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離2024年總統大選還有一年半時間，美國政治的時針已開始為此對表。共和黨內宣布參選的重量級人物已有三位——前總統特朗普、原駐聯合國大使黑莉和原阿肯色州州長哈欽森，而呼聲僅次于特朗普的佛羅里達州長德桑蒂斯競選動作頻頻，就缺正式宣布這一步了。

現任總統拜登雖早已傳出有意參加2024年大選卻遲遲按兵不動。在過去一周，拜登兩次公開聲稱，他會參選，只是正式宣布的準備尚未結束。一般認為，拜登最晚會在本周，完成正式選舉登記手續并開展系列選舉活動。

拜登如果正式宣布參選，他會面臨哪些挑戰？在美國政治進一步極化背景下，他以八十歲高齡和長期低迷的民調支持率，會采取何種戰略以達到再次當選的目標？

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

在回答這些問題前，我們不妨先回顧一下美國政壇最近發生的兩件事。這兩件事，一大一小，表面上和2024年大選都沒有直接關系，卻無一不給我們探討上述問題時提供了一些極其重要的啟示。

一件大事指的是特朗普最近因2016年大選前夕，為掩飾和一位成人電影明星的曖昧關系給其封口費，被紐約市檢察官組織的大陪審團以提供多個虛假文件并違反選舉法罪名被起訴，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因刑事案被捕，過堂，目前等待審判的前任總統。

一件小事則發生在威斯康星州。在一場本不起眼的州最高法院法官選舉中，一位民主黨候選人以大比例獲勝，從而使該州7名最高法官從原來的共和黨4席變成民主黨4席（多數）。令人矚目的是這場選舉的統治性議題——墮胎問題，在去年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保護女性墮胎權的裁決后持續發酵，成為民主黨動員選民的最佳利器。

這兩件事的前一件直接沖擊了2024年共和黨黨內預選的態勢，對共和黨最后選出哪個候選人和拜登對決有重大影響。后一件則對民主黨和共和黨兩黨如何調整2024年競選戰略，尤其對拜登如何為自己競選定調提供了路徑指南。

特朗普被刑事起訴，毫無意外地引起其基本盤的激烈反對，認為是對這位前總統的政治迫害。然而，耐人尋味的是，過去對他持批評態度乃至公開反對他的共和黨人也大多站出來批評紐約市檢察官。他們認為，該案的政治色彩過重，紐約市檢察官兩年前在競選時就宣稱，一旦當選，將起訴特朗普。并且，較之涉及特朗普的另外三宗案件——佐治亞州選舉干預案、“1·6暴力沖擊國會案”和不當處理機密文件案，紐約市起訴案是“最弱”的一宗，因為封口費本身并不構成刑事犯罪，而要把它提升到違反選舉法的“高度”，除了難以證明特朗普有意以此影響2016年大選結果外，紐約州能否援引聯邦法律給特朗普定罪也存有疑問——這一點，連個別民主黨人也持相同看法。

當然，人們最關心的還是本案及其后續對2024年總統大選的影響，尤其是特朗普能否順利通過黨內初選，成為共和黨2024年的總統候選人。

德桑蒂斯的崛起

共和黨內早早迎來了第一波競選熱潮。而自特朗普去年11月率先宣布參選后，困擾共和黨領導層的問題便是：如何通過特朗普在黨內的高人氣凝聚支持，同時又摒除他顯而易見的個性缺陷？一種或許可行的辦法是，找到一位堅持特朗普路線但個人操守更為中間派選民所接受的候選人，讓他帶領共和黨拿下2024年的白宮乃至參議院的控制權。目前，佛州州長德桑蒂斯被認為是最接近這一標準的人選。

德桑蒂斯有許多特朗普及其競爭者所不具備的優勢。他哈佛法學院畢業，曾作為法律顧問前往伊拉克軍中服務。2012年，年僅34歲的德桑蒂斯在國會眾議員的選舉中勝出，此后又兩次連任。2018年，他競選佛州州長，雖然僅以0.4%的微弱優勢當選，但在擔任州長期間，他展示出優越的執政能力，短短四年后竟以60%：40%大比分強勢連任。

