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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人物|訪“秦俑之父”袁仲一
導語
說到秦始皇兵馬俑,總是和一個人分不開,他就是今年九十一歲的考古學家袁仲一先生。
袁老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那次采訪從西安到臨潼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一路上袁老話語不多。但是,帶領采訪者踏進兵馬俑展廳的那一刻,他卻立刻興奮起來。對于他人來說,這八千件兵馬俑只是八千個雕塑,而對于袁仲一來說,卻是八千個人、八千個生命。

袁仲一
01
“二十余年癡迷間,與俑做伴情誼綿”
袁仲一:你看,這個低著頭的人沒有胡子,這是全坑唯一一個沒有胡子的。
主持人:這是什么原因呢?
袁仲一:這就說不清了,有可能是做俑的人把胡子給忘了。也有人說這是個女俑,但經考證不是女的,因為秦朝的時候沒有女兵。這個沒有胡子的陶俑跟旁邊有胡子的是同一個工匠做的,這名工匠叫咸陽敬。
兵馬俑一號坑展廳中排列著形態各異的陶俑,數量有六千多件,有些陶俑的身上刻有當初造俑者的名字,目前發現參與兵馬俑制造的工匠至少有八十七名。而無論陶俑身上是否刻有工匠名字,袁老都能準確無誤地說出它們的制造者是誰。
主持人:看到沒有刻工匠名字的俑,您卻能判斷是誰做的,這讓我特別吃驚。您是怎么判斷出來的?
袁仲一:一個人與一個人的做法不同。就跟我們現在看一些畫家一樣,某一幅畫是哪一個大師畫的,一看就能看出來。陶俑也是這樣。
主持人:練出了像鑒定書畫一樣的鑒定本事。
袁仲一:也就是摸長了吧,比較熟悉。我曾經發現一個叫宮丙的人,這個人做了四十五件陶俑。
主持人:這四十五件都刻著他的名字?
袁仲一:不見得都刻名字,但造型、風格相同。
主持人:風格相同,這種判斷可以用語言描述嗎?
袁仲一:比如拿宮丙做的陶俑來說,身材比較魁梧,好像鐵塔一樣;頭發做得非常逼真,但是有點過于程式化,和其他人做的陶俑不一樣。有的工匠做的陶俑頭發像波浪似的,有的工匠做的陶俑頭發好像是糊了一把泥巴后,隨便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宮丙的不是,他是用篦狀的工具,一絲一絲刮出來的,非常認真,因此他的風格和其他人的風格不一樣。
主持人:您跟兵馬俑感情很深。
袁仲一:我對它們非常熟悉,一閉上眼睛,就知道哪個陶俑在哪個位置,是什么模樣。我對陶俑感覺非常親切,好像一個連長對他的士兵一樣。我曾經做過一首打油詩:“二十余年癡迷間,與俑做伴情誼綿。”
02
四十二歲被任命為考古隊長,
揭開一個巨大考古發現的冰山一角
袁仲一第一次見到兵馬俑是在1974年。當年住在秦始皇陵附近的陜西農民,在打井的時候挖到了陶俑俑頭。那年四十二歲的袁仲一被任命為考古隊長,帶領幾名考古隊員繼續在打井區域周圍進行挖掘。隨著越來越多的陶俑被發現,袁仲一斷定這應該是一個古代的陪葬坑。但是他并沒有意識到,發掘之初幾十天的工作僅僅是一個巨大考古發現的冰山一角。
袁仲一:我們考古隊開始發掘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么重要。去之前領導對我們說,到了那里,挖完寫個報告就算完成任務了。
主持人:那時只當成普通的考古發現?
袁仲一:對。到了以后,誰知道這個兵馬俑坑那么大,一號坑一萬四千多平方米。
主持人:大得找不到邊了。
袁仲一:發現里邊有陶俑陶馬六千件。六千件??!過去我們也發現過很多陪葬坑,陪葬坑一般比較小,像兵馬俑坑規模這么大,數量這么多的,從來沒見過。
主持人:那時候您是不是就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偉大的考古發現?
