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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在醫院:護工的群體肖像與生存圖景
在人口老齡化與疾病譜變化的雙重背景下,越來越多的人陷入各類疾病之中,與疾病共處成為必然。不管愿意或者不愿意,很多人生病之后往往需要他人的照料。在傳統中國社會中,家人是最重要和最主要的照料服務提供者。但在當今中國社會,家庭照料供給正處于短缺狀態,公共照料資源又沒有及時跟進。因此,市場化照料服務應運而生,住院陪護也逐漸走向外包。近三四十年來,護工作為市場化照料力量逐漸替代家屬角色,在住院陪護中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1]。
醫護人員之偉大在于其救死扶傷,患者之堅韌在于其與病魔頑強抗爭。人們常常歌頌前者,關懷后者,卻往往忽略了在他們身后默默付出的護工之重要性。從衣食料理到排泄清理,從喂藥喂水到翻身拍背,這些看似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瑣事,卻直接關系到患者的舒適度和生命質量。在照料需求不斷增長的情況下,護工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已愈發凸顯,但護工的處境與遭遇往往被忽視。如今,培養壯大護工隊伍、滿足人們的照料需求和美好生活需要是亟待解決的社會難題,但是,在強調和重視照料人力資源供給的同時,護工本身的群體結構與生存境遇也是值得社會關注的重要議題。

醫院護工陪護重癥患者
輾轉于家庭照料與市場化照料
農村中年女性是當前照料勞動力市場的主力,在護工隊伍中也不例外。上海工會管理職業學院課題組對上海各類護工群體的調查結果顯示,護工以女性為主,占比高達90.8%,且年齡普遍偏大,其中51-60歲的占比為54.6%,41-50歲的占比為37%。從來源來看,護工大多來自外地農村地區,外省市農業戶口占79.35% [2]。筆者對上海多家醫院的調研也發現,專科醫院和社區醫院基本不招收男護工,二級和三級綜合醫院部分科室由于護理工作需要,需要一定數量的男護工,但是以女性為主。
絕大多數護工早年都有著豐富的務工經歷,或者做過工廠流水線工人,又或者做過小本生意,抑或者做過家政工,基本上都是多種類型的務工經歷相互交織。這些務工經歷貫穿于她們的生命歷程之中,隨著她們經歷結婚、生育等一系列重要事件而變化。在結婚生育后,她們往往承擔著家務勞動、撫育子女和照料老人的家庭責任,直到她們可以暫時擱置或者已經完成上述家庭責任時,她們才會再次外出尋找工作。很多人之所以選擇進入醫院從事照料工作,不僅是因為她們認為這份工作是女性“天然”擅長的工作,而且是因為她們認為這是達到一定年齡的女性基于家庭照料經驗所具有的“優勢”。
照料經驗的性別優勢為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創造了工作機會,但是女性依然被認為是家庭照料的主要承擔者,她們的工作安排往往嵌入在整個家庭生活的周期節律中。一旦家庭需要,她們就會放棄自己在勞動力市場中的工作,回歸家庭中的“本職工作”。當農村中年女性選擇成為護工以后,家庭責任既激勵她們努力工作,也導致她們經常面臨照料勞動生涯的斷裂。
從調研來看,不少護工都有因為陪讀而中斷工作的經歷。她們在家庭經濟困難時毅然選擇背井離鄉、外出打工,在打工的過程中,她們深刻體會到受教育程度對職業發展的制約,對子女的教育期待逐漸攀升。在從事照料工作多年以后,子女也到了上學的關鍵時期,于是她們又放棄工作,依靠過去工作的積蓄,在老家租房陪讀。她們往往在子女讀初中時回去,等子女考上大學以后再重新返回護工行業。
除了陪讀,帶娃也是護工中斷工作的重要原因。由于現代社會中年輕人的工作節奏和工作壓力較大,使得年輕夫婦的家庭照料負擔加重,因而她們在家庭照料、尤其是撫育子女上更加需要依賴父母的支持。據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調查,幫助子女照顧孩子的老年人比例達66.47%[3]。從這一數據可以看出,老年人已真正成為“帶娃主力軍”。同大多數中老年人一樣,當子女結婚生子以后,護工也需要回家照料孫輩。有些護工照料孫輩一段時間后會再回來,有些護工則會將照料孫輩的任務一直延續下去。因此,當護工選擇回家照料孫輩時,她們就會面臨市場化照料勞動生涯的二次斷裂,甚至是市場化照料勞動生涯的終結。