長期以來，佛州屬于美國政治搖擺州，民主、共和兩黨勢力相當，在選舉尤其是大選結果上往往非常接近。現如今在德桑蒂斯的治下，該州已變成共和黨支持率占據穩定多數的“紅州”，州長的執政綱領在州議會中幾乎通行無阻。

德桑蒂斯的成功可以概括為一個總方向和兩個基本做法。一個總方向就是堅定不移地追隨特朗普路線。除了對待2020年大選結果的態度，德桑蒂斯的政治主張與特朗普的基本吻合，在某些議題上甚至比特朗普還“特朗普”。比如墮胎問題，德桑蒂斯最近簽署法令禁止懷孕超過六周的女性墮胎，而此前佛州墮胎的上限是十五周。

兩個做法：一是以文化戰為抓手，凝聚保守派的支持，爭取媒體曝光率。德桑蒂斯高舉反對左翼“覺醒文化”（woke culture）的大旗，宣誓“絕不向woke投降”。比如他最近簽署了備受爭議的《父母教育權利法案》，禁止學校教師在幼兒園及小學三年級以下課堂上談論性取向問題。

二是高調對抗拜登政府及其政策，以打造其“反對黨領袖”的人設。比如佛州是50個州中唯一拒絕給五歲以下幼童注射新冠疫苗的，也是最早解除防疫禁令的州之一。而該州新冠死亡率并未因此而高于全國水平，加上近年來經濟表現亮麗，支持者不無溢美地將其新冠政策譽為“關于美國自由的寓言”。

這些年，美國移居佛州的人數越來越多，德桑蒂斯也由此成為共和黨內冉冉升起的明星，不少該黨的金主轉而在他身上下注，而一些保守派的主流媒體，如福克斯電視臺，也更多地報道他的消息，為其造勢。去年11月中期選舉后，不少民調顯示，德桑蒂斯與特朗普在黨內支持率上的差距快速縮小，個別民調甚至顯示兩人的勝選幾率在伯仲之間。

“干掉”德桑蒂斯？

不過，隨著3月紐約檢察官起訴特朗普的消息傳播開來，形勢出現了變化。共和黨人圍繞特朗普迅速團結起來，黨內原本批評和反對特朗普的聲音大為削弱。特朗普被正式起訴后，短短一周之內，就收到了多達700萬美元的捐款。

與此黨內“團結”形成反差的是，德桑蒂斯并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為特朗普辯護，反而似有所指地表示自己不會遇到類似的麻煩，也不想談論特朗普的官司，“我有正事需要處理”。此言一出，立刻遭到特朗普團隊及其支持者的撻伐。國會山的共和黨議員——包括4名來自佛州的眾議員，紛紛公開站隊特朗普；一些金主也暫時凍結了準備投向德桑蒂斯的資金。

根據《華爾街日報》的最新民調，特朗普目前的黨內支持率大幅領先于德桑蒂斯。雖然目前尚無跡象表明德桑蒂斯會放棄爭取黨內提名，但他贏得共和黨總統初選的幾率已經大大降低。

對民主黨和拜登團隊來說，特朗普與德桑蒂斯矛盾激化以及德桑蒂斯的失勢，無疑是個好消息——目前雖然還無法判斷“特-德之爭”對一年半以后的大選有多大影響，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兩人的關系越是緊張，撕扯越是激烈，就越是會耗損共和黨開向民主黨對手的火力。屆時無論誰在黨內初選中出線，都會傷痕累累。