袁仲一:當時非常興奮。后來我們又在附近發現了二號坑和三號坑,這三個兵馬俑坑里發現陶俑陶馬共八千件余件,浩浩蕩蕩像一個龐大的地下軍團一樣,我和我的隊員們一下子被震驚了。
出現在袁仲一和考古隊員面前的竟然是一支龐大的地下軍團。關于俑坑的存在,史書中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任何傳說透露過一絲線索,它們到底是誰的軍隊呢?關中平原是秦漢至唐代的帝王谷,在兵馬俑坑西邊的地平線上,可以看見一個巨大的土堆,那是秦帝國的創建者秦始皇的陵墓。如此壯觀的陪葬坑,會不會屬于始皇帝呢?考古人員在泥土中發現了大量的青銅兵器,其中一支矛上刻有“寺工”字樣。史書記載,寺工正是秦始皇設立的、主管兵器生產的國家機構。在一支戈上,右邊的文字是“五年相邦呂不韋造”。呂不韋是秦始皇的丞相,他的職責之一就是負責秦國的兵器生產。無可否認,這一列列如真人大小的兵馬俑,正是始皇帝的陪葬。令袁仲一驚訝的另外一個發現是,在1974年之前,各個時代的人至少有三十余次都已經到過兵馬俑坑,甚至看到了陶俑,但他們最終都與這個重大考古發現擦肩而過了。
袁仲一:俑坑里有很多墓葬,有現代的墓,有古代的墓。最早的墓是東漢時期的墓葬。二號坑那個東漢時期的墓,是夫婦倆的合葬墓。當時打墓的人挖下去,正好挖到一組陶馬,陶馬打碎了,打碎以后放到墓坑里,因為兵馬俑坑是磚鋪地,就把兩個棺材放到磚鋪地上了。在二號坑西北角,有一個大坑,有好幾十平方米,我們在清理淤泥過程中發現有個銅錢,是民國初年的銅錢。也就是說,民國初年的時候,農民在這里挖土,挖了幾十平方米,暴露出幾十個大陶俑,后來下雨,慢慢地淤泥一點點把它們又蓋住了。你說多少人曾經來過這里?他們都與偉大的考古發現擦肩而過了。

1978年,袁仲一在秦俑一號坑發掘
03
為保護走出黑暗幽宮的龐大地下軍團殫精竭慮
兩千年來兵馬俑不斷地向人們傳遞著它們存在的信息,并終于在20世紀70年代走出了黑暗的幽宮。兵馬俑帶給世人的震驚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而觸摸著這一個個如真人大小的雕塑,袁仲一被一個帝王的氣派所震撼——始皇帝為什么要用如此大規模的陶俑陪葬?這個開創中國第一個帝國的皇帝,又是怎樣的人呢?
袁仲一發現,兵馬俑出土的時候,很明顯遭受過嚴重的破壞。1974年展現在考古人員面前的,是一具具倒塌的身體。殘破的頭顱、斷裂的手臂,在巨大的俑坑中到處都是。是誰對這些陶俑有如此大的仇恨,將它們毀壞至此?《史記》中記載,項羽入關后曾大肆燒毀秦始皇陵中的宮殿建筑。如果這一記載屬實,兵馬俑坑也極有可能是被毀于項羽的軍隊。
然而,兩千年后陶俑的修復工作是極為困難的,考古隊員每挖掘、修復一個兵馬俑,平均要花上一個月至幾個月的時間。至今因為碎片丟失,還有很多兵馬俑殘缺不全地站立在俑坑中。而且,這些埋于地下兩千多年的珍貴文物,突然暴露在空氣中,極易發生變化,如何保護它們的原貌,成為袁仲一和考古隊員面臨的最大問題。
袁仲一:陶俑身上顏色的殘跡容易發生變化。因為陶俑的顏色要求比較特殊,以前的工匠就在俑上先打一層生漆層,再在生漆層上描彩繪色。陶俑埋在地下兩千多年,生漆本身老化了,在陶俑上形成了兩張皮。
主持人:掀開了,就粘不住了。
袁仲一:是的。突然打開俑坑,陶俑暴露在空氣里,水分馬上蒸發,皮就慢慢翹起來了,翹起來以后就脫落了。
主持人:翹起來的過程大概多長時間?
