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科技記者接觸的多位在皮膚、血管瘤等領域臨床一線工作的公立醫院中青年醫生，均對血管瘤診療市場亂象感到痛苦和無奈。他們注意到，近年來網絡社交媒體上的醫療資訊良莠不齊，許多血管瘤患兒家長被營銷信息“洗腦”，接受促進血管瘤快速消退的各種激進治療，留下神經損傷、瘢痕、皮膚質地改變、皮下硬結等不必要的并發癥。但患者教育困難重重。

某三甲醫院皮膚血管瘤專科醫生夏珊（化名）說，長峰系醫院曾找她去兼職坐診，但她沒有了解酬勞和“好處”就果斷拒絕了。資料圖片

2023年4月18日，北京長峰醫院火災，將這個坐擁近20家連鎖民營專科醫院的“血管瘤王國”推上風口浪尖。高額百度營銷費、過度診療爭議，蠶食著長峰系在血管瘤領域的專業聲譽。

血管瘤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疾病？血管瘤的標準診療方式是什么？為何它能成為民營醫院的生財之道？近日，澎湃科技記者走訪各地兒科、皮膚和血管瘤專科門診及專家，并采訪多位血管瘤患兒家長，發現有的地市級公立醫院醫生，將患者轉介給長峰系醫院，獲取回扣或提成，可能助長嬰幼兒血管瘤患者家庭的焦慮；此外，不少公立醫院醫生曾在長峰系醫院兼職出診，也可能違反院內相關規定。

“羊毛出在羊身上。”一位皮膚和血管瘤領域的老專家形象地形容，在這種畸形的利益機制下，患者是最終的受害者，不經意間掉入“高價陷阱”，遭受不必要和無效的過度治療，耗時耗財耗力。

逃不過的長峰系醫院

2022年年底，來自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黃女士在寶寶滿月時，發現她身上有個紅色的點點。三個月后，不放心的她帶著孩子去了當地兒保醫院皮膚科，確診結果是嬰兒血管瘤。B超顯示，孩子所患的是混合型血管瘤，皮下深度0.24cm。醫生稱，憑本醫院的技術做不了治療，推薦去“江北的一家專門做血管瘤的醫院”。黃女士追問后，對方承認是哈爾濱長峰血管瘤醫院。

經朋友介紹，黃女士很快又去了當地另一家部隊三甲醫院，接診的副主任醫師以她“沒帶孩子來”為由，讓她加了微信，當面沒有給出任何診療意見。隨后，他在微信上提出，周日可帶孩子去“江北的一家醫院”，看他的門診。類似的話術令黃女士心生疑竇，為什么不能在本院三甲醫院治療，非要介紹去另一家醫院呢。黃女士相信，這其中說不定有提成或回扣的貓膩。

而這位醫生在微信上初步給出的方案是，打針加激光加微波。黃女士提出，孩子還小，希望有更保守的治療方式，對方卻稱孩子不適合眼藥水或外用藥等簡單治療，還發難“你這個患者不太好溝通”。黃女士在網上輾轉私信了一些本地血管瘤患兒家長，詢問治療方案，發現長峰醫院不管孩子血管瘤的類型和嚴重程度，都是推薦復雜得多的一套治療手段，動輒花費一兩萬元，而在公立醫院的花費通常在數百元數千元即可。

黃女士最終還是選擇了“更加放心”的公立三甲兒童醫院。這次醫生說，孩子皮下的血管瘤不是特別深，可以先用外用藥水或外用凝膠，可以先觀察是否會“瘋狂變大”，后者可能性小，再考慮口服藥、激光或注射也不遲。如果維持不變大，一歲之后慢慢就會開始進入消退期，大多數將自然慢慢消退掉，就看家長等不等得及。

“之前的醫生都沒有提過這一點，反而說得比較嚴重，怕這個東西潰爛出血，血止不住，當時我覺得好嚇人。”黃女士對此深感氣憤。事實上，根據專業的醫生意見，嬰幼兒血管瘤表面的破裂非常少見，即使出現自發破潰，也不會引起大出血，用指尖按壓出血點，即可很快止血。