相比之下，拜登則可以以逸待勞，集中精力備戰大選。并且，八十歲的他再次戰勝特朗普的幾率，顯然大大高于與年富力強的德桑蒂斯正面碰撞。眾所周知，年齡和健康問題是拜登競選連任的主要障礙之一，而特朗普在這個問題上并無明顯優勢。拜登的民調支持率一直不高，徘徊在40%左右，但特朗普更不受歡迎，最近幾次民調的選民好感度甚至不到30%。再加上特朗普官司纏身，未來如果有更多不利證據曝光，那么中間選民對他的好感度只會每況愈下。

換句話說，特朗普獲得黨內提名的幾率越高，對拜登的競選連任越有利。所以也有評論認為，紐約刑訴案表面上針對的是特朗普，實際上打擊的卻是德桑蒂斯。

笨蛋，問題是墮胎！

威斯康星州選舉最高法官一事，看似和2024年大選沒有直接關系，但實際上是選民對共和黨限制墮胎權的做法的又一次駁回。

我們在前面的專欄里也提到過，去年6月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伊案，在選民尤其是女性選民中引爆抗議熱潮，成為民主黨扭轉中期選舉不利局面的“決定性時刻”（defining moment）。中期選舉后，共和黨在此問題上繼續倒行逆施，各紅州紛紛出臺限制墮胎的法令和措施，事實上，就在上述威斯康星州選舉的當天，愛達荷州的共和黨州長就簽署了一項限制未成年人到其他州墮胎的法令。

毫無疑問，墮胎問題會是明年總統選戰中最重要的議題之一。許多選民在判斷一位候選人是否“極端”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墮胎問題。而搖擺選民會對那些反對女性墮胎權的“極端”候選人退避三舍。

共和黨知道他們的立場不受歡迎，用該黨一位選戰策略師的話來說，“我們（在這個問題上）處于百分百的劣勢”，但出于各種考慮，比如在初選中爭取保守派積極分子的支持，寧可悖逆全國民意而行。

而對于民主黨而言，墮胎問題幾乎像一份取之不盡的政治禮物，既能爭取為數不多但對選舉結果仍然至關重要的中間選民，又能激起傾向于民主黨的選民，尤其是女性選民和年輕選民，的投票積極性。據不完全統計，民主黨以此問題為抓手，在2023年業已舉行的20多場地方級議員補選中，平均得票率超出2020年的拜登4個百分點。

我們之前多次提到拜登缺乏“支持熱度”，迄今為止的民調顯示，選民對他在2024年競選連任的熱度更低。而其對手特朗普的支持者則狂熱得多——客觀地說，支持者和反對者都更為激烈。如果拜登團隊圍繞墮胎問題展開攻勢，或許能激發更多女性和年輕選民出來投票（反對共和黨的倒行逆施），進而彌補拜登的短板。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威斯康星歷來是關鍵的搖擺州，2020年拜登僅以不到1個百分點的優勢險勝。該州過去十幾年在共和黨控制下多次重新劃分選區，以致選出的眾議員從2011年的“民主黨5席、共和黨3席”變成了目前的“民主黨2席、共和黨6席”。接下來，如果該州自由派占多數的最高法院重新審理以往選區劃分的合法性，這個局面很可能會改寫。

拜登的三大挑戰

當然，拜登想要連任，僅僅靠攻擊對手的弱點和短板是不夠的。在明年11月的投票日之前，他需要面臨的挑戰還有很多。目前看，突出的有三個：

一個是經濟問題。美國總統想連任，他首先要回答選民一個樸素的問題：過去四年，我的日子是更好了，還是更差了？拜登執政兩年多，應該說經濟成績單總體不錯，增長率、就業率和工資增長速度等幾個方面即便不算出色，也還差強人意。

最大的問題是，2022年以來美國遭遇的四十年來最嚴重的通脹問題。這與美聯儲判斷失誤，未能未雨綢繆有很大的關系。但通脹問題影響到千家萬戶，看得見，摸得著，行政當局想不背鍋也不行。而美聯儲為應對通脹采取快速、連續加息的舉措，又可能導致美國經濟在今年出現衰退，這對拜登連任的前景是一個巨大的陰影。

對拜登而言，好消息是通脹率在去年6月觸頂后開始緩慢但持續下降，從9%降至今年3月的5%；壞消息是通脹的韌性遠比人們預期的要強，尤其是房租和服務業費用居高不下。這讓美聯儲舉步維艱——如果放棄加息，則令通脹率回落到2%的目標難以實現；如果繼續加息甚至只是保持現在的利率，則出現金融風波（如3月兩家中型銀行的倒閉事件），乃至經濟“硬著陸”的風險大大增加。如何在這兩個“壞”選擇之間殺出一條生路，對美聯儲和拜登政府而言，都是一大挑戰。

第二個是在共和黨把持眾議院的情況下，如何避免陷入跛腳鴨的局面？拜登執政前期的一個亮點是，連續推動通過了幾個有標桿意義的法案，如“基建法案”“芯片法案”。然而，這種順境在去年中期選舉共和黨成為眾院多數之后就消失了。過去100多天以來，共和黨在推進自家法案方面進展有限，但在力圖修正乃至推翻拜登以往的政策上可謂不遺余力，迫使拜登不得不兩次動用總統否決權來保護現有的政策和做法。

在這種背景下，拜登政府所能做的就是，盡快盡可能多地落實已經通過法案和政策。據統計，至2022年底，拜登政府藉由“基建法案”撥款近2000億美元，涵蓋美國所有50個州4000多個社區近7000個項目。2023年撥款的力度還會加大。問題是如何讓選民了解并直接感受到這些項目帶來的好處——白宮最近連續更換了幾位負責傳播的主管，目的也正在于此。

第三也是最難的是，為連任定位，確定關鍵走向——既要堅持一貫的主張，又要體現出某種新意，以便解釋為什么年屆八十了還要連任；既要針對形勢的變化做出某些調整，要調整到位又不能冒失去基本盤的風險。

從目前看，拜登爭取連任的至少有一個目標已經非常明確，就是他之所以尋求連任，是因為他在2020大選時提出的幾個主要任務尚未完成，要在第二任期內完成。這個定位和以往爭取連任的候選人沒有什么兩樣，關鍵要看他能否提出一些具體指標用以服人。

此外，還有兩個尚待明確的可能走向。一個是“向左走”。越來越多的民主黨選民，尤其是年輕選民，主張以一些激進的做法來改革美國社會和政治經濟的現狀，涉及保護環境、縮減貧富差距、擴大弱勢群體的權益等等方面。這一走向的好處是可以激發支持者的支持熱情，但壞處也顯而易見——在美國極化政治愈演愈烈的情況下，這么做不但違背了拜登“讓美國團結起來”的承諾，還可能“嚇走”黨內溫和派和搖擺選民，甚至刺激溫和保守派站出來支持共和黨候選人。

另一個走向是向中間靠，也就是走所謂的“灰色”路線。拜登近來做了幾個頗有風險的決定：一是批準阿拉斯加一項頗有爭議的石油開采項目，二是計劃遣返非法入境者。這個走向的好處是能有效爭取到對激進左右派都不滿的選民的支持，而且目前民主黨內能直接和拜登叫板的人不多，拜登可以消耗的“政治資本”還有不少。壞處是這一走向的度很難把握：走過頭了，失去的可能比得到的多——比如前面提到的阿拉斯加石油項目已經遭到環境保護者的大力撻伐；遣返非法移民的打算則遭到眾多移民支持者的批評，而這些人是構成民主黨基本盤的一個重要部分。但如果走的步子太小，又無法突出自己在美國非黑即白的政治環境中充當第三條道路領路人的角色。如何在兩者之間走出一條路來，難度不小，關系極大。

至于何時宣布正式參選，可能是拜登需要做出的、關于2024年大選的所有決定中最容易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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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至敏，系美國瓦爾波萊索大學政治系教授。王建偉，系澳門城市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特聘教授。