袁仲一:翹起來的過程我們做了一些試驗,一般是五到六分鐘,很快。
主持人:那該怎么辦?
袁仲一:要立即采取措施,剝出一小塊以后要立即進行加固。
主持人:用什么辦法加固?
袁仲一:用黏合劑。已經形成兩張皮了,要先粘住,外邊再用化學溶劑固定。
主持人:這一切要在五分鐘內完成?
袁仲一:小塊可以,大片五分鐘就不行。
主持人:得邊挖邊加固。
袁仲一:是的。挖出來的時候還要保證一定的水分,如果保持一定的濕度,翹邊就慢。所以要不斷地噴水。
一號坑發掘的時候,出土的是一尊尊青灰色的陶俑,它們的身上有時帶有一些紅色或者紫色的殘跡,為什么會這樣?史書記載,秦陵工程即將收尾之際,陳勝吳廣揭竿起義,一直打到距離秦陵十公里處,數十萬制俑工匠只好遵命放棄陵園工程,前往前方作戰。難道兵馬俑是一個未完成的工程,因為來不及全身繪彩就被匆匆埋入地下嗎?在之后二號坑的發掘中,袁仲一和考古隊員有了一個意外發現——泥土中赫然掩埋著六件精美的彩陶俑。此時有人開始提出質疑:秦始皇兵馬俑出土的時候全部都是彩繪,只是后來因為保護不當,使它們顏色盡失,變成了現在看到的青灰色。
袁仲一:因為保護不當而使秦俑顏色盡失,這個說法是不確切的。因為我幾十年都在挖掘兵馬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過去有一些報道,說兵馬俑挖出來時是花花綠綠的,后來因為保護不當彩繪才慢慢脫落。不是這樣的。確切的說法是,兵馬俑原來全部是繪彩的,剛做出來的時候就繪彩了。但在我們挖掘以前彩繪已經脫落了,為什么呢?因為兵馬俑坑這個地方靠近驪山,驪山山洪暴發以后,大水下來把坑灌滿了,我們在清理過程中發現了浸水線的痕跡,水的深度有一米二。
主持人:兵馬俑有一半以上被水泡了。
袁仲一:兵馬俑被水沖倒了,泡在水里,顏色當然容易脫落了。這是一個原因。再一個原因是,兵馬俑坑后來被大火燒過,尤其一號坑燒得嚴重。
兵馬俑坑中的種種跡象表明,這里曾經遭遇過一場火劫。有人推測是項羽的部隊,也有人說是修陵園的工人因為仇恨放的火。
袁仲一:經過水泡、火燒,顏色當然就脫落了,再保存是不可能的。
主持人:實際上挖出來的時候彩繪就已經脫落了。
袁仲一:二號坑因為是局部被火燒,顏色殘留相對來說較多一點,保存得比一號坑好一點。一號坑陶俑的顏色基本上全部脫落。我們目前發現的二號坑的六件陶俑身上的顏色基本上保住了。
主持人:經過技術處理保留下來了嗎?