浙江金華的鄭先生也遇到了來自公立醫院醫生的“介紹”。2023年年初，他帶著出生不久的孩子在金華某公立綜合醫院看血管瘤門診。醫生說，需要手術割掉孩子的血管瘤，聲稱本地醫院里沒有相應設備，推薦去上海的某長峰系醫院。鄭先生注意到。這位醫生把孩子的照片發給了一個標記為上海某長峰系醫院的微信號，對方隨即就給這個醫生發了一個微信紅包。見狀，鄭先生擔心自己“被介紹過去殺豬”（詐騙之意），決定留在本地另找醫院治療。

浙江嘉興的程女士，是被當地婦保醫院推薦到上海的某長峰系醫院的。其提供的一份住院費用匯總清單顯示，一次治療的總費用達到1.6萬元，患兒接受的治療包括海綿狀血管瘤激光治療術、脈沖激光治療、高頻電凝微創治療術，單項價格分別是6400元、3000元、4000元。而相應的類型在公立醫院的血管瘤門診接受的注射或外用藥治療則定價低得多。

也有網友在生活方式社交平臺“小紅書”上反映，在電話咨詢中，長峰系某醫院會把價格報低，而且從來不說需要做幾次才能把血管瘤看好。高頻電凝技術在十年前收費就達到2萬左右，做一次就得住院一個星期。而在國內外大多數醫院，不另外加用電凝類治療，卻可以一樣達到消退的結果。

后來，遇到網友咨詢，程女士都會勸他們不要去長峰系某醫院，而是推薦杭州的一家公立兒童醫院，“寶寶不受罪，省錢，省力。”

反思血管瘤規范治療

嬰幼兒血管瘤是嬰幼兒中最常見的良性腫瘤，在中國人群的發病率約1%～5%。它有著獨特的生長周期：多數患兒在出生時瘤體并不可見，出生后一年內瘤體迅速出現并增長，之后漸漸自行進入消退期，并可持續5～7年。正是這一奇特的生長特性，使其有別于其他腫瘤和血管畸形。

澎湃科技記者采訪的業內專家表示，血管瘤雖然發病率高，但90%都是病情較簡單的患者，加之后期多會自然消退，非常提倡早期干預，而不是過于激進的過度治療。因為只要早期干預后，無論外用藥還是口服藥等經典治療，九成都有效，即可送入自然消退的正常軌道，獲得較好的后期結果。負責任的醫生應該向患者介紹“血管瘤早期干預后可以自然消退”這一重要特點，早期血管瘤通過涂藥或注射治療可以得到快速控制，醫生根本不需要向患者過度介紹風險，以至于將患者誘導到其他私立醫院接受過度和復雜的治療。

記者走訪血管瘤患者非常集中的公立醫院了解到，患者們買到的外用藥物，售價不到100元，有的部位比用的眼藥水更便宜，但他們都表示對淺表型血管瘤十分有效，兩邊比較后，發現“便宜不代表不好”。公立醫院有統一收費規范，而私立醫院允許一人一價，許多患者家長并不清楚這一點，在焦慮情緒下容易“走彎路”。

某三甲醫院皮膚血管瘤專科醫生夏珊（化名）告訴澎湃科技記者，長峰系醫院曾找她去兼職坐診，但她沒有了解酬勞和“好處”就果斷拒絕了。“你到了那個位置，可能就會身不由己，要去推薦不符合患者利益的治療方式，滿足對方的盈利需求。”

她在醫院門診中，也不時會遇到過度治療的嬰幼兒患者，其中不乏經過各地連鎖長峰醫院治療效果不佳的患者。她表示，嬰兒血管瘤超過增長期，一歲以后如果只留下一些紅色印記，又不在關鍵部位，就不用治療。“平均50%的孩子在5歲時消退完，70%在7歲時消退完，90%在9歲前。”夏珊說，大部分家長都是擔心影響外觀，要求消退紅色印記，否則隨著孩子成長，確實可能會對心理產生影響，導致社交自卑。