聘用模式差異與類型劃分
護工的主要工作內容是在醫院內為患者提供日常生活照料及進行簡單基礎護理,按照聘用模式的差異,可以劃分為長班護工、輪班護工和自聘護工三種類型。
長班護工指的是24小時在醫院從事患者生活護理工作的護工,是當前護工的主要構成群體。以普仁醫院(學術化名)為例,該醫院現有長班護工68人,占醫院所有聘用護工的85%。在用工制度方面,雖然長班護工的工作地點在醫院,但并不是醫院的正式員工,而是隸屬于中介公司,實行的是社會化管理模式,護工的招聘、培訓、監督、考核以及離職均由中介公司全權負責。長班護工通常由中介公司聘用和管理,但護工和中介公司并不簽訂任何合同。醫院在護理部下面成立護工辦或護工管理中心,由中介公司派專人入駐,負責護工從入職到離職的一切事項,各科室護士長協助中介公司管理護工。在工資收入方面,長班護工的收入直接來自于患者,采取的是多勞多得形式。在三級醫院,一對一的護理費一般是250-300塊錢,一對多的護理費一般是90-120塊錢。在社區醫院,沒有一對一服務,一對多的護理費一般是70-90塊錢。不管是一對一還是一對多,護工每做一個患者都需要交20%-30%的管理費。在工作時間方面,長班護工被要求24小時呆在病區,時刻滿足患者的護理需求。
輪班護工指的是固定時間段在醫院從事患者生活護理工作的護工,主要集中在二級和三級綜合醫院的各個監護室。以普仁醫院為例,共有輪班護工12人,其中綜合性重癥監護室有護工8人,冠心病重癥監護室有護工4人。從工作內容來看,輪班護工與長班護工并無明顯差異,但是因為在監護室工作,需要護理的對象大多是處于昏迷或病情危急的重癥患者,對照料質量要求更高。在用工制度方面,輪班護工通常由醫院聘用、公司托管。中介公司負責護工的招聘、培訓、管理以及工資福利發放等事項,護工和中介公司簽訂合同。公司主管在面試的時候,會綜合考慮應聘者各方面的條件,在監護室缺人的情況下,符合條件的應聘者愿意的話,可以進入監護室做護工。在工資收入方面,輪班護工領取固定工資,并有加班費。工資由醫院打到公司賬戶,再由公司代發給護工。根據個人意愿,醫院和公司可以為其繳納社保。目前輪班護工的工資是交金前5000多塊錢,交金后4600塊錢左右。雖然工資偏低,但是能夠有穩定的收入,并且能夠繳納社保對于部分護工來說有很大的吸引力。在工作時間方面,輪班護工是8小時工作制,分為早中晚三班。
自聘護工指的是患者或者家屬根據自身需求,通過醫院外的中介機構、熟人介紹等方式自行聘用后跟隨患者進入醫院從事生活護理工作的護工。由于這些護工沒有在醫院內的中介公司登記注冊,所以被中介公司稱為“黑護工”。在用工制度方面,自聘護工通常由作為雇主的患者或家屬直接聘用和管理,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科室的管理難度。有些自聘護工認為自己是患者和家屬請的,沒有必要聽從科室護士長和護士的管理。在工資收入方面,自聘護工的薪酬取決于其與患者或家屬的協商結果,基本上圍繞醫院一對一護工收費標準上下浮動。就普仁醫院而言,自聘護工的薪酬最少是每月6000塊錢,最多是每月9000塊錢。在工作時間方面,自聘護工和長班護工一樣,通常也是24小時在醫院陪護,但是自聘護工在患者康復出院或去世后可以離開醫院。
不為人知的辛酸與苦楚
作為專門為住院患者服務的勞動者,護工的日常工作瑣碎且忙碌:給患者喂水、喂飯、喂藥,照看患者輸液;當患者無法自己完成個人清潔時,幫他們洗臉、洗腳、擦身、更衣,協助他們如廁或者使用尿壺、便盆;當患者在病床上無法自己活動時,幫他們翻身、拍背,協助他們上下床、坐輪椅。如果遇到患者大小便失禁,需要為他們換尿布、尿墊,清洗尿壺、便盆;如果遇到患者便秘,還需要使用開塞露并且幫患者用手把排泄物摳出來。這些又臟又累甚至有些家屬都會嫌棄的活兒,護工們每天都在以最大的耐心不斷地重復著。護工一天的時間安排參見下表。

除了工作的臟和累,護工的生存條件同樣令人擔憂。大多數護工24小時在醫院工作,吃飯無疑是首要問題。醫院規定,護工不得在醫院內開火,食堂的飯菜又比較貴,很多護工不舍得花錢,所以會在食堂多打一些米飯,再打一份菜分成兩頓吃。很多人來上海多年依舊吃不慣上海菜,所以她們會在早上多打包一些饅頭、花卷當作中飯和晚飯的主食,再從外面買一些蔬菜和雞蛋,用開水燙熟,再用微波爐加熱后食用。很多患者由于生活不能自理,需要護工喂食,因此護工會選擇在患者吃飯前自己先吃飯或者等患者全部吃完自己再吃飯,以便專心為患者喂食。