袁仲一:保留下來了。
04
“秦俑之父”的意外之喜
兵馬俑的發掘工作進行得緩慢但很順利,至今在兵馬俑坑中還有很多陶俑沒有出土,完成這些發掘至少還需要幾十年的時間。而從發掘伊始就見證了兵馬俑出土面世的袁仲一,如今毫無疑問地成了最熟悉兵馬俑的人,他也被尊為“秦俑之父”。
與兵馬俑相伴二十余年,袁仲一發現很多讓人驚嘆的杰作。兵馬俑中發現的幾萬件兵器,幾乎每一件的質量都一樣,而且有的青銅劍至今沒有生銹。專家研究表明,鑄劍時所采用的氧化處理技術,是近代才發明的技術,而兩千年前的秦國就已經具備。袁仲一對于秦帝國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帝國?然而除了兵馬俑坑和一點五公里之外沒有被發掘的秦陵之外,現在發現的秦代文物非常少。1976年的一天,袁仲一在兵馬俑坑考古工地附近閑逛,他看見泥土里似乎掩埋著一樣東西。
袁仲一:我看農民挖土的時候挖了一個斷巖,考古人員有個習慣,哪兒動土就往哪兒看。我想看看這個地方是不是有東西,就往斷巖那兒走。遠遠的我就看到一個綠色的東西,很小,像指甲蓋那么大。我們考古的人出去的時候都帶著小型工具,小鏟什么的。我走過去以后,慢慢用小鏟撥了一下子,看到了一個陶盤,陶盤上放著鐘。
這只秦代青銅鐘表面繪有錯金花紋,上面刻有“樂府”二字。樂府是古代宮廷負責編曲和演奏的機構,過去普遍認為樂府最早設立于漢代,但是這只青銅鐘的出現意味著早在秦朝就已有樂府存在。這樣一件具有極高歷史價值的珍貴文物,卻在被發現十年后意外被盜。
袁仲一:原來青銅鐘放在我們考古隊里,大家都去看。有一天省長跑來看了,說這么寶貴的東西怎么能放你這個地方?趕快拿到博物館去。拿到博物館,放到保險柜里。后來拿出來展覽,突然被盜了,有人把展覽柜撬開,把青銅鐘盜走了。
1986年,青銅鐘被盜驚動了整個西安地區,公安部門出動大量警力進行偵查,卻都沒有結果。1998年,失蹤十多年的青銅鐘竟然又有了線索——它被輾轉賣到香港一收藏家手中。袁仲一被通知立刻去香港鑒定青銅鐘的真假,這一次的鑒定他足足看了五個小時。
袁仲一:為什么看了五個小時?因為鐘已經發生了變化,原來上面“樂府”兩個字被銼掉了。
主持人:為什么?這不是糟蹋文物嗎?
袁仲一:恐怕盜寶的人也怕別人認出來吧,其實最寶貴的就是這“樂府”兩個字。原來上邊有一點銹,盜寶的人去銹的時候用酸泡了一下,對鐘體表面有損害,鐘表面的顏色發生了變化。這個青銅鐘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們丟的那件?要非常慎重。所以我看得非常仔細。量尺寸、重量,好多別人不易察覺的地方我都看得很仔細。五個小時內,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看。最后確定,這就是我們丟失的那件寶物。
現在,這座秦代樂府鐘珍藏于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令袁仲一驚喜的是,繼兵馬俑坑之后,越來越多的秦始皇陵陪葬坑被發現:1980年銅車馬出土,1996年石鎧甲坑出土,2000年文官俑出土……這一個個文物遺址,將秦代塵封的歷史一點點地開啟。人們驚嘆之余不禁在想,史書上記載的始皇用三十八年時間七十二萬人修筑的陵墓,到底還有多少這樣的陪葬坑?如果陪葬已是如此隆重,主人的整座陵園豈非豪奢至極?
袁仲一:因為兵馬俑是秦始皇陵很小的組成部分。目前發現的陪葬坑大概一百八十多個,精確的數字是一百八十六個,兵馬俑坑只是其中三個坑。當然一百八十六個坑有大坑有小坑,大坑有二十四個。
主持人:和兵馬俑規模一樣大的坑還有嗎?
袁仲一:還有。比如石鎧甲坑,一萬三千平方米。
主持人:我們現在還沒有正式挖掘?
袁仲一:試掘了一小塊。秦始皇陵這個地方,地下的東西很多很多,好像一個豐富的地下文物寶庫一樣。

在秦兵馬俑一號坑工作的考古隊員們
05
探秘秦皇陵
從秦陵的全景圖中可以看到各個陪葬坑的位置,如此大規模的陪葬在世界上都是絕無僅有的。始皇帝似乎是想將生前所擁有的一切,全部復制在他的陵墓之中,他希望死后仍然能夠擁有無上的權力。秦陵中掩埋的,極有可能是一個帝國的縮影。
然而兩千年來人們能夠看見的秦始皇陵,就是一個巨大的墳冢,這里面到底埋藏著什么呢?如果這個千古之謎能夠破解,那將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考古發現。20世紀70年代,在兵馬俑挖掘工作開始之初,袁仲一已經將目光對準了秦陵,這個神秘的帝陵強烈地吸引著他。與此同時,考古學、地質學、遙感學等各路專家學者,甚至著名的華裔物理學家丁肇中,都曾以不同方式,對墳冢進行過窺探,種種不同說法也相繼出現。其中推測相差最大的是秦始皇陵的深度。
主持人:歐洲核子研究中心推測說秦始皇陵的深度是五百到一千五百米,有這樣的說法嗎?
