……這是誰家的古詩啊!
不過笛子也有的,大點的孩子拿著笛子,村里的小孩都相約著一起放牛,走到誰家門口時,懶得喊名字,就吹幾聲笛子,代表“我來了,你快點”。去放牛的小孩們還會分配好誰帶火柴,誰帶紅薯,到了山上就聚眾烤紅薯吃。
他小學四年級跟著父母搬到西安,驟然發現,城里小孩的生活和人際關系,與在鄉下時大不一樣。他一去,就成了班里跑得最快的人,操場上的單杠雙杠在他眼里非常幼稚。他發現城里的小學里,小孩們分幫結派,也可能會孤立一些人。但在老家,這是不會發生的,村里所有的小孩都在一塊玩,大點的孩子會看顧小的,維持秩序,內向的小孩可能少說點話,但也會跟著大部隊跑來跑去。
特別是現在,一個城里的小孩要出去玩得有多麻煩呢,先出家門,進電梯、出電梯,出單元門,這才只到了院子里。如果想出院子,就更麻煩,要報備,很可能根本不被批準出去。而他小時候,因為家里位置正在大家都會經過的地方,家里爺爺奶奶又喜歡小孩,所以成了小孩們集中的大本營,對他來說,真的是一腳邁出門就有得玩。
這么痛快的童年,真是好生讓人羨慕。別說現在的城里小孩很少有機會真正痛快地玩。我比他大十幾歲,尚且從來沒那樣痛快地玩過。
美中不足地是他說,女孩們就沒這么自由,因為要更多幫家里干活,大點的女孩還得做飯。不過她們也會聚在一起跳皮筋、扔沙包,摘花、聊天、編手繩。我說,每個小孩都應該有一個這樣的童年,女孩們能一樣玩得痛快,才是完美的。

離家出走,只要光腳套進跑步鞋,背上帶公交卡的包,再把手機塞進包里。去上個廁所,拿起裝著茶水的小水瓶。就可以走了。
不說一句話,只要摔上門。
在屋子里凍得手腳冰涼,出門卻沒有穿外套。好在陽光特別明亮,不穿外套也沒有一絲寒冷。刷一輛共享單車,離家出走的沖動要驅使我騎更遠的距離,而不是圓潤地來一個小環線。我向前騎,然后轉彎,在通向公園的路上,沒有走下坡的那條小路,騎上高的路。一路爬升的坡度,從奮力蹬車,到實在蹬不動停下休息,再到準備一鼓作氣蹬完這條大上坡路后,沒鼓起來,于是再而三,三而竭,最后只有推著自行車到達坡頂。
坡頂通向垂直方向的一條大路。我右轉騎了一陣之后,穿過十字路口,騎上開放式公園邊上的,兩邊種滿關山櫻的道路。一直向前騎,向前騎,直到我看到另一個市政自行車的停靠點。原本是想要繼續騎行的,因為頭頂的關山櫻還是很美。但是又想要還了自行車,因為看到了細細的小路通向綠色的公園深處。在櫻花步道上騎車徘徊了一個來回,還了車,走著小路下坡,進入公園。
我在公園漫無目的的走——也許不能叫漫無目的,我知道大方向是往來時路走的。
經過一些同樣半開半落的關山櫻,路過上面長滿小孩的大型運動器械,以及他們的父母都長在旁邊的長椅上。陽光太好了,剛才的櫻花人行道上,有好多在跑步的人,還有騎行的人。公園的每一張長椅上,也都已經有人坐在上面。這幾天一直在飄的柳絮,飛一會兒就掛在了草上,草地變成了綠底泛白的顏色。
后來,我又沿著一條細細的上坡小路走出了公園,到了馬路邊上。路邊也有空著的長椅,也有開著鮮花的花圃。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再起身往回走時,到了書店門口。我不想停留,卻走了進去。書店一樓的一大塊區域擺著文創產品,書反而沒那么多。好在有不少空著的座椅。我坐了幾分鐘,草草翻了幾本書。
最后還是走出了書店。不想再掃一輛自行車,雖然剛才費力上坡時,想著回去路上就能報復性下坡了。也不想一直走回去,于是跳上了一輛剛才過來的公交車。坐一站路,就離家很近了。我的出走,一點也不遠。最后走回家的路上,我想,如果有人問我,你怎么這么快離家出走回來了?我就回答:因為沒有穿外套。
如果地球要在5分鐘后毀滅,而你正好認識一個外星人,要一起浪跡銀河系,據那個外星人說,關鍵是你得有一條毛巾。只有帶著毛巾的銀河系搭車客,才是體面人。對我來說,要離家出走,必要穿一件外套。沒有穿外套的人,只能在兩小時后,太陽落山前回家。
當然,可能像我這樣想的人,永遠也沒辦法離家出走。離家出走要準備些什么?我上小學和中學時都花過很多時間想這個問題。
其實,對于一個小學生或者中學生,準備什么,準備多少都不夠。也許不是對于一個經濟不獨立的未成年,而是對于一個會糾結離家出走時要帶什么的人,永遠都準備不好,永遠都走不出去。
小時候看過不止一部美國電影里,有人提到,童年時父親說出去買包煙,然后就消失了,就此再也沒有回家。這件事,在我當時來看,真的不可思議。一個決定離家出走的人,不做準備嗎?不寫計劃嗎?不帶許多東西嗎?甚至……不穿外套嗎?
一個說出去買包煙的人,可能就是那么隨隨便便,兜里只揣著幾塊錢,頭發沒梳,外套沒穿,就那樣走出門,應該5分鐘回來,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真正能夠離家出走的人,是不會在乎自己要帶什么的。

*本故事選自三明治“每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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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碗酸辣肚絲湯,我只要酸辣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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