談及睡覺,情況更令人擔憂。每個護工都會自己購買一張躺椅和一張折疊床,躺椅用于中午休息,折疊床用于晚上睡覺。中午12點半到13點半本來應該是護工休息的時間,照理護工可以打開躺椅睡一會,但是護工經常會遇到坐下去沒幾分鐘就被叫起來的情況。護工晚上也睡不安穩,因為每隔兩三個小時需要起來查看患者的情況,以防患者有什么意外發生。而且半夜經常有患者需要如廁或者喝水,護工需要起來幫助患者,直到患者的需求滿足之后才能重新躺下。在這樣的情況下,護工的睡眠往往是碎片化的,難以獲得充分的休息。訪談中,蘇阿姨向筆者訴苦,直言自己二十多年沒睡過大床。
洗漱問題也困擾著護工。在有些科室,護工和醫生、護士的關系處得比較好,可以用醫護人員的洗浴間洗澡,如果關系沒有那么好,就只能自己打點熱水在病房衛生間里擦洗。換洗下來的衣物也沒有可以晾曬的地方,只能偷偷晾在配餐室、病房里的窗戶上,經常曬不到太陽。
平時吃不好、睡不好,工作臟一點、累一點,對于護工來說,都能夠忍受。她們最難以接受的,就是過年不能回家。除了輪班護工,大多數護工沒有固定放假時間,幾乎是全年無休,即使是法定節假日也不放假,如果家里有事只能請假甚至離職。即使是過年,同一科室或同一樓層的護工只有一兩個才能請假回家,護工們只能每年輪流回家過年。請假需要提前通知公司主管并填寫請假申請單,經科室護士長及公司主管同意后,方可離開。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出入醫院的管理制度更加嚴格,很多醫院要求護工從老家返回上海后,在醫院外自費隔離14天。很多護工因為難以承擔隔離費用,已經兩三年沒有回家過年。從醫療服務供給的角度來說,有必要保證每天都有護工在崗,因此醫院和公司制定了嚴格的請假制度,即使過年也只是允許個別護工請假回家。然而,護工作為常年在外打工的農村流動人口,作為有父母、有孩子、有親人的人,她們在過年時對于回家的渴望不言而喻,嚴苛的請假制度卻生生地扼殺了她們回家的愿望,她們對此無可奈何,只能將回家的愿望埋在心底,繼續在病房里工作。
認可與尊重:照料人才隊伍建設的應有之義
無論是健康中國戰略,還是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國家戰略,都離不開照料服務體系建設,也離不開照料人才隊伍建設。護工是照料人才隊伍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平凡又偉大的職業。面對重大疾病,每個家庭都會產生深深的無力感。護工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患者家屬的照料壓力。對于患者來說,護工不僅僅是患者生活上的照料者,很多時候還是患者心理上的疏導者。調研發現,護工與患者的積極有效溝通,能夠對患者起到一定的撫慰作用,緩解她們的緊張和焦慮。
不過,由于工作內容的特殊性,照料工作經常被認為是“骯臟工作”和“下等工作”,多數護工自己都難以形成工作認同感。許多人在訪談中表示,做護工就是伺候人的,不是什么好工作,自己根本不敢也不愿意告訴家里人和村里人。而且有時候還要忍受患者或家屬的無理要求和無端指責,有的患者或家屬說話非常難聽、傷人。“他們認為自己花了錢,讓我們干嘛我們就得干嘛。”不過,調研也發現,如果能夠得到患者及家屬的肯定和感謝,護工就會受到極大的鼓勵。有些護工表示,患者及家屬的認可讓她們在平凡且勞累的工作中有了一絲成就感,并且是她們堅持從事這份工作的動力之一。因此,在建設照料人才隊伍的過程中,不僅需要保障護工的基本權益,而且需要全社會給予護工應有的認可與尊重。
[1] 姚澤麟,王彥珂:醫療護理工作的“護士+護工”服務模式——基于管轄權視角的社會學分析,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1期。
[2] 袁雪飛,潘秋燁:上海護工護理員群體狀況調查,科學發展,2020年第6期。
[3] 穆光宗:讓隔代撫養回歸慈孝之道,人民論壇,2017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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