袁仲一:我看到報道有這個說法。
主持人:這個說法可能嗎?
袁仲一:我覺得不可能。我推斷秦始皇陵的深度,地表深度大概三十米。三十米是怎么推斷出來的?是我用幾個數據推斷的,一個就是下及三泉,即文獻記載的三層地下水。
關于始皇陵地宮的相關情況,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始皇陵下穿三泉。也就是深達三層地下水。而三泉有多深呢?
袁仲一:秦始皇陵的地下水有多深?我們在那兒挖了秦代的水井,水面是十六米,三層地下水下去以后,也不過三十米左右,這是一個推斷。十六米那個地方的地勢比較淺,如果到秦始皇陵的地方是二十三米。這樣我估計再挖多一點,也不過三十米左右。再一個,我們鉆探時發現有一個防水的地,是三十米。最深的探孔達到三十九米。
主持人:地下專門砌的。
袁仲一:防水的墻三十九米,不會超過三十九米,只會比三十九米少。
主持人:如果達到五百米到一千五百米的話,會是一個巨大的陵墓?,F在的礦山也不過如此。
袁仲一:這種說法恐怕不可靠。
袁仲一將秦陵的深度基本確定在三十九米以內,而且根據多年對于秦陵地下城墻的勘探,他對秦陵地下宮殿的整體布局也有基本概括:地宮為南北長、東西窄的長方形,并且有內外兩城?!妒酚洝分兴抉R遷對秦陵還有更詳細的記載,他說地宮穿三泉而建,有奢華的陪葬品,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有各種機關弩矢,頂部裝飾天文星宿之象,地上模擬有統一中國后的中國疆域圖,還有用鯨魚油做成的長明燈。這些描述中,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秦陵中“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保@是為什么呢?
袁仲一:這個傳說是真是假,過去我做了一些探測工作。發現在秦陵的中心點那一塊,有強烈的汞異常反應。
主持人:汞的含量很高?
袁仲一:對。因為汞埋在地下以后會揮發,一般都垂直揮發,積聚到土里。秦陵中心點土壤的含汞量最高達到一千五百個ppb(濃度單位),最低的七十五個ppb,而一般土壤里含汞量是非常低的,一般是三十個ppb或三十五個ppb以下。
主持人:這能說明歷史的記載是對的嗎?
袁仲一:現在只能這樣說,司馬遷《史記》里的記載似乎是可信的。
經過遙感測定,考古學家還大膽推論,墓中水銀的分布與我國北方有黃河、渤海,南方有長江的水系分布大體一致。如果推斷被證實,那么秦始皇就確如司馬遷所記載的那樣,把大秦帝國的版圖放進了自己的地宮之中。
秦陵中大量水銀沒有蒸發,似乎也表明陵墓很有可能從未被盜,秦始皇的尸骨和巨大的財富,極有可能仍然毫發無損地被保存于地下。這似乎更加激發了人們對秦陵的興趣,可是為什么考古學者至今并沒有像發掘兵馬俑一樣,將秦陵挖開一探究竟呢?
主持人:很多人現在對秦始皇陵的開挖非常感興趣,您的觀點呢?
袁仲一:我不主張挖秦始皇陵。原因有兩個,第一是文物保護問題,第二是秦始皇陵上邊有一個封土碑,是棺材和陪葬品放下去以后,用夯一層一層搭起來的,形成一個“風頭”,已經保存兩千多年了。風頭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遺跡,挖掘的時候風頭必然要遭破壞。有人提出打個洞進去,打個洞就跟盜賊一樣了,考古不是這樣的,考古不允許這樣干。
主持人:您作為一個考古學家,肯定有很強烈的愿望,想看看秦始皇陵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仲一:當然有這個想法,有好奇心,但是從總體來說,考慮到文物保護的問題,我不主張挖。因為尸體和隨葬品長期埋在地下,地下形成了一個恒定的、恒溫恒濕的環境,容易保護。你突然把它打開了,環境馬上變化了,變化以后破壞會很厲害。挖開后我們今天看到了,但我們的子孫后代還能不能看到,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主持人:您覺得這個比您作為一個考古工作者,對歷史遺跡的好奇要重要得多?