“一些營利性醫院傾向于把所有有效的治療打包給你治療，可能敷一個外用藥就會好，但是他們給你射頻、激光、外用藥全部疊加，有的還以非常高科技的獨創命名來吸引人，費用確實貴很多，可能會有治療過度導致的干擾。如果遇到病灶自己可以消退的，患者根本沒必要承受這些，但一些醫院的坐診醫生卻不會給患者介紹這一點。”

夏珊介紹，針對淺表型血管瘤，只需涂藥；針對混合型血管瘤，小彈珠大小地方已經凸起，其余表面積較大，首選打針，可以在小的瘤體里聚焦藥物，縮小效果更好；而如果皮下比較深，外用藥進不去，血管瘤體積更大更厚，一般考慮吃藥，因為打針可能出現藥物使用過量。

“一般標準治療，每個月只能做一次，下個月再來復查。但營利性醫院通常會讓患者住院打針，光住院費用就要一兩萬元，經常是每天打針，或者一天隔一天，連打七天。這個原理我也沒想通，因為你總要時間等它（是否）起效。這么頻繁地打針，直接的副作用就是瘢痕的形成。”夏珊說。

談及激光治療的原則，夏珊說，“我們也不喜歡在血管瘤增生期期間使用激光，因為激光不能控制增長，做完之后還會再來。我們一般都是在血管瘤消退得差不多時，再打激光，效果非常好。注射治療，也應該建立在起效的情況下，如果一兩次注射后效果不明顯，就應該選擇另一種治療方法。”

澎湃科技記者接觸的多位在皮膚、血管瘤等領域臨床一線工作的公立醫院中青年醫生，均對血管瘤診療市場亂象感到痛苦和無奈。他們注意到，近年來網絡社交媒體上的醫療資訊良莠不齊，許多血管瘤患兒家長被營銷信息“洗腦”，接受促進血管瘤快速消退的各種激進治療，留下神經損傷、瘢痕、皮膚質地改變、皮下硬結等不必要的并發癥。

但患者教育卻困難重重。有的負責任的醫生，因為沒有給家長推薦任何復雜的治療手段，反而遭到舉報，“上家醫院說不做那些成套的治療，結果可能很嚴重，你怎么卻輕描淡寫？”

記者從患者和公立醫院資深專家處多方了解到，公立醫院醫生沒有向醫院上報獲批，私自兼職坐診、轉介患者的情況至今仍時有發生。一位專家指出，民營醫院或營利性醫院可以是公立醫院資源的補充，但政府和相關部門責無旁貸，要斬斷并追查轉診和介紹過程中的利益關系。在沒有利益往來的情況下，醫院之間應該真正按照診療水平推薦患者，在得到公立醫院醫務處的許可下，實現正規的轉診和會診，使患者得到最大程度的最合適的醫療服務。

十多年以來，各大學會包括中華醫學會、醫師協會等，都發布了相應的血管瘤和脈管畸形的診斷及治療指南與共識，并成立了多個血管瘤和脈管畸形相關的行業學會或分會、學組等。在行業專家們看來，各大中心已經為國內的大量公立醫院培養了訓練有素的血管瘤領域的醫生，涵蓋了很多專科，大都已經能獨立處理這些病人，完全不需要將患者另外介紹到新成立的營利性醫院去。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隨著公立醫院對血管瘤專科的重視，也令長峰醫院夾縫中求生，日益依賴互聯網營銷及公立醫院醫生資源和門面。長峰醫院2017年招股書顯示，2014年、2015年和2016年，其分別向百度支付至少1016萬元、894萬元和640萬元費用；2018年長峰醫院財報顯示，其營銷成本接近30%。一場大火，將長峰醫院的生存困境暴露得更為徹底。

“我們國家是以公立醫療為主，每年我們培養好多進修醫生去各大公立醫院，也希望他們不以盈利為目的給病人看病。如果某個系統通過利益輸送或廣告營銷，把地方醫院的患者全部吸走，而這些精心培養的公立醫院醫生卻沒有患者，這合理嗎？”上述專家表示，這是領域內專家的一致疑問，長期以往，這種機制將損害我國健康的公立醫院進修醫生制度，建議國家能夠出臺法規，對于存在利益輸送的不合理醫療轉診行為，進行追查和懲處。

（文中患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