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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有激情的荷爾蒙,《邪不壓正》就像一場荒誕的夢
因為人物設定的荒誕和矛盾,《邪不壓正》空有那種理想主義革命家激情的荷爾蒙,卻少了這類題材本該有的歷史厚重感。

姜文的新片《邪不壓正》,又一次把故事的背景設定在抗戰爆發前的民國,但地點卻從《讓子彈飛》里的西南、《一步之遙》里的上海,變為了老北平。
民國對于姜文的吸引力是顯而易見的,雖然《邪不壓正》里姜文狠狠地揶揄了一把蔣委員長,說他的政權建立在賄賂和收買之上,在日本人面前不堪一擊。不管事實是否真的是如此,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正是因為國民政府的國家權力有限,才使得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能夠在政權所未及的角落里自由生長,他們的風云際會,又恰恰最能制造出電影所需要的矛盾和沖突。從《讓子彈飛》里買官賣官、征稅到21世紀的西南小城,到《一步之遙》里的搞環球小姐選美的上海租界,再到《邪不壓正》里抗戰爆發前各方勢力暗中角力的北平,你都不難看出姜文在骨子里對于無政府狀態的偏愛。
從在建設中的金門大橋,到老北京的四合院,再到做大衣服的紐扣、請中學生來演身材矮小的日本兵,為了還原那個時代的質感,姜文可謂是下足了功夫。但即便如此,看完《邪不壓正》后,筆者最大的感想卻是——不真實。
這種不真實,并不是我們常說的“假”——五毛特效、拙劣的演技、粗糙的剪輯和攝影——而是人物邏輯和行為上的經不起推敲。《邪不壓正》像一個絢麗多彩的夢。夢的特點是什么呢?當你醒來,你往往記不起夢的開始,你也好奇自己在夢中為什么會有那樣的言談舉止,你或許能記住夢的一些片段,但總是無法回想起它的全貌。夢也往往是無疾而終,給你一個模糊的終點。所有這些,都是《邪不壓正》給我的觀感。
凡是寫過劇本、當過導演或是做過專業演員的人,應該都在前期做過一件事:寫人物小傳。一篇理想的人物小傳,應該包括這個人物的出身背景、原生家庭狀況、成長經歷、性格特征、與其它角色的親疏關系等等。人物是故事的靈魂,人物立起來了,故事也就有了。一個劇組建組的第一件事兒,往往就是導演要求演員寫人物小傳,在這個一來一往的過程中,演員和導演相互溝通、達成一致,明白了彼此對于一個角色的認知,也摸清楚了自己在整部戲中的定位,和其他角色的關系等等。在這個基礎上,在進行排練和拍攝,往往會順利很多。
但看完《邪不壓正》,我強烈懷疑姜文和他的演員們,有沒有做這個工作。畢竟姜文自己也說,他往往在劇本只有五成定型的時候,就開拍了,片場還時常改戲。
先要申明一點,筆者沒有看過張北海先生的《俠隱》,在這里所做的人物分析,完全是針對電影《邪不壓正》里的人物設定。明確了這一點,我們一個角色一個角色地來分析。
先說全片的靈魂人物,李天然,毫無疑問,他是“正”的化身。
李天然是什么人呢?十五年前,他親眼目睹師父一家遭師兄朱潛龍和日本人根本一郎滅門,自己也是死里逃生,還留下了滿身的疤痕。甚至可以說,他活著就是為了復仇。我們不妨拋開電影,假想一下:一個這樣的人,應該是什么樣的性格呢。
首先,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甚至有幾分孤僻。
心理學研究早就表明,有童年陰影,兒時受過心理創傷的人,長大以后更容易有社交障礙、不合群,內向、自閉。
其次,隱忍、內斂,喜怒不流于色。
就像被溺愛的孩子容易成為“小皇帝”,以李天然的成長環境,他一定要比同齡人更加的世故,更加的圓滑并善于隱藏自己的感情。
最后,他甚至可能是變態的。
根據能量守恒的心理學原則,一個人兒時遭遇了巨大的傷害和重創,這種感情又不能排解和外露,那只能被內化,長此以往,很難不被扭曲。片中也提到,說他有應激反應障礙。說直白點,你見過哪個苦大仇深的人,會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陽光燦爛的笑容?
好了,讓我們看回彭于晏飾演的李天然。彭于晏不是不能演陰森壓抑的人格,《寒戰2》里他飾演的李家俊就讓人不寒而栗。可到了《邪不壓正》里,他是陽光的硬朗的天真無邪的。他上房揭瓦,私會小裁縫關巧紅,與其說是一個苦大仇深的復仇者,倒不如說像極了《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青春期荷爾蒙無處發泄的馬小軍,在屋頂上等著他的米蘭;屢次不聽勸阻肆意妄為,偷根本一郎的印章,蓋在唐鳳儀的屁股上,這哪里像是一個隱忍的刺客,簡直就是受了委屈沉不住氣的大少爺。
反倒是廖凡飾演的朱潛龍,很符合這樣一個復仇者的人設。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棋子和工具,殘酷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毫無疑問,漢奸朱潛龍和日本侵略者,是這部電影的“邪”。
但問題又來了,做事得有動機呀。朱潛龍欺師滅祖,做了漢奸,原因呢?
反清復明、光復漢室!反正在電影里,朱潛龍是這么對藍青峰解釋自己的行為,為自己找合法性的。但明眼人都知道,這就是為自己辯護的一個幌子。
那么,真實的原因呢?朱潛龍是如何從大師兄的身份背道,進而滅了師門、死心塌地地當日本人的走狗的?
電影里沒交代,我們也不得而知。
你或許會說,問這么多干嘛?看的爽就行了,有的人就是壞,朱潛龍就是邪惡的化身!
但世界上還有一句話叫作:“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如果朱潛龍這個全片最大的反派,就這樣被標簽化地看作一種惡,那這個人物形象是平面的。
好的故事最打動我們的,往往就是人的轉變,最讓我們惋惜和扼腕的,也是人的悖逆和墮落。扯遠一點,《我不是藥神》的大獲成功,最重要的一點,不就是描繪了一個市井小人物的轉變和救贖么?在姜文的電影里,我們從來都看不到這種人性的轉變,正邪不兩立,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姜文本人飾演的藍青峰,可謂是《邪不壓正》里最大的一個謎團。和《一步之遙》里的馬走日一樣,藍青峰也宣稱自己是推翻了滿清的革命元勛。他看出了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又覺得蔣介石靠不住,于是毅然決然地將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下了一盤二十年的大棋。那么問題來了:他到底是誰?他背后的組織在哪里?他的上級是誰?他不惜一切代價要救出來的張將軍又是誰?所有這些問題都不堪細想,我們只看出了這個角色作為老派人的講究(居住的深宅大院,為了一瓶好醋包餃子),除此以外,關于這個角色,我們一無所知。
周韻飾演的小裁縫關巧紅,于筆者看來,是全片最大的敗筆。還是先從人物分析的角度來看,全片對她的背景交代也非常含糊,看到最后我們才知道,裁縫的身份只是一個幌子,為了能夠使她接近仇人,然而當仇人站在面前的時候,她卻又因種種原因放棄了,給人感覺不明所以。其次,這個角色對于劇情基本沒有任何推動。看完《邪不壓正》的觀眾不妨回想一下,關于這個角色,除了周韻很美,你還能想起什么呢?我們可以試著刪掉這個角色,不難發現幾乎完全不影響劇情。也正是如此,關巧紅的戲份節奏非常拖沓,我只能理解為姜文太愛他老婆,并借著李天然和關巧紅相遇的戲份,表現一下英雄的兒女情長。作為對比,我們不妨看看真正偉大的關于俠者的描繪。司馬遷在《刺客列傳》中寫專諸、聶政、豫讓、荊軻這些刺客,他們的義舉同樣是發生在兩國交戰,弱國對強國,正面戰場毫無勝算,故而出此下策,舍身取義、破釜沉舟、擒賊擒王。格局、氣魄、俠義、報恩,一目了然。在《刺客列傳》面前,《邪不壓正》只能算是一部滑稽的鬧劇。
同樣是俠義,同樣有武林,同樣發生在抗戰爆發之前,拿《一代宗師》和《邪不壓正》來做個對比,或許再合適不過。同是欺師滅祖進而投靠日本人,馬三的行事邏輯比朱潛龍清晰得多。同為身懷大恨復仇心切的女俠,宮二的苦楚、堅韌和決絕,也都比關巧紅深沉的多。即便是大仇已了之后的自我放逐,《一代宗師》也比《邪不壓正》處理得高明得多:宮二像是一朵怒放后凋零的紅玫瑰,而關巧紅呢,像是藏在墻角里的白玫瑰,還來不及綻放,就已經隨風飄逝。同是練家子,葉問則要比李天然醇厚得多,李天然在葉問面前,簡直就像鮮啤之于窖藏紅酒。李天然好似一掠而過的流星,而葉問則是一顆恒星,《一代宗師》把葉問“一條腰帶一口氣,一生經歷光緒、宣統、民國、北伐、抗日、內戰,最后來到香港”的身世浮沉刻畫得淋漓盡致,這種滄桑感,撐起了電影的深度,卻也是姜文的電影所最缺乏的質感。
正是因為人物設定的荒誕和矛盾,《邪不壓正》空有那種理想主義革命家激情的荷爾蒙,卻少了這類題材本該有的歷史厚重感。幾聲槍響、曲終人散之后驀然回首,你或許還能記起個別靈光一現的橋段、幾處舞臺感極強、或是令人哄堂大笑的對白,但終究無法激起你更進一步的思考,即便有,也是極其模糊和曖昧的。往好里說,你可以把《邪不壓正》看作是19世紀70年代最早出現的印象派油畫,自負的姜文顯然不滿學院派那規整、嚴謹而細膩的畫風,天馬行空地將剎那變成永恒,激情澎湃地勾勒出自己夢中的景象。至于我們這個時代的觀眾們買不買賬,那就是見仁見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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