袁仲一:那當然了,這是非常重要的。不能因為好奇就把秦始皇陵挖了,挖壞了怎么辦?我們不要成為歷史的罪人,不要這個東西在我們手里毀掉。
06
夢回大秦帝國
秦始皇陵的開掘目前看還遙遙無期,但這里仍然是每個考古工作者向往的寶地。三十余年,袁仲一的腳步踏遍了秦陵的每一寸土地,他的腳下就是那個千古第一帝。對于兩千年前的大秦帝國,他有著難以名狀的親近感。
主持人:您喜歡不喜歡秦朝?
袁仲一:我對秦朝有感情。為什么有感情?我覺得過去對秦朝的科技水平、文化水平估價有些偏低,認為秦王朝落后,認為秦始皇統一中國,除了統一本身,在科技文化上沒有新的貢獻。其實,根據很多考古資料看,秦朝的科技水平相當高。
主持人:您能舉個例子嗎?
袁仲一:比如兵馬俑,千人千面,千姿百態,有些雕塑藝術家說它是中國雕塑史上第一個成功的典范。
主持人:過去有一種觀念,好像是說中國的雕塑藝術是從北魏的佛教造像開始的?
袁仲一:這是傳統的觀念,認為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受佛教文化的影響,中國的雕塑藝術才發展起來。但兵馬俑是在此之前就屹立在那里了,它已經形成了中華民族自己的雕塑藝術風格,它的風格跟希臘羅馬的都不一樣,是東方藝術的一顆明珠。
主持人:還有一個特點,兵馬俑除了是藝術品之外,還是工業化的產物,成批量生產。
袁仲一:估計有上千人參加了兵馬俑的制造。集合那么多人從事一項藝術創作,這在中外雕塑藝術史上是比較罕見的。
主持人:需要高超的管理水平。
袁仲一:對,要有很高的管理水平和嚴密的組織才行。
幾十年來,袁仲一著述頗豐,他的著作全部圍繞秦代考古,字數少則幾十萬,多則逾百萬。至今袁仲一還保留著全部著作的書稿,每一部都是厚厚的幾沓稿紙。如今已經退休在家的他,仍然在稿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一本名為《秦代陶文新考》的書,據說這又將是一本字數過百萬的巨著。憑多年來秦陵考古挖掘的經驗,以及長期對于秦代歷史的考證,寫作的時候袁仲一幾乎不用查找太多的資料,所有的內容都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中。

袁仲一
07
“探秘的過程只有起點,沒有終點,尋尋覓覓,永無止境”
主持人:您作為一個考古學家和考古工作者,考古對您來說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袁仲一:考古最大的魅力是它不斷地探討未知,獲得新知。
主持人:不斷滿足好奇心?
袁仲一:比如說,這個東西別人沒看到,而我看到了;別人不知道的東西,我通過研究,獲得了一種新的知識,這是一種愉快。探秘的過程只有起點,沒有終點,尋尋覓覓,永無止境。
主持人:我們今天的社會,和您過去從事考古工作的時候已經不一樣,那時候的人們比較單純,但今天的人很浮躁,容易被各種各樣的東西所影響、所誘惑。
袁仲一:我還沒有這樣。也可能我生活太單調、太枯燥了,沒有其他的愛好。對我來說,活著就是考古,看書,寫東西,搞古董研究,這是我的興趣所在。人生得形成一個好的習慣,有一個好的興趣。
1988年,袁仲一被任命為秦始皇兵馬俑館館長,但是對于這個任命,袁仲一拖了十幾個月才不得不上任。那時他對領導說:您這是用我的短而放棄了我的長。而在擔任兵馬俑館館長的十年時間中,袁仲一從未停止過考古發掘工作,秦陵任何一個陪葬坑的發掘,都能看見他在現場忙碌的身影。正是這種對于考古幾十年不衰的熱情,才成就了今天的袁仲一。
(原文《夢回秦朝——訪考古學家袁仲一》刊于《名人傳記》2007年第1期 文/楊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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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考古人物|訪“秦俑之父”